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郭兼被打得頭昏腦漲, 渾身都疼。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免得被人看見丢臉,也知道自己其實沒被打到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地步,可他就是沒力氣, 不是身上沒力氣, 而是心裏提不起那股勁, 連帶着四肢也變得綿軟起來, 整個人就像一灘無用又招人嫌的爛泥。
自己到底是怎麽走到如今這一步的?
郭兼嗓子發疼,因為被打掉了一顆牙, 他嘴裏都是血的味道。
他艱難地轉動自己的大腦, 逐漸回想起自己在北境的日子。
他并非出生北境, 只是年紀輕那會恃才傲物得罪了人,被分派去北境當了個小小的地方官。
那些年在北境,他也算恪盡職守, 無愧于心, 無愧于民。
可他的夢想是當京官,雖然他也知道以他那時的境遇來說, 到京城做官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他還是抱有希望, 直到他遇見北境軍前統領——顧浮,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他很聰明——郭兼不覺得自己是在自誇, 他知道自己就是聰明, 不然他也不會一眼就看出年輕的顧将軍并非只想統帥北境軍,還想整頓整個北境, 于是他抓住機會,坐上了顧将軍那艘大船。
最初郭兼只想借勢,憑着顧浮這陣大風飛上青雲, 後來他又覺得把顧浮當朋友比拿她當跳板更好,于是郭兼暫時停下了自己的步伐,留在北境繼續協助顧浮。
再後來顧浮死了。
他像是冥冥之中得到了眷顧一般被調來京城,然而一切都比他想象得要難,他在京城沒有半點根基,他在北境的人脈再強大,也夠不着這遙遠的國都。
可他沒放棄,他的心性足夠堅韌,不就是從頭再來嘛,他不怕。
于是在兵部任職那段期間,他努力融入京城權貴的社交圈子,錢不夠就叫家中奴仆出去賣酒,賣他們北境的黃沙燙,反正他不信自己熬不下去。
可就在他逐漸打開路子的時候,天上掉下了一塊燙手山芋,正巧就掉在他手心裏——陛下要組一支新的皇城軍,與禁軍分權。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在保李禹,因為李禹是禁軍統領,他手下的禁軍出了問題,他難辭其咎,可偏偏他有個當皇後的姑姑,所以這事有了轉圜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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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兼在顧浮身邊這麽些年,自然也認識李禹,不僅認識,他和李禹的關系還很差。他知道李禹逃過一劫後的感想一定不是慶幸,而是恥辱,因為他曾聽喝醉酒的李禹說過,他當初就是為了擺脫家裏的影響,想要證明自己才跑來北境,如今一回京城就被打回原形,簡直比撤了他的職位還讓他難受。
當然郭兼知道,李禹不會這麽沒品,故意叫人找他麻煩,但他也知道李禹絕對不會對他施以援手,所以他還是得先蟄伏着,任由赤堯軍被禁軍打壓使喚,暗中慢慢累積實力。
前陣子為了博部分官員的好感,他在選麟這麽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結果半好半壞,名聲是攢到了一些,可突然冒頭的舉動也惹惱了看他不爽的禁軍,讓禁軍足足找了他們赤堯軍一個多月的麻煩。
這期間他做事就沒順過,赤堯軍內部的士氣也很低迷,紀律出現了明顯的松散,好些下屬開始不拿他當回事,早前積攢下的那點家底也都被接連不斷找上門的麻煩敗了個精光。
就剛剛,他被倆禁軍打完從樓上扔下來,雖然高度不高,他也沒摔出個好歹,甚至那倆禁軍一躍也就跟着下來了,可他就是感到身心疲憊,仿佛一閉眼就能死過去。
希望不是一下子就沒的,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慢慢磨沒的。
他看不到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走下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下去。
或許他就不該來京城,郭兼想着,低垂的視線裏突然出現一抹竹青色的裙擺。
微微晃動的裙擺下是一雙藕色的繡鞋,裙擺上面是純白的輕紗,應當是從幕籬上墜下來的。
郭兼想起家裏的娘子,因為京城規矩多,他家性格潑辣的娘子不止一次和他抱怨,說出個門還要戴幕籬,實在是太麻煩了。
想起娘子還在家等自己,郭兼不由得好受許多,然而下一刻,耳邊響起一道他十分熟悉的聲音,讓他的腦子徹底停止了思考——
“你能混這麽慘我是沒想到的。”
……
郭兼坐在致雅樓二層的雅間裏,雖然腦子還很混沌,但感官無比清晰。
他剛剛用茶漱過口,嘴裏還殘留着茶葉的回甘,鼻間是隔壁酒坊飄來的酒香,耳邊倒是安靜,不像他被打那會有百姓為經過的龍舟吶喊尖叫,只有兩人對話的聲音——
“第一艘龍舟會贏吧,它比後面那幾艘都快一些。”
“船頭撞掉了。”
“啊?是嗎,我沒認真看,光顧着看你了。”
傅硯:“……”
郭兼:“……”
郭兼抹了一把臉,鼓起勇氣再次擡頭望向對面。
他對面坐着一男一女……應該是一男一女吧,反正其中一個穿着女子的裙裝,另一個看身形聽聲音是男的,但穿了一件寬袖帶帽的外衣,大大的帽子直接罩在頭上,遮去鼻尖以上半張臉,只能看見薄唇與下巴。
當然他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穿着裙裝的人。
方才他還在樓下,那人戴着幕籬出現在他面前,出口的聲音耳熟到他整個人都有點懵。
後來那人伸手,要将他從地上拉起來,結果跑來倆侍衛打扮的男子,在那人的手碰到他之前,先将他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那人只好收回手,并說了句:“勞煩兩位把他帶上去。”
說完那人就踩着酒坊和致雅樓的牆躍回到了致雅樓二層,身姿輕盈宛若一只翩飛的蝴蝶。
郭兼無暇欣賞,因為這回他聽得真真的,就是顧浮的聲音!
到了二層他被放到椅子上,有人端來茶水臉盆給他漱口洗手淨臉,他懵懵懂懂地照做,直到觸及臉上的腫脹,痛狠了他才回過神,猛地扭頭去看那已經摘下幕籬的“女子”。
結果就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容。
之後他一直低着頭,總覺得、總覺得有什麽稀裏嘩啦碎了一地。
如今聽到顧浮近乎調戲的話語,郭兼又覺得自己不該在這裏,應該在桌底。
注意到郭兼的視線,顧浮轉頭看向他,問:“腦子沒被打傻吧?”
郭兼驀地濕了眼眶,心裏湧起無限委屈:“不應該先關心我疼不疼嗎?”
“那……”顧浮改口:“疼嗎?”
郭兼破音咆哮:“晚了!”
顧浮懶得伺候他,無情又氣人地“哦”了一聲。
郭兼真就哭了,也不知道是被氣哭的,還是發現顧浮還活着,大悲大喜之下沒控制住情緒,哭得那叫一個凄慘。
哭完他又開始吃桌上的粽子,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全然沒了方才在樓下的頹喪。
顧浮看他狼吞虎咽,滿身興奮勁,就問:“這麽高興?”
郭兼怕被人聽見,故意壓着嗓子,含糊道:“只要将軍你還活着,別說你是女人,你就是變成阿貓阿狗我都高興。”
顧浮笑罵:“你才變成貓狗,就這破嘴趕緊找針線讓戚姑娘縫了吧。”
戚姑娘是顧浮在北境認識的醫女,性子潑辣,像極了北境的烈酒,前年戚姑娘嫁給郭兼,因嫌“夫人”二字老氣,就讓身邊人繼續叫她“姑娘”。郭兼對戚姑娘如珠如寶,時常關心則亂,上京自然也會帶着她。
聽顧浮提到自己娘子,郭兼又開始傻笑,嘴上還帶着剛吃過東西的油光,看着格外憨厚,只有顧浮知道這厮心有多黑,狠起來比誰都豁得出去。
郭兼吃完東西擦了擦嘴,也不問顧浮到底是怎麽回事,而是問她:“日後我該怎麽聯系将、姑娘?”
顧浮摘下腰間的香包扔給他:“叫戚姑娘到曲玉巷顧家,就說找顧二姑娘。”
郭兼接過香包收進袖子,心想待會回家一定要先把事情說清楚再把香包拿出來,免得被自家娘子誤會。
顧浮還問郭兼:“你是不是拘着戚姑娘,不讓她出門?”
郭兼:“京城這種地方不比北境,她的性子你也知道,若一個不小心把誰家命婦貴女給冒犯了,我倒沒什麽,我就怕她被人欺負……”
郭兼畢竟沒接觸過京城裏的女人,只覺得自家媳婦在北境是老虎,想怎樣都行,到了京城若再如此,難保不會被京城裏的蛇給吞了。
顧浮就知道,不然以戚姑娘的性格,不可能來京半年一點動靜都沒有。
顧浮告訴郭兼:“你不用怕戚姑娘會得罪人,不如說她這樣的性子反而能讨一些人喜歡,況且她還懂醫理,你放手讓她去就是了。”
郭兼應下。
顧浮又問:“剛剛打你的是禁軍?”
郭兼不客氣地告了一狀:“對,就是李禹手下的禁軍。”
生怕顧浮想不到李禹頭上去。
顧浮好笑:“你和我說有什麽用,我如今不過是個尋常的姑娘家,還能拿李禹怎麽着?”
郭兼哼哼兩聲:“難說,反正你記着今天的事就行,以後有機會替我報仇。”
顧浮語氣稍冷:“我要真死了,你指望誰替你出這口氣?”
郭兼立馬慫:“诶诶诶!!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許久未見,郭兼險些忘了顧浮手下不養弱兵。
怕禁軍去而複返給顧浮添麻煩,郭兼沒敢在這逗留太久,揣着顧浮給的香包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到家才發現顧浮的香包裏塞的不是香料,而是一卷銀票。
郭兼離開後,顧浮看天色不早,就帶着傅硯一塊乘馬車回書局對面的茶樓,顧家的馬車和車夫還在那等着呢。
路上顧浮不死心又給傅硯紮小辮,傅硯背對着顧浮,突然問她:“你會走嗎?”
顧浮努力回想三股辮的順序,聞言回道:“走去哪?”
傅硯垂眸:“離開京城。”
顧浮就奇了怪了:“你們怎麽都覺得我會走?”
傅硯:“這裏對你而言是一座牢籠,沒有人會喜歡牢籠。”
顧浮點頭:“那倒是。”
傅硯側過身,柔順的頭發就這麽從顧浮手中溜走,觸感和傅硯的聲音一樣涼:“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顧浮對上傅硯那雙漂亮的眼睛,歪了歪身子斜依矮桌,還用一只手撐着腦袋。
因為沒有抓住袖口,藕色的寬袖滑落至臂彎,露出系着五彩長命縷的手腕,以及內側雪白、外側爬着兩條猙獰疤痕的小臂。
她思忖了小半會兒,又欣賞了小半會兒傅硯看着自己的模樣,然後才道:“唔……我從沒和旁人說過,你聽了別覺得我異想天開。”
傅硯徹底轉向顧浮,坐姿端正:“你說。”
顧浮一邊将他此刻的模樣記住,打算回去就畫下來,一邊回道:“我不想從牢籠裏出去,我想從裏面,把牢籠給鋸了。”
顧浮沒有圖好聽用“砸”“毀”這樣爽快的字眼,因為她自己也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無法一蹴而就,只能徐徐圖之。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打算改變自己的想法——
“我再厲害,也不過是女扮男裝跑去從軍,偷來世人眼中本不該屬于我的五年,所以我希望:若再有像我一樣的姑娘,她們可以不必跟我一樣活得這麽狼狽,這麽不甘心。”
……
“娘娘會不甘心嗎?”那天在宮裏,顧浮這樣問皇後。
皇後微微一愣,随即勾起一抹淺笑,可眼底卻看不見笑意:“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顧浮沒有就此打住這個話題,而是接着問她:“那娘娘會為我感到不甘心嗎?”
皇後差點以為顧浮知道國師對她有意,頓了片刻才道:“會。”
皇後不确定自己是否不甘心,因為她對皇帝有感情,而且過去這麽多年,她便是再傻,也不會把“不甘心”三個字說出口,但若是對顧浮的事情,她确實不甘心。
因為國師和皇帝不同,皇後至今都摸不透國師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也無法确定顧浮嫁給他能否像自己一樣有個好結局。
顧浮不知道皇後的想法,而是接着問她:“娘娘可知道,為什麽我們只能不甘心?”
這回顧浮沒等皇後自己去想,就給出了答案:“因為我們的聲音實在是太小了,和我們一樣的人,全京城都未必能找出十個來。”
皇後一時沒懂顧浮想說什麽,但因顧浮語速适中,吐字也清晰,她忍不住跟着顧浮的思路想了下去——
顧浮接連問道:“為什麽會這樣?難道是因為女子天生就喜歡依附男人?那你我又算什麽?”
“娘娘,你還記得自己為什麽會想要出門做生意嗎?”顧浮問完這句,終于停下,給了皇後安靜思考的時間。
皇後當然記得,她還記得自己也是鼓足了勇氣,還在最初鬧過不少笑話,甚至發誓賺到錢馬上停手,再也不出門幹這樣又苦又累又丢人的勾當。
可後來她喜歡上了自己賺錢的感覺,那種不用再坐以待斃,可以自己去改變什麽的滋味,那種說話逐漸被人重視,父親叫上兩個哥哥談話同時也會叫上自己的滋味,別提有多痛快。
她甚至奇怪過,為什麽在那之前從來沒有人告訴她,自己去拼去搏,遠遠比呆在後院發愁日後能不能嫁個好夫家要踏實一千倍一萬倍!
皇後想着想着,突然有些明白顧浮為什麽要和自己說這樣的話,甚至隐隐察覺到了顧浮的意圖。
可她不敢确定,于是她出聲詢問,但不知為何聲音略有些嘶啞:“你想做什麽?”
“我什麽都做不了。”顧浮回答的十分幹脆:“我也不覺得自己有本事改變這個世道,但我覺得,讓一些姑娘學會旁人不讓她們學的東西,讓她們在想要選擇的時候擁有選擇的能力,應該不算難。”
她說:“只需要一座書院,一座能把女孩當成男子來教的書院。”
皇後搖頭:“并不是所有姑娘都需要選擇。”
有野心勃勃的人,自然也有随遇而安的人。
“無所謂,”顧浮說:“若把學識才能比作一把刀,那她們要拿刀殺人還是切菜都随便她們,反正我只想把刀給她們,剩下她們自己決定,只要她們自己覺得樂意就行,不然我和那些滿口‘女子就該三從四德’的人有什麽區別?
“可但凡有一個女子,需要用刀破開迷障的時候發現自己手上真的有刀,那我們做的一切就不算白費,和我們一樣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顧浮說的是“我們”,“我們做的一切”。
皇後低頭,沉思片刻後竟是扶着額頭笑出了聲。
她知道自己為什麽只會在顧浮說“不想嫁人”的時候想起過去的自己了,不是因為她看顧浮順眼,也不是因為顧浮和她有相似的經歷,而是因為所有對她說“我不想嫁”的人裏面,只有她和顧浮手上握了刀。
皇後笑完,長嘆一聲:“這事得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