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選擇(下)
趕往宣化的路上,素水變得越來越沉默,縱使面上看不出來,可即是範宣同她說話,她都很少開口。而如非必要,她極少下馬車,顯然不想與旁人有所接觸。
于是每每看着蒙翊一刻欣喜,一刻失落的神情,範宣都咂着嘴巴,仿佛嘴裏含着一顆酸酸的話梅。
誠然範宣不曉得素水是因為要回到曹端的身邊而覺得心裏難受,還是有其他想法,她和曹端的事情,她始終沒有說個明白,範宣自也不好多打聽,于是百無聊然的他唯一的樂子,就是看蒙翊和阿敬兩人如何拼勁。
要說蒙翊和阿敬本都是沉靜的性子,所謂的拼勁也只是在素水難得從馬車裏露出一張小臉時,左右兩邊光影一閃,就已各自站好了兩個男人。
“夫人。”
“素水。”
大概是礙于那夫人的稱謂,十有十次,素水的手都是遞給了阿敬,範宣在一旁瞧得心酸,心想也難為蒙翊孜孜不倦得次次不肯放棄。
這日他們一行在野外用膳,往昔都是範宣那個身材高大的仆役将菜食端到馬車上來,卻不想這日竟是蒙翊代勞,素水知道自己最近總是躲着他,很是不該,但有些事她總是想不明白。
蒙翊單膝跪在車門前,将用荷葉包好的食物推到她的面前。還冒着熱氣的野味散發着誘人的香氣,野果被清水洗淨,水珠滴挂,額外晶瑩。
“我見你這幾日吃的少,去打了一些野味和果子,你嘗嘗。”
“謝謝将軍。”她仍是低着頭,不敢看他。
“素水,沒有關系,就算做不出選擇也沒有關系,我不想你有壓力。”蒙翊淡淡笑着,這大概是笨拙的他唯一能夠展露的溫柔了。
“将軍。”
就在蒙翊轉身的一剎,素水喚住了他,許久不曾對視過的目光猝然交彙,沒有了從前的迷茫自卑,擡起的瞳眸清澈平靜,秋波粼粼。
“素水讓你費心了。”
“是我甘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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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水淡淡一笑,“範公子,是我以前在青樓的時候認識的。”有些東西一旦被打破,便不怕将它全部展現于人前,她直言不諱道,“那時候他便很照顧我,将軍可明白?”
“明白什麽?”
素水緩緩勾起唇角,不知是不是應該取笑他的遲鈍,“我是青樓女子,将軍應該知道青樓女子都會做些什麽,曹端、範公子,還有許許多多的男人,他們都曾是我的恩客。在迦國,或許沒有什麽人認識我,可是在玄朝,我便是旁人口中人盡可夫的女子,你都不會介意嗎?”
蒙翊答得坦白,“我最介意的事,是為什麽沒有在三年前就将你帶離玄朝。”蒙翊看着她的目光明亮透徹,“如果那時候我就将你帶走,你的腿就不會受傷,你的生活是不是就可以輕松許多。”
素水眼眸一斂,“為了我這樣的女人,值得嗎?”
“實話說,我對你并不是什麽一見鐘情,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印象并不深刻,直到第二次看見你遞過來的紙條,才想起你是當年落水的那個女子。然後就發生了很多事情,刺殺、出城、客棧,一件件都讓我對你了解得更多、認識得更多。其實從帶你回廣陵的那刻起,我就想告訴你我同英姿的事情,可是我總想先和她商量過後再同你說,再來你和我要走了那條發帶,我心裏其實很高興,我想你總會等我的,卻不想因這一耽誤,竟就和你成了錯過。”
“素水,你是一個好女孩,一個人的出生不能為我們自己選擇,可是之後要走什麽路卻是我們可以自己掌握的。你可能還不習慣做這樣的事情,不過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東西該冷了,你先吃飯吧。”
蒙翊對着素水一笑,轉身下車,萬裏無雲的藍天灑下一片蔚藍的光,似乎有點刺眼。只是身為武将的蒙翊立即就察覺到,更刺眼的是身後的那道冷冽的目光。自然一路相伴,他很清楚這是誰的眼神,曹端的護衛阿敬。不過既是曹端在這裏,也不能斬斷他的決心,蒙翊握緊手中的劍,這一次,他絕不會再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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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阿敬他們找到素水的當天,阿敬便将這個消息飛鴿傳書送給了曹端。因此當他們到達宣化的時候,曹端早就在城門口焦急地等上了大半天,而當他看見從馬車上露出面孔的素水時,心中的激動再也按耐不住。
這日下車的時候,阿敬替代了範宣的車夫,候在素水的身邊,素水緩緩搭上他的小臂,輕聲道了句謝謝,卻不想耳畔傳來阿敬壓抑的嗓音。
“如果主子死了,夫人會傷心嗎?”
素水側目望向阿敬,冷漠而沉靜的眼神,墨黑如深淵。
是曹端出了什麽事嗎?
“他,沒事吧?”
“主子很挂念夫人。”
阿敬欠下身,沒有再說。另一頭,曹端已然小步地跑上前,當初他們遇刺,曹端将素水置在林中,以自己作為誘餌引開了刺客,誠然現下的他能站在這裏已是九死一生。也是如此,尋人的功勞才會落在蒙翊的頭上,這叫在宣化養傷的曹端很不甘心,但是也的确無計可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阿敬跟在他們的身邊,以免他們私自離去。
“素兒。”
曹端的左手被固定在胸前,微微有些磕絆的走姿,看上去傷勢不輕。溫和的笑容面龐亦掩不住這幾日的疲憊勞累,可是曹端看着她的眼眸卻是發亮地如同熾烈的太陽。
“素兒,你沒事吧?沒有受傷吧?”
沒有往日的沉穩從容,他的擔心憂慮一覽無遺地表露在臉上。
素水略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沒有,你的手?”
“小傷罷了,是地方官員太過緊張,你不用放在心上。”曹端笑着,揚起的笑弧裏帶着一些緊張,“素兒,我們回去吧。”
小心翼翼地握過她的手掌,素水能夠感覺到他的手心已微微出汗,他是在害怕自己會跟着蒙翊悄無聲息地離開麽,曾幾何時,她也的确這樣打算過,可是她想再看他一眼。
看見他平安無事,她才可以心安理得。
“嗯。”
素水對着他的神色看起來要和顏悅色了許多,曹端不禁腹诽是否她顧念自己舍命相救的事情而願意給他一個機會?曹端本不指望素水感激,可若素水要感激,他自是沒有拒絕的道理。彼時的曹端無視着不遠處蒙翊嫉妒的眼神,平日或許他會以此回一個得勝的目光,但這一刻,他只想守住素水。
只要能守住她,就好。
“素兒,謝謝你回來。”
和煦的風吹拂過同樣溫暖的嘴角,明明已然是入冬的季節,曹端整個人卻好似窩在了一片春暖花開的花田裏。只是背後女子的面容始終淡淡地,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曹端一定忘記了,他和素水從一開始就對許多東西,有着不一樣的認識。
而往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後來,素水才曉得曹端在宣化并沒能安心養病,一方面是因為擔心她在外的安危,另一方面則是他不顧自己的傷情開始處理修建大壩的事務。
“此事非一朝之功,你何必這樣着急?養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一日深夜,曹端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屋時,素水特意點了一盞明燈等他。在宣化,曹端仍舊不許素水出門,整日只能待在不大不小的院落裏。自然,知情的都知道為什麽,于是蒙翊只能隔着院牆望穿秋水,而即使如此,曹端也不肯放過他。若然曹端自己不在素水的身邊,那麽大多時候他便要讓蒙翊待在自己的身邊,橫豎這兩個人,曹端是一個都不敢大意。
“素兒這是在關心我?”曹端一掃在外頭的勞累,握着素水的手不肯放開,“不妨事,傷反正總會好的,早些辦完差事我們便可以早些回去。素兒……”
曹端一只手不能動彈,只能用僅剩的一只手攔住素水的身型,将她困在自己的懷中。這些日子,只要見到素水,曹端總是要握着她的手或是抱着她,好像半刻都離不得,“那日,我真是害怕。”
“遇刺的那日麽?”
冉冉的燭火晃動間,素水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抱着,曹端埋在靠着她的肩膀,嗅着她的發香,言辭間帶着少有的慵懶,“那天把你放在林子裏的時候,我的心裏除了難過還是難過。如果被刺客追上,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如果我們幸運地都活下來,你會不會趁此機會就離開我?我不知道,所以當阿敬通知我他找到你的時候,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一種什麽心情。欣喜若狂,應該就是這樣。”
欣喜若狂。
素水心裏默念着這四個字,可是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冰冷地就像是漠北的寒冰,讓原本溫暖的房間驟然變得陰冷。
“公子。”
輕柔的嗓音就響在曹端的耳邊,癢癢地卻讓他覺得很是舒服,如果沒有聽到接下來的話。
“我不喜歡籠子。”
曹端全身一震,只聽素水繼續道。
“我已經決定,要同将軍回迦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