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初在半夜接到來自醫院的電話。彼時他正在靈堂,周圍都是白幕,他的祖父在過年的鞭炮聲中走得安詳,沈初作為傳統意義上的長房長孫必須守夜。
但醫院的電話不能不接,那頭的小護士跟他語氣緊張地報告醫院送來個重症車禍的病人正在急救,沈初說這種事也值得你打給我,對方報上病人的名字,說叫周晏持。
院子裏夜風寒涼。沈初無端打了個冷戰。
醫院的初步報告說病人顱內出血及多處骨折,除此之外肺部亦有陰影。沈初焦心,可他脫不開身。他叫來神經內科的主任醫師聽電話,措辭嚴厲地警告說人救不過來你們整個科室今年的職稱一個別想拿。
醫 院裏忙得人仰馬翻,等在手術室外面的只有匆匆趕來的老管家一人。小護士要找人補簽手術單,老管家不在家屬之列,他給W市的周家二老打電話,一直關機無人接 聽。他一個人等得手足冰涼,一直到天蒙蒙亮,周晏持才被推出手術室,仍然是重症監護生死未蔔的狀态,直接轉到ICU病房。
老管家不免替周晏持覺得凄涼。平日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人人恭敬乾坤獨斷,到了瀕死邊緣,卻除了他區區一個管家外沒人來看一眼。要真的有個萬一不測,不知道是不是還得由他來收殓。
他坐在長椅上思量半晌,最後還是給杜若蘅打了個電話。
杜若蘅正在給周缇缇做早餐。無端覺得心神不寧,然後心髒莫名一抽,打碎了一只青花碗。
她在收拾碎片的時候跟着劃破了手指。包紮的時候接到來自T城的電話,老管家語氣罕見地凝重而懇切,跟她說您能不能來T城一趟,周先生他出了車禍,現在還在醫院搶救。
杜若蘅身形一僵,下意識緊緊捂住嘴。
老人家的語氣越發哀切,生怕她說出一個不字:“周先生昨天開車去S市看您,回來的時候疲勞駕駛才出的車禍。現在顱內出血昏迷不醒,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醫院裏如今就我一個人。您就當是看在您與他多年夫妻情分上,能不能過來一趟看看他?”
杜若蘅沒什麽力氣,摸索着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她遲遲不語,老人家說:“現在是過年時候,我沒必要連這種話都欺騙或者誇大,什麽事在這種節骨眼上不能放一放呢?”
杜若蘅隔了半晌,才說:“那他死了嗎?”
“他要是已經死了,我會去出席他的葬禮。”杜若蘅靜靜說,“他如果還活着,請您不要再給我打電話。”
周晏持在ICU裏待了五天,期間兩次從鬼門關邊轉回來。從昏迷中清醒後一天轉入普通病房。他再醒來時視線模糊,眼前一個窈窕人影忙忙碌碌,周晏持張了張口,喉嚨因幹澀而費力,語氣輕微:“……蘅蘅。”
對方回過身來,陌生面孔之上戴着一只護士帽,啊了一聲:“您醒了?我去叫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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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正跟醫生詢問病情,聽見周晏持轉醒的消息激動萬分。可憐他一把老骨頭還小跑着進了病房,撲在病床邊老淚縱橫:“您可終于醒了!再不醒我也不知道怎麽辦了啊!您餓嗎?想吃點什麽?”
周晏持還處于回神狀态,張口問阿蘅在不在。
管家沉默一下,才說:“她還不知道您出了事呢。她現在在S城呢,您忘啦?您還記得以前的事吧?一百二十二乘以十一等于幾啊您還記得嗎?”
周晏持的目光攢聚在管家臉上,他終于慢慢清醒過來。分析能力也随之恢複,低緩說:“你說的是謊話。她知道。”
管家于是改口,語氣輕松說杜小姐也擔心您呢,您出了事她怎麽可能不着急。但不要還要照顧周缇缇麽,所以就沒過來這裏。
周晏持搭着眼皮瞧他,吐出三個字:“接着編。”
“……”
他因為長時間的卧床而顯得疲憊,慣常裏強勢的氣度卻仍然沒能被掩住:“她說了些什麽?我只聽實話。”
管家沒有辦法,只得吞吞吐吐地把過程重複給他。杜若蘅的話半點不敢隐瞞。說完後就看見周晏持臉色瞬間蒼白如紙,身體微微搖晃,像是要重新休克過去。
管家手忙腳亂按警報器,等終于重新恢複正常,周晏持閉着眼安靜了好一會兒。他明明一動不動,表情卻又像是隐含了千言萬語。又過了良久,管家疑心他已睡過去,突然聽見他淡淡出聲:“吳叔,我還從沒像現在這麽後悔過。”
老管家沒回話。兩人最終走到這一步,連他都覺得心酸。
杜 若蘅在新年裏值班四天,除此之外還要應對各項公關,沒有多少時間帶周缇缇。相比之下康宸反倒比她更盡責任。事實上除了睡覺之外,康宸陪伴周缇缇的時間比杜 若蘅要長。他跟小女孩一起逗小狗,兩人在家玩拼圖,他還給她買巧克力和花裙子,最後還有厚厚的壓歲錢奉上。周缇缇對這個英俊叔叔毫無抵抗力,她每天都玩得 很高興,沒什麽時間太想到T城她的父親。何況就算偶爾她問起,也總是被大人含糊帶過去。
T城始終沒有再打來電話,這說明周晏持最後結局良好。杜若蘅慢慢将懸着的心落下來,終于能夠認真做事。
她 越發确定了一件事。周晏持若是因車禍死去,她可以為他毫無顧忌地大哭,從此記住的只剩下他曾經對她的那些好。但他還活着,她就永遠無法對他完全釋然。就算 不再恨,她也仍然會耿耿于懷。人有些時候行為奇怪,以死謝罪這個詞在一定程度上确實有用,死亡等同于一種格外的寬容。
她跟蘇裘探讨這個問題。後者卻不感興趣,轉而沉吟着問她:“你現在跟康宸相處得怎麽樣?”
“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蘇裘咬着奶茶的吸管,嘆了口氣:“我得事先說明,我沒有故意要貶低你魅力的意思。但你自我剖析式地想一想,現在的你怎麽就能保證康宸愛上的不是你的錢而是你的人呢?”
“……”杜若蘅幽幽着說,“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能遇上這種煩惱啊。”
蘇 裘是行動派,不理會她的弦外之音,馬上就要跟她長篇大論分析康宸的行為。杜若蘅打斷她,有氣無力說:“我現在不想聽。最近負能量這麽多,你給我一點積極向 上的感覺行不行?再者說,你怎麽會覺得我以後還會再全心全意相信另外一個男人呢?周晏持給我最大的教訓就是自愛跟自保的經驗,這種能力估計我會銘記終 生。”
杜若蘅自己不是沒有想過康宸是否有其他企圖。她下意識想到這種可能,完全是本能一樣的思索。思索完以後又覺得一定程度上的自我厭惡——以前她斷不會這樣揣測一個人,她一直是以一種善意的心理對待他人以及接納這個世界,現在她卻變得毫無證據就疑神疑鬼。
杜若蘅将這種變化歸結為周晏持留給她的後遺症。
她從理智層面上努力克服這種陰影。至少她還沒有證據,況且兩人目前的相處放松而溫吞,這是她如今最容易接受的節奏與距離。
正月初十的早上,杜若蘅跟周缇缇商量她回T城的日子。周缇缇到了幼兒園快要開學的時候,而且她從沒離開周晏持這麽久的時間。杜若蘅問她想不想爸爸,周缇缇咬着煎餅果斷地說不想。
“為什麽?”
周缇缇梗着脖子,一副不願回答的模樣。過了一會兒,她擡起頭,突然眼睛晶亮地望着杜若蘅:“媽媽,我以後都和你一起住好嗎?”
杜若蘅長久地審視她。緩緩問:“告訴媽媽,為什麽突然會産生這樣的想法?”
周缇缇倔強地不予回應。杜若蘅陪着她耗下去。小姑娘最終氣性比耐性大,撒腿想跑,被杜若蘅拽回原地,她的口氣冷淡,隐含警告:“不準動不動就離家出走,這不是一個懂事的小孩該有的行為。告訴媽媽,你是不是覺得爸爸對不起媽媽,才讨厭他不想回T城?”
周缇缇被戳中心思,索性坐地大哭。杜若蘅袖着手等她哭夠了,才和她講道理:“爸爸最愛你,與其他都沒有關系。爸爸和媽媽确實有矛盾,但你不能因為這個矛盾就讨厭他,就像他沒有因為這個矛盾就讨厭你一樣。”
周缇缇哭着說:“我不要聽這些!我就要跟你住在一起!我再也不要見爸爸了!我才不回去呢!”
周缇缇的态度很堅定,杜若蘅最終也無法說服她理解大人之間的那些情感複雜。她畢竟還太小,只有四歲多,是只有黑白的年紀,字典裏不存在灰色與妥協這樣的詞彙。
父女之間的疙瘩看來只有在未來一點點靠時間融化。周缇缇既然不想回去T城,杜若蘅也無能為力。她最後只有告訴女兒,這樣下去從此以後就真的是媽媽撫養你了,你再也不能住在周宅裏,你的撫養權從此就要從爸爸那裏轉移到媽媽的手上了。
周缇缇很幹脆地說好,你們轉移吧。
杜若蘅只有給張雅然打電話。
張雅然這個時候正好在病房。她春節回來上班第一天就收到這麽個晴天霹靂,整個人震驚了兩秒鐘,然後抱着個大果籃疾馳到醫院,看見周晏持的時候嚎啕大哭,說老板我護駕不力我對不住你啊。
周晏持當時都懶得理她。
張雅然對着屏幕發呆了一會兒,雙手把電話捧到周晏持面前:“……老板,是杜小姐哎。”
周晏持說:“你接。”
張雅然望着天花板只當沒聽見。電話鈴聲叮叮咚咚一直響,病房裏兩個人都一動不動。過了十秒鐘,周晏持把電話拿了過去,接通時低沉說了句“喂”。
杜若蘅反應過來後,說了句“我是杜若蘅”。
他說:“我知道。”
她問:“你怎麽樣了?”
他回:“還好。”
杜若蘅一時不再講話。也沒有挂斷。話筒裏只有淡淡的呼吸聲,周晏持了解這是她有些遲疑的意思。他詢問的聲調下意識更柔和:“怎麽了?”
杜若蘅終于開口:“我有事跟你商量。”
“你說。”
杜若蘅平靜說:“周缇缇說她不想再回去T城,她的意思很明确,态度也很堅決,想要以後都跟着我一起住。我打電話來,是想跟你協商一下撫養權轉移的事。”
張雅然作為不遠處的旁觀者,能充分看到周晏持表情在頃刻之間的細微變化。最後他完全沉靜下來,語氣也是一樣:“你怎麽想?”
“如果你肯的話,我願意撫養她。”
周晏持說:“好。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