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雨接連下了好幾日, 好不容易雨停,雖然沒出太陽,陰沉沉的天空看得人心裏難受,但也讓因為大雨好幾日沒法出門, 和即便大雨也要出門的人都松了一口氣。

可對某些人而言, 下不下雨并不重要, 哪怕雨水把京城給淹了, 也和他沒關系。

剔透的水珠自屋檐上淅淅瀝瀝地落下,砸在被大雨沖刷幹淨的石板路上, 濺起小小的水花。

屋檐下的窗戶關得嚴嚴實實, 窗戶後邊是一家酒樓的雅間。

雅間裏, 桌上的菜沒幾碟,酒壇子倒是不少,桌上擺了五個小的, 地上放了三個大的, 還都是空壇子。

而連着喝了這麽多酒的人此刻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門窗緊閉導致的光線昏暗為他提供了絕佳的睡覺環境。

不一會兒, 外頭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在門口停下, 隐約聽見一句:“就這是吧?”

接着砰地一聲,雅間的門被人從外面踹開, 穿着一身紅色衣袍的郭兼邁着步子, 施施然從外頭走了進來。

被巨響驚醒的李禹昏昏沉沉擡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看向郭兼。

“這不是李統領嗎?怎麽一個人在這喝悶酒?”郭兼揣着袖子從桌邊走過, 大約是覺得屋裏悶得難受,便推開了窗戶。

沁涼的風撲面而來,吹散屋內憋了一宿的渾濁空氣。

李禹沒跟他客氣, 直接道:“滾——”

被烈酒刮過的嗓子變得十分沙啞,使他像用咆哮驅逐入侵者的野獸。

郭兼當然不會乖乖聽話,他走到李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翹着腿一晃一晃,語氣格外欠抽:“我聽說你知道了?”

具體知道什麽,兩人皆心知肚明。

可李禹喝酒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能暫時忘記這件事嗎,此番又被郭兼提起來,李禹不由地兩腮微鼓,顯然是用力咬緊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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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兼懷疑,他要是再來早點,李禹酒還沒醒,說不定此刻就撲上來把他咬死了。

但郭兼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并竭盡所能地在李禹不願觸及的地方瘋狂蹦迪:“你猜我是怎麽知道的?”

郭兼沒等李禹回答,自顧自公布了答案:“端午那日,我被你手下兩個人從致雅樓隔壁的酒坊二樓打一頓扔下來,我還以為我要死了,誰知道一擡頭,就看見了她。”

李禹盯着郭兼,似乎是在忍耐。

結果郭兼的下一句話就扯斷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經,郭兼說:“她戴着幕籬,露在幕籬外頭的裙擺是綠色的……唔!”

椅子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桌上的酒壇子被撞倒,滾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李禹站起身隔着桌子拽着郭兼的衣領,把郭兼從椅子上提起來。

郭兼如今雖是赤堯軍的統領,但他依舊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文人,讓他指揮赤堯軍做事可以,讓他自己和禁軍統領打架,那他是絕對打不過的。

可即便被人拎着,他也沒露半分怯色,他壓着聲音對李禹說:“我不在意她究竟是男是女,也不管她到底是誰,只要她還在,哪怕是鬼我都可以接受。”

李禹紅着眼睛,咬着牙吐出四個字:“你·懂·個·屁!”

他何嘗不能接受死後成鬼的顧浮,可顧浮沒死,顧浮是個女人,他一心向往崇拜的顧浮是個女人!從一開始就是!

這能一樣嗎!

郭兼不甘示弱地回了句:“你又懂個屁!!”

最後一個音發出來的同時,郭兼故意把唾沫噴到了李禹臉上,李禹猛地摔開他,直接把他摔到了地上,然後擡腳跨過他就要走出雅間。

郭兼手腳并用從地上爬起來,拉住李禹的後衣領,用盡全身力氣把即将跨出門的李禹拉了回來,并猛地關上了門。

李禹準備第二次把郭兼摔開,這次他不會手下留情,定要郭兼倒地上起不來。

可在他動手之前,郭兼壓着聲音惡狠狠地問了他一句:“你憑什麽看不起她?!”

郭兼這句話,直白而又犀利地點出了李禹知道顧浮性別後反應這麽大的原因。

李禹看不起女人,可偏偏被他當成男人來仰慕的顧浮就是個女人。

他信仰崩塌,他無法接受,他覺得把顧浮當成兄弟、當成目标的自己就是個笑話。

可他憑什麽就因為顧浮是女人,而抹消顧浮曾經所作的一切?

李禹微微頓住,給了郭兼繼續說下去的機會。

郭兼被李禹剛剛那一摔摔出了火氣,話音變得不善起來,畢竟是以筆做刀的文官,此刻胡咧咧起來也是格外的鋒利,刀刀見血:“你是皇後的侄子,你偷跑出家門去北境參軍,被發現了旁人還會誇你一句自強自立未來可期,可她呢?她要是被發現了身份,你知道等着她的會是什麽嗎?”

“不僅名聲盡毀,還會牽連家中姐妹。明明是同樣的事情,但不會有人說她一句好,只會對她唾棄辱罵,甚至将她活活逼死!免得她留在這世上丢人現眼!!”

“那她就不該這麽做!”李禹朝郭兼吼道:“累人累己本就是她的錯!!”

郭兼吼了回去:“所以陛下雖放任了她,但也讓她爹給她僞造了一個假的身份!”

李禹愣住,郭兼卻并未乘勝追擊,反而将音量緩緩降低:“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這意味着她無論擁有多少軍功,那都是北境軍顧将軍的,和京城的顧家二小姐沒有半點關系,她暴露了女子身份也沒人會想到京城顧家。她保住了顧家、保住了家中姐妹的清譽,可她抛棄了自己的根。你說哪天她要是死了,會不會為了隐瞞身份,故意讓自己屍骨全無?”

李禹眸底輕顫,胸口一陣悶疼。

可郭兼卻笑了,笑得格外嘲諷:“畢竟留着屍首也沒用,會被人發現她是個女子,顧家也不會白費陛下的安排,不顧家中其他女子的清譽,将她的屍體帶回故土。”

“但是你能,李少爺,你就是死了,都能死得比她好些。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比你能耐,比你厲害。”

“——所以你憑什麽看不起她,你有什麽資格看不起她?”

……

太陽從厚重的雲層裂縫中透出微弱的日光,灑落在酒樓二層走廊的地板上。

雅間的門被人打開,郭兼走出來,轉身關上門後整理了方才被李禹拉扯歪的衣襟,随後才看向日光下靠牆而站的顧浮。

顧浮一身月白色的男裝,懷裏抱着顧竹給她打的苗刀,額上系着少年氣滿滿的網巾。

郭兼無聲地朝顧浮行了個禮,顧浮點點頭,直起身朝樓梯走去。

本該熱鬧的酒樓今日被顧浮包下,外頭還圍了一圈的赤堯軍,不讓人輕易靠近,所以郭兼方才吼得是半點不含糊,全然不怕被人聽了去。

郭兼下樓後讓手下回去忙活,自己跟着顧浮走了一段路,還不大樂意地和顧浮叨叨:“我說将軍,他要過不去心裏那個坎,你讓他在坎上趴着不就好了,犯得着叫我來勸他嗎?”

顧浮:“你那叫勸?”

郭兼嘿嘿一笑:“反正效果都一樣,我還能爽一爽。放心,他以後肯定沒臉再自甘堕落。”

顧浮想想:“也是。”

兩人并肩而行,顧浮突然察覺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轉頭看去,就見宿醉的李禹站在窗戶邊,呆呆地望着自己。

發現顧浮朝自己看過來,李禹像只受了驚的雀鳥,飛快躲到了窗子後邊。

顧浮微愣,随即笑着收回視線,再沒回過頭。

……

有關穆青瑤的謠言,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一來穆青瑤在京城閨秀圈裏人緣好,會嚼她舌根的人并不多;二來是有不靠譜的傳言,說顧家出來的姑娘都會武功,只是穆青瑤怕羞,這才從未在人前展露過自己的武藝——為此顧浮特地拉着穆青瑤學了幾招簡單的招數,好拿出去糊弄人。

三來嘛……京城突然謠言四起,各種奇聞異事不要錢似的往外冒,其熱度甚至能與選麟争鋒,更何況是诋毀穆青瑤的流言。

那些奇聞異事不僅驚險刺激,還特別聳人聽聞。

可越是如此,讨論的人就越多,怕的人也特別多。

比如穆青瑤,她明明從顧浮口中得知這一切都是秘閣散播的謠言,可還是怕得晚上睡不着覺,跑來飛雀閣找顧浮一塊睡。

顧浮倒是無所謂,只覺得穆青瑤大半夜跑來跑去挺麻煩的,就問她:“幹嘛不叫你院裏的丫鬟陪你。”

穆青瑤十分平靜地說出了非常驚悚的話:“我半夜要是醒來,發現丫鬟背對着我,然後她轉過身,根本沒有臉怎麽辦?”

顧浮:“你就不怕我沒臉?”

穆青瑤篤定:“你不會,你從戰場上下來的,一身正氣,鎮邪祟。”

顧浮:“……”總覺得一身正氣這個說法好耳熟。

可穆青瑤自己吓自己,還是睡不着,顧浮沒辦法,三番四次提醒她,那些都是謠言,還一個個掰碎了和她解釋。

“半夜踩人屋頂和在酒鋪留酒錢的都是我。被扔水裏的江湖騙子多半會水,下水後趁機凫水跑了。城南荒宅半夜傳來歌聲一事,巡夜武侯那邊已經上報,說是無處可去的乞兒,爬狗洞進了人家空置的宅子。貨船吃水過重是船上私運了其他貨物沒上報,京城一些權貴就喜歡這麽幹,可以躲稅,只要給西市碼頭的人一些錢就行……赴京的蕲州州牧在家中暴斃,是陛下要除他,殺人的秘閣武衛在屋頂動了手腳,所以門窗從裏面緊閉。安王府的老太妃……嘶,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好好一個人氣都斷了,怎會突然活過來呢?我去找安王世子問問”

“你去問,問完和我說一聲。”穆青瑤蓋好被子,躺得十分安詳。

和穆青瑤一樣的姑娘不在少數,但也僅僅只是在夜裏害怕,白天還會和人讨論,顯得格外興奮,可沒過半個月,害怕和興奮就變成了驚恐。

因為城中突然出現了一位半仙,他雖不像國師那樣外貌出衆仙氣飄飄,但也十分厲害,幫着不少人家破解了家中發生的怪事,一時間很受追捧。

就連蕲州州牧的死也讓他給“破解”了,據說是那州牧身藏邪祟,死後邪祟還在驿站內徘徊,為了證明這點,半仙特地提了一盞尋妖燈,尋妖燈一入驿站,燈內的火就變成了綠色,格外駭人。

半仙逐漸在京城裏混出了名氣,一天有人問他,京城近來如此多的奇聞怪事,是不是上天有什麽啓示?

半仙一開始還不肯說,最後被逼急了沒辦法,就神神叨叨念了一堆,最後總結說是地府近來出了事,致使京城陰氣過剩,前些日子的大雨就是預兆。

半仙還說,要想杜絕這類異事發生,保京城安寧,需得平衡陰陽,怎麽平衡呢——

獻祭尚未出嫁,陰氣過剩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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