第10章

詩會在臨安伯爵府的一座水榭裏進行。

聽說這座水榭是今年年初才新建好的,名喚“并蒂蓮亭”,如并蒂蓮一般,只有一條水上主道,但會在最後分割成兩條小道,通往兩座亭子。亭子與亭子之間相隔不過兩人寬的距離,既可以分開男女席面,又不至于遠到連一點互動都不能有。

亭子在湖泊中央,夏天來能看到一池子的蓮花荷葉,冬天雖然看不見那樣的美景,甚至有些冷,但只要放下竹簾,便可遮風擋雪自成一室。

亭內取暖的爐子還可以用來煮茶熱酒,別有一番意境。

顧浮到了臨安伯爵府,下車時就察覺到了四周的異樣,并開始懷疑,自己臉上的妝怕不是很吓人,不然為何好些個姑娘公子見着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盯着她看?

但好在顧浮早就練出了一身鋼筋鐵骨,別說被人盯着看,便是有十來個大漢在她面前遛鳥,她都能面不改色。

可她還是好奇,自己的臉到底被畫成了什麽模樣。

早知如此,出門前她定會多看一眼鏡子。

顧浮側頭望向罪魁禍首林嬷嬷,就見林嬷嬷一臉笑意,眼底還有些許得意之色……

……得意?

顧浮又看向穆青瑤,穆青瑤也笑,不過那笑看起來溫柔又完美,是她平日裏拿來騙人的笑顏。

行,那就這樣吧,顧浮破罐子破摔,一臉淡定地跟着伯爵府的下人,去了并蒂蓮亭。

女亭這邊早就來了不少人,大多都是穆青瑤詩社的成員,還有些與詩社無關,是和棠五姑娘關系不錯的小姐妹。

她們對才回京不久,初次在正式場合公開露面的顧浮展現出了非同一般的熱情,顧浮最開始以為這是穆青瑤的功勞,畢竟穆青瑤在京多年,人脈還是有點強大的,衆人賣她個面子也不奇怪。

後來顧浮才發現,這其中或許還有林嬷嬷的助力。

因為那些姑娘總會盯着她的臉看,最後終于有個姑娘忍不住,問她:“顧二姑娘,你這妝可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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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浮只好再一次看向身旁的林嬷嬷,問她:“有名字嗎?”

說來也是稀奇,別的姑娘身邊都跟着年級相當的嬌俏丫鬟,唯獨顧浮,身邊跟着的是做婦人打扮的林嬷嬷,但因林嬷嬷外表年輕,所以看着也不怎麽顯眼。

林嬷嬷垂眸道:“回姑娘的話,此妝名為‘碎妝’。”

先前提問的姑娘撫掌而笑:“妙!妙啊!”

另一個姑娘跟着附和:“這般飾面,零碎而不散亂,稱作碎妝,确實是妙。”

更有詩興大發的,當即就作了半首詩,可卻無論如何都接不出下半首來,惹得女亭這邊一個個都在冥思苦想。

那半首詩傳到了隔壁男亭,男亭衆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有人胡亂瞎接,還有人盲目叫好,讓女亭的姑娘們極為不高興。

連詩裏的“碎妝”指的什麽都不知道,就瞎接一通不知所謂的詞句上去,真是好沒意思!

可姑娘們又都端着架子,不肯出言反駁,所以沒人發現女亭這邊的不樂意。

棠五姑娘眼見兩亭起了矛盾,男亭那邊還渾然不知,急得不行。

就在這時,有個年級小的姑娘,故意把顧浮拉到了靠近男亭的那一邊坐席。

同在一側坐席的姑娘們看見這一幕,竟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将地方讓了出來。

顧浮就這麽被迫脫穎而出,叫男亭那邊看了個清清楚楚。

原先胡亂接詩的少年羞紅了臉,叫好的也都沒了聲,沒多久男亭就步了女亭的後塵,一個個都開始絞盡腦汁,想後半首詩該怎麽接,才能對應的上眼前這位佳人

期間顧浮宛若被遺棄的小可憐,坐在獨她一人的席位上,供兩邊圍觀參考。

臨安伯爵府的下人還替她換掉了桌上的碗碟杯筷,茶點也都上了新的。

顧浮無語凝噎,想要起身回到人群中,那個年紀小的姑娘便又跑出來,對她撒嬌,求她再坐一會兒。

顧浮捏了捏小姑娘的臉頰,手感柔軟細膩,姑且答應了。

這裏顧浮不得不再一次慶幸自己臉皮夠厚,不然真頂不住。

之後終于有人接上了後邊的半首詩,引兩邊亭子裏的人紛紛拍案叫絕,詩會的氣氛也跟着高漲起來。

在場衆人皆知,今日過後,顧家二姑娘的名聲與她的碎妝都會和今日這首詩一起傳出臨安伯爵府,成為又一則令人津津樂道的佳話

顧浮內心毫無波瀾,只想問有沒有鏡子。

她回到穆青瑤身邊,真就問了穆青瑤這個問題,作為回應,早有準備的穆青瑤從袖中拿出了一塊巴掌大的銅鏡。

顧浮透過銅鏡,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樣——臉還是那張臉,不過眉形被畫得極細極彎,眼角用石黛勾勒出上挑的弧度,口脂并未塗滿嘴唇,而是先用薄粉覆蓋,再用豔色口脂塗出小巧的唇形。

然而這都還只是細節,在顧浮的臉頰、眉心、額角、眼角、唇角皆裝飾了五色雲母,極致的豔麗繁複。

京都的人,竟喜歡這樣的妝面嗎?

顧浮有些不解,因為在她的印象裏,京城流行的都是些素雅的妝容,怎麽突然就喜歡起了這樣的重口味?

許久之後顧浮才知道,北境雖還不算太平,但除北境以外,到處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更有東境境外的小國部族與大庸往來貿易,絡繹不絕的商旅湧入京都,使京都日漸繁華,世家大族間亦是追求起了享受,慵懶奢靡之風初現端倪。

原先的素雅妝容也已經無法滿足京都的女子,她們開始追求更加豔麗的模樣,可自前朝起就流行的審美傾向怎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所以姑娘們即便再過火,也不過是将前前朝的斜紅與面靥翻出來,換着花樣使用。

直到前陣子,瑞陽長公主在參加宴會時,将珍珠貼在了本該畫花钿、斜紅與面靥的地方,獨創了珍珠妝,一時間風靡京城,引得後宅女子争相效仿。

如今又出現了這麽別具一格又好看的新妝容,她們自然會喜歡。

……

男亭,謝子忱看着回到人群裏擁鏡自覽的顧家二姑娘,心底升起的些許異樣瞬間一散而空。

果然容貌只是無用的皮囊,并不能代表一個人的風骨,是他着相了。

但謝子忱不否認,自己确實有被顧浮驚豔到。

因為他來這裏不是為了見顧浮,自然對顧浮毫無期待。

卻不想顧浮面飾碎妝,五色雲母雖複雜但不會奇怪混亂,反而非一般的華貴豔麗,襯上顧浮被人注視着也依舊從容平靜的模樣,竟顯出了幾分難言的高貴雍容。

就好像她生來就該活在萬衆矚目之下,而她也早已習慣了成為人群中的焦點。

這樣強大的自信又與她作為閨閣女子的身份起了沖突,給人一種新奇的反差感。

要知道,其他姑娘若叫人這般盯着看,恐怕早就受不了了,偏她沒事人一樣,喝茶吃點心,甚至還嘗了嘗被溫在爐子上的酒,動作自在惬意。

謝子忱還注意到,顧浮喝酒的時候,男亭這邊許多人都不約而同地拿起了酒杯,跟着喝了口酒。

然而顧浮只喝一口就沒喝了,謝子忱覺得正常,畢竟那酒是醉仙樓最烈的仙人嘆,對姑娘家來說,确實不好入口。

謝子忱就這麽一直看着顧浮,險些忘了自己是來見棠沐沐的。

可不等他在女亭那邊找到棠沐沐,就有下人尋來,說臨安伯爵府的公子請他借一步說話。

謝子忱同臨安伯爵府的公子沒什麽交情,懷疑是棠沐沐想私下裏見他,故而起身離席,跟着下人離開并蒂蓮亭,去了臨安伯爵府的花園。

花園裏侍奉花草的下人早就被譴走了,謝子忱也支開身邊的小厮,獨自一人靜靜等候。

不過片刻,腳步聲自樹後傳來,謝子忱期待地望過去,卻發現來的不是他心裏想的那個人,而是即将和自己定下婚約的顧家二姑娘。

謝子忱垂下眼簾,表面不動聲色,心裏則有些失望。

然而來都來了,對方又是即将與他成婚的女子,他也不好冷落對方。

于是開口,說了句:“你我的婚事還未定下,私下裏見面,恐有損你的清譽。”

在他面前站定的顧浮聞言竟是笑了笑,說道:“沒辦法,有些話,我總得在定親之前和你說清楚。”

謝子忱第一次聽到顧浮的聲音,發現顧浮嗓音清澈,與她上了妝的模樣有些不相稱,不免又想起棠沐沐。

棠沐沐平日裏妝容嬌俏,言行舉止也格外嬌氣可人,後來在他面前試了一次珍珠妝,聲音作态竟變得端莊雅致,和珍珠妝極為契合。

或許心裏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看見誰都想要拿來和她比一比,然後發現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越過她去。

謝子忱心下感慨,對比不上棠沐沐的顧浮也多了幾分憐惜:“你說。”

顧浮單刀直入:“你有喜歡的人。”

謝子忱愣住,擡眼看向顧浮。

顧浮接着說:“我不希望我未來的夫君,連專情于我都做不到… …”

所以麻煩你,趕緊打消了與我定親的念頭。

然而謝子忱并沒有聽完顧浮的話,就以為顧浮是要他放下棠沐沐,心底升起強烈的抵觸情緒,打斷了顧浮的未盡之語:“你若嫁給我,那便是我的妻,我自不會做出有負于你的事情,至于你想要的專情……”

他凜然道:“我只能說,喜歡誰并非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娶了你還和她有往來,她于我就像天上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及,我若娶了妻還找她,對她來說也是侮辱。”

說着說着,謝子忱眼底閃過一絲痛色,他和棠沐沐,終究是有緣無分。

沉浸在哀傷之中的謝子忱沒注意到顧浮的臉色。

随後砰地一聲悶響,謝子忱被顧浮抓住脖子,掼到了一旁的樹幹上,力道之大,讓粗壯的樹幹都跟着震了震。

謝子忱背後劇痛,完全沒反應過來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覺得脖子被人緊緊抓着,力道之大,甚至能讓他感受到頸側突突跳動的脈搏,并懷疑自己的脖子會被直接掐斷。

頸部的疼痛使他不得不仰起頭,只能轉動眼珠子看向僅用一只手就掐住他,把他怼到樹幹上的顧浮。

他無措地望着顧浮那張豔麗的面容,撞進顧浮冰冷的眼底。

耳畔,是顧浮略微壓低,殺氣騰騰的聲音——

“委屈死你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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