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眼看賈代善越來越近,趙侍衛很懂地把馬車邊的位子讓出來了。
一張破簾子阻隔不了賈代善的厚臉皮,他一路策馬而來,然後伸手就把簾子給扯了下來,笑着遞進去一包小燒餅,“嘗一嘗,軍營裏火頭軍做的鵝油酥,還熱着。”
顏靈筠似笑非笑接過來,“榮國公原本準備趁熱帶給誰?搶了人家東西總不好。”
“你這張嘴啊。”賈代善失笑,“還能帶給誰?老趙給我送了信,我算着今天你要到了,特地帶回來的。”
“那我今天要是到不了呢?”
“那我明兒再帶一回,直到顏大人吃上為止。”賈代善說着就催他,“趁熱吃,還是剛出爐時候最香,得閑了帶你去,火頭軍自己搭的土爐子,還會做肉餡兒的烤包子、芝麻脆餅、衢州那種梅幹菜小烤餅,比起那些個糯米點心,也算吃個新鮮。”
就是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可愛的幼崽。
賈小赦扁着嘴,聽得口水也要來了,小小聲問道,“我爹不帶我去吃嗎?”
明夙就打擊他道,“帶你去幹嘛,已經夠胖了。”
“我要生氣啦!”賈小赦大聲宣布,除非老師分他一個鵝油酥。
“嗯,你生氣吧。”明夙氣定神閑地道,“誰不生氣誰是小豬。”
賈小赦氣哼哼地從他身邊爬到顏靈筠身上坐好,把頭埋在顏靈筠肩膀上蹭啊蹭。
顏靈筠高舉着鵝油酥,避免被小胖子撞翻,看着他香得直吸鼻子的沒出息樣兒,先分給明夙,這才塞了一個給他,“吃吧,越吃越胖。”
賈代善從窗戶裏望進去,看到顏靈筠身邊作了個眉目如畫的小孩兒,知道這是顏靈筠惦記得牽腸挂肚的外甥了,為了給外甥留下好印象,他難免要多關心一些,問道,“夙兒的房間都打點好了,有什麽喜好,你只管說,家裏接風宴都備好了。”
“他跟我住一間。”顏靈筠道,“正好讓赦兒跟他作伴。”
孩子都不大,但也是占地方的,賈代善就又問,“那我住哪裏?”
顏靈筠恨不能把鵝油酥照着他英俊的臉招呼,“你不是要搬去江寧将軍府麽?!”
“陛下的旨意不日就要到金陵,我處置完停雲閣一事還是要去巡視各營的,何必搬來搬去。”賈代善道,“要不然換張大些的床吧?”
“咳咳……”顏靈筠側過身當他不存在,捂着嘴一陣咳嗽。
賈小赦吃了滿臉滿手都是酥皮渣,還往他懷裏摸,“你的薄荷丸吶,快吃一顆就不咳了。”
“一會兒再吃,咳咳!”
“現在就吃!”賈小赦把他的衣服摸得都是油乎乎的爪子印,結果還是沒翻出來那個小瓶子,“咦,在哪裏?”
“聽話,馬上就到家了。”
賈代善看他一意閃躲岔開話題,已然記在心上,面上卻不顯露,還幫着他訓斥賈小赦道,“胡鬧什麽,老實坐着,仔細我打你屁股。”
賈小赦就不開心地捏着自己的鵝油酥,“哦。”
“我回去就找張大夫看病好不好?咱們不難受,是你爹不好。”顏靈筠又心疼了,扭頭就怼賈代善,“你別總吓他。”
明夙對于這樣的家庭關系嘆為觀止,斯文秀氣地吃完自己手裏的鵝油酥,轉頭用無神的眼睛“看”向賈代善,“舅媽好。”
榮國公震驚之下險些墜馬。
顏靈筠笑得停不下來,揉着明夙的頭道,“叫得好哈哈哈……”
明夙看不見,但是肯定自己的頭發被揉亂,頗為威嚴地眯起眼,企圖把舅舅的手推開。
未果。
呵,凡人,你知道你揉的是誰的頭麽,真是放肆。
完全不知道自己放肆的顏靈筠揉完頭還要捏臉,抱着好一通揉搓,“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雖然不想,但是礙于凡人的身體限制,明夙的臉還是紅了,愈發顯得可愛。
因為這個小插曲,顏靈筠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心情還是很好的,甚至調侃地給了賈代善好幾個眼神。
賈代善十分感動,然後拽着他去找張大夫。
賈小赦牽着主人的手,用和趙侍衛學來的很懂的語氣道,“爹和老師有事,哥哥,你要不要躺一會兒?”
明夙沒有理他,在臨波的服侍下脫了鞋子外衣,爬上床癱着了。
馬車坐得他骨頭都要散架
了。
賈小赦锲而不舍地跟着爬過去,不停地道,“哥哥哥哥哥哥。”
小母雞上線。
明夙又要捏他的嘴,“我是瞎了,又沒有聾。”
賈小赦身體靈活地閃開了,還要做鬼臉,“略略略,捏不到,诶诶!”
得意過頭被扯了耳朵。
“真好。”他索性就着這個姿勢又膩到明夙身邊去了,“好像從前還在主人身邊一樣,主人也喜歡揪我耳朵,可惜你抱不動我啦。”
“你什麽都覺得好。”
“因為就很好呀。”賈小赦剛剛鬧過一場,又吃得很飽,開始犯困,打了哈欠,把手腳壓在身下團起來。
明夙聽見他沒聲音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輕輕笑了起來,就算看不見,腦海裏也能勾勒出滾滾睡覺時候縮成一團的樣子。
真是笨死了。
老平頭正在和老張頭下棋,兩個大嗓門時不時就要拍桌子對罵一番,知道的是下棋,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打架鬥毆,聲音砰砰砰的。
賈代善進去的時候,老平頭占着上風,正準備以雷霆萬鈞之勢把自己士敲在老張頭的帥上,結果扭頭看到賈代善握着顏靈筠的隔壁。
手一抖,就下歪了。
張大夫找準機會,砰就是一下,高興地喊道,“将軍!”
“不算,重重重來!我我我我就是下歪了!”老平頭氣死了,死活要悔棋。
張大夫才不理他,心情愉快地指指自己邊上的位置,示意顏靈筠自覺點自己上來被紮。
顏靈筠心想東西都被自己處理掉了,應該不會被發現,和二老打了個招呼就坐着伸了手。
“你這個臉色啊,就不好。”張大夫搖頭,打了脈後笑容逐漸僵硬在臉上,在漫長的沉默之後他忽然怒吼道,“你是不是亂吃什麽東西了!”
毫無征兆,真正的雷霆萬鈞。
顏靈筠被他吓得心都漏拍了一跳,“您輕一些,吓死我了。”
“你還會害怕嗎!說!亂用什麽藥了!”張大夫且不會放輕了說話呢,他反而越吼越響亮,還要遷怒賈代善,“這次誰跟他出去的!不知道好生看着人啊!”
賈代善攬過顏靈筠肩膀,嘆着氣道,“你看,你就喜歡藏着掖着,現在被罵了吧?說吧,那薄荷丸是怎麽回事?”
“你體寒,不能用薄荷這麽涼的東西,你不知道嗎?”張大夫一拍桌子,也不嫌石桌拍着手疼,“不過不是薄荷,其他東西,你自己老實交代。”
顏靈筠左右都是榮國府的人,邊上還貼着個榮國公,自知今日是逃不過去了,自袖裏摸出一個瓷瓶,雖然還是在林侯家大夫給的那個,但是裏頭的東西已經比他換走了。
他把瓷瓶交給張大夫,“太醫院給我配的止咳丸,不過已經吃光了。”
張大夫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打開空瓶子聞了聞,濃重的薄荷味道幾乎把所有藥味都遮掩過去,但是卻瞞不過老張頭這個神醫,他臉色難看得堪比羅剎鬼,幾乎從牙縫裏擠出話來,“太醫院給你用莺粟?!①”
只要顏靈筠敢說一個是字,他馬上能沖去京城火燒太醫院一樣。
他誠心待自己,顏靈筠也不想再欺瞞,索性說了實話,“我前幾年雪地裏凍了一晚上,險些送了命去,後來就落下了受涼容易咳嗽的毛病。湯藥見效慢,藥丸是我讓太醫院配的,有些個場合,總不好一直咳,就先拿這個壓一壓。”
老張頭幾乎要暈過去,取了桌上的銀針紮在自己手上保持清醒和鎮定,“你吃了多少?”
“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瓶了。”顏靈筠把茶杯推給他,“張老喝口茶緩緩。”
“我喝什麽茶!你知不知道!莺粟要上瘾的啊,其止病之功雖急,殺人更如劍啊顏大人。你叫我說什麽好,這麽多瓶下去,與飲鸩止渴何異?”張大夫怒道,急切地又問,“如果不吃這種止咳丸,會不會有什麽不舒服?比如暈眩、暴躁?”
“騙你的,斷斷續續的十多瓶吧,莺粟是雲貴進上來的,也沒多少能給我制藥。”顏靈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真的沒事。”
“沒事你奶奶個腿兒,呵,聽着要有多的,你倒是想多吃點。從明,不,從今天開始,一天喝四遍藥,我就不信了,老子還治不好你了。”老張頭給他刺激得都開始飙髒話了,“太醫院那些個庸醫,呵呵。”
賈代善只管聽張大夫發火,并不幫顏靈筠,等張大夫起身去抓藥了,這才道,“聽見沒有,治得好的。現在夙兒也找回來了,你也能放下些心
事了。”
憑顏郁離的手段,斷沒有為了找外甥就不顧生死的道理,這裏頭肯定還有其他事。
他不說,賈代善也就先不問。
雖然這樣想,但心中不免郁悶,不知道何時顏大人才能打開心房,忍不住又低頭看去,就見顏靈筠抿着嘴唇,苦着一張臉,十分可愛。
啊,賈代善又好了。
“我想起了我還有正事,先去忙了。”顏靈筠實在是不想喝苦藥,找了借口就要逃。
張大夫老神在在地抓了一把黃連,“去呗,藥熬好了我親自給你送過來。”
“我覺得我可能是活不到治好了。”顏靈筠這樣和賈代善說,然後拆開了手裏的書信,“你預備什麽時候動手?”
“還是等明旨下來吧,也不差這幾天。最近他們松懈很多了,許是認為我們會松口。”賈代善裝模作樣拿了本書,眼神不住往邊上瞥。
那信不知道誰給顏靈筠寫的,還上了火漆,以至于他沒辦法偷看。
顏靈筠被他煩得不行,匆匆看完往他面前一拍,“喏喏喏,給你看!你比你兒子還纏人。”
“這是你的信,我看什麽。”賈代善話風一轉,“不過你既然給我看,我看一看也無妨,誰寫給你的。”
艹,開頭就是親親郁離,見信如晤,思汝念汝。
再往下看,一溜的又八卦又正經的事,什麽戶部尚書孝期醜聞,什麽賈代善填房人選争奪戰,還有什麽金陵血案震驚朝野,陛下大怒。
到最後,他讪讪地把信擱回桌上,态度十分恭敬。
誰能想到左都禦史那糟老頭寫信是這個風格的。
顏靈筠冷笑兩聲,“看完了?”
“看完了。”
“好看嗎?”
賈代善忙搖頭,“不好看。”
“下次還看嗎?”
“還看。”
顏靈筠不怒反笑,趁着賈代善對着他的臉發呆之時,擡手就把剛磨好的硯臺在他臉上糊了一把,“看你奶奶個腿兒。”
剛剛和張大夫學來的髒話,活學活用,靈活操作!
他糊完了拂袖就走,賈代善頂着一臉墨,真黑着臉出去找水洗臉,然後遇到了一群手下的幕僚。
老平頭剛才被張大夫的氣勢所震懾,就沒有說話,現在看到賈代善這個樣子,吼得比張大夫還要大聲,“榮國公!!!”
榮國公本來還捂了半張臉,現在幹脆放下了,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方才赦兒調皮,弄了我一臉墨,叫平先生看笑話了。”
賈小赦在睡夢裏連打了兩個噴嚏,明夙被驚醒,随手把被子全都蒙到了他身上,從頭到尾蓋了個結結實實。
兩日之後,德熙帝的旨意下達金陵城,怒斥這些參與的人家是蓄養私兵、藏匿兵器,罪同叛國,命賈代善和顏靈筠查清後,主犯抄家滅族,從犯抄家流放。
按照互相鬥毆來算,其實是不分主從的。
要是一并都宰了,十裏秦淮水都要被染紅,金陵大牢還不一定關得下。
因此舉城皆驚,舉朝皆驚。
哪怕左都禦史在金殿上差點撞了柱子,德熙帝也沒有松口。
德熙帝掃一眼下頭衆臣,帶着三分厭惡地淡淡道,“不過是些商賈,衆卿無需再勸。朕不會為了所謂好名聲,縱容叛國之人。”
賈代化是皇帝最忠實的擁護,他出列贊同道,“江南之風屢禁不止,長此以往,江南是陛下的江南,還是商賈的江南?晉商亦富,山西卻不曾有江南之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商賈之所有富有遠超常人,皆是陛下的賞賜,緣何狂傲如此,臣以為,是否背後有人撐腰?譬如皇商做着朝廷的生意,與十二監四司便往來密切。”
十二監又和其他幾個宮廷部門并稱內府,它裏頭包含了司禮監、內官監、禦用監等等,各有掌印太監,都是正四品,其中以司禮監最為落魄,司禮監本是批答奏章,傳宣谕旨的第一署,但是先帝和德熙帝都不喜歡太監牽扯政治,因而如今的司禮監只負責傳後宮的旨意。
先帝不說,德熙帝沒有封太後,後宮裏人份位都不高,有資格傳懿旨的就這麽兩三個,也都夾着尾巴做人,更不要提那些老老實實混日子的太妃了。
司禮監約等于全監失業,只有逢年過節替宮裏頒布賞賜的時候才有活幹。
寧國公開了一個巨大的地圖炮,其他人當
然是不滿意的,尤其是在十二監很有門路的北靜王,他暗自思忖如果十二監也受影響,自己先前布下的人脈都要浪費,于是出頭道,“寧國公無端揣測,內府素日伺候陛下十分盡心,豈非叫十二監蒙冤心寒。”
賈代化不喜歡他是長年累月的事了,聽罷冷笑道,“我等金殿商議政事,不知內府如何能聽聞詳情,還因此心寒?北靜王可否與我解惑?”
北靜王一聽,這他媽不就是保齡侯那老頭子的套路麽,暗暗咬牙,想着怎麽把話圓過去,就聽得上頭那位發話道,“北靜王既然擔心內府心寒,此事就交給你辦,必然能叫雙方都滿意的。”
妙就妙在,德熙帝沒直接說此事是個什麽事,就直接讓他去辦。
到時候辦出個什麽過程結果,都靠北靜王自己的造化了。
那一頭馬上要血流成河的金陵城中,也是暗潮洶湧,顏靈筠坐在上首,看着下頭一衆驚駭到失神的下屬,微微一笑,“馮大人涉案,已無權參與議事。”
馮同知叫罵道,“顏靈筠!你口蜜腹劍!不得好死!”
誰能想到顏靈筠一面好說話地讓他們來處理此事,還多次寬限期限,一面竟然暗地裏上書給了陛下。
小人!無恥小人!
“我只說讓你們給我個交代,我沒有說不會禀告陛下吧?”顏靈筠道,“我提醒過諸位,榮國公不是好相與的,你們以為江寧大營的人天天封着金陵城是為了什麽。”
這些人不用留下了,這麽簡單的欲擒故縱都不知道,竟就這樣放了心。
一群蠢貨。
數以百計的人頭落地之後,江南的風氣終于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顏靈筠的口碑也從十裏春風小國舅悄然轉變了,經此一事,衆人發現他這樣春風化雨的性子底下原來也有獠牙利爪,背地裏稱呼他做笑面虎。
“還是要扶持一批新的人出來,江南富庶不變,民心才會穩定。”這只笑面虎同賈代善道,“此事你就不能插手了,我會親自與兩江總督商議,你要是有想擡的人家,可以告訴我。”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超肥!表揚我!
诶,就是因為你們沒辦法想到滾滾怎麽攻起來,才要繼續往下看嘛嘿嘿,會長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