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張雁聲抹了把臉,盯着眼前的小男孩,心裏感到驚詫——張碩成這小子現在,居然還這麽小?

張碩成今年七歲,正是人嫌狗不待見的年紀。他看張雁聲被偷襲成功,笑得嘎嘎的,前仰後伏,很典型的小孩子故意作出來的誇張。

當年,十五歲的張雁聲追着他下樓,大聲地罵他,跟維護他的梁瑩瑩吵了一架,最後耽誤了時間。他們一家人到的時候,姑奶奶的壽宴都已經開始了,一家人很是失禮。

奶奶在姑奶奶面前失了面子,很不高興。梁瑩瑩更是惡人先告狀,說都是因為張雁聲才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害他們遲到。

更可恨的是張碩成把那把小水槍帶了去,在壽宴上把張雁聲後來換的那條裙子也毀了。

而那時的張雁聲眼裏只恨梁瑩瑩,覺得有很多證人可以證明是張碩成淘氣而不是她不對,怒氣沖沖地扯着張碩成上去跟她吵,全然沒顧及這是什麽場合。

自然就讓奶奶更丢臉。

十五歲的張雁聲那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過激行為,讓那些原本憐憫她對她愧疚的親人漸漸都疏遠了她。

比如,她的奶奶,她的爸爸。

此時,張雁聲盯着才七歲的張碩成,忽然笑了笑。

“你厲害呀。”她佯作兇惡狀,說,“你再敢來一次,我就……叫爸爸揍你屁股。”

這話說得虛極了。因為張家基本上不打孩子,張寰更是把張碩成看作心肝寶貝一樣。所以連張碩成這樣的小孩子都看出了張雁聲的“色厲內荏”。

熊孩子才不怕姐姐的虛張聲勢,他又扯眼皮又吐舌頭,嚣張地挑釁:“略略略,你來呀!”說完就跑了。

“別生氣,別生氣,他小孩子。”羅姨扯着張雁聲又回到房間裏,“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才多大。”

張雁聲進入青春期後脾氣日漸暴躁,跟姓梁的女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可她自己也還是個半大孩子呢,哪吵得過梁瑩瑩。更何況梁瑩瑩還能給張寰吹枕頭風,張雁聲卻總是因為情緒激動對張寰大小聲,弄得張寰見到她就頭痛,越來越不願意看見她。

說到底,還是張雁聲吃虧。

Advertisement

羅姨抓着她胳膊的手很用力,張雁聲很明白她為什麽。過去羅姨一直勸她不要跟梁瑩瑩正面嗆聲,白吃虧。她聽不進去,也忍不下來。

結果鬧到最後,她衆叛親離,這個家裏她仿佛是個多餘的外人,人家四個人才是相親相愛的一家四口。

但我已經長大了,張雁聲對自己說,我不會再犯曾經犯過的錯誤。

她拍拍羅姨的手,冷靜地說:“沒事,小屁孩子,我不屑得搭理他。”

羅姨松了一口氣,這才放開她的手臂,推她進衣帽間:“就是就是,別搭理他就是。”

張雁聲在裏面換衣服,羅姨在外面等她。耳朵卻聽見裏面的少女仿佛自言自語一樣:“但是,張碩成得有人管才行,要不然,不知道長成一個什麽人間垃圾。”

羅姨又緊張起來:“有他爸他媽呢,怎麽也輪不到你管。你呀,你好好讀書上學就行,給你媽媽争口氣。”

衣帽間裏安靜了幾秒,才又響起悉悉索索換衣服的聲音。

隐隐約約地,好像飄出來一句:“有爹生,沒爹養……”

羅姨沒接腔。

那怎麽着,雖然是張碩成的爹,可也是張雁聲的爹啊。

張雁聲換了一條新裙子,走下樓,快到一樓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望着下面的幾個人。

張寰聽到腳步,擡頭,皺了皺眉,但還是盡量和藹地喊她:“雁雁,快點。”

張雁聲不緊不慢地走下去。梁瑩瑩看着她這副樣子,“呵”了一聲。

張寰假裝沒聽見,随口問了一句:“怎麽這麽慢?”

張雁聲看了這個男人一眼,內心中有說不清的感覺。

她吵,她鬧,她折騰,過去她覺得張寰對不起她和她媽媽,她有權利這麽做。可現在她冷靜下來再看,終于看明白,叛逆孩子的種種折騰,到最後,終究不過是為了讓家長多注意自己一點。

是的,就這麽可悲。

現在張雁聲看得明明白白,她過去所做的一切,揭開層層外衣,無視所有借口,最終她想要的,也不過就是想讓這個男人多看她一眼,多關心她一分。

她最終得到的卻是他的不耐煩,到她死了,他也就象征性地流下幾滴眼淚,然後給她辦一個“像樣點”的葬禮。

真是太可笑了。

那個濃妝豔抹叛逆嚣張的張雁聲,說到底就一個得不到愛的孩子而已。

可笑,可憐。

張寰在女兒的注視下,莫名地不自在起來,強笑道:“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這女兒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昨天還氣勢洶洶的和年輕的老婆吵了一架,尖叫的聲音刺得他耳朵痛。今天卻怎麽這麽安靜,一雙漆黑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像兩汪不知深淺的潭水。

叫人莫名地不安。

張雁聲垂下眼眸。

前世她自己沒察覺的,那些對至親、對關愛的渴望都煙消雲散。今生她什麽也不求,不求諸于外,只求諸于內。

自己一個人,好好活吧。

這個家的脾氣暴躁的大女兒擡起眼,聲音冷靜得讓人意外,平靜甚至平淡地解釋:“換好衣服一出門,就被張碩成用水槍滋了一身水,只好又換了一身,耽誤了時間。”

少女的平靜冷淡讓張寰意外。

張碩成現在正在七八歲萬人嫌的時候,這種破事幾乎每天都在家裏上演,特別是現在正是暑假,孩子們都在家。只是平時發生這種事,張雁聲早就吼起來了,今天……今天女兒乖巧懂事地讓人驚喜。

平時要是能這麽好好說話多好啊!天天吵誰不煩啊!

張寰立刻板起臉:“碩碩!你把姐姐裙子弄濕了?”

張碩成立刻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我沒有!”

當然房子裏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撒謊——那把手槍外形的小水槍還在手裏握着呢!他也的确是剛從樓上跑下來。

二女兒張鶴翎卻說:“就是他,他剛才還跟我媽說滋了大姐一身水呢。”

梁瑩瑩差點被這個拆臺的笨女兒氣死,立刻在她胳膊上擰了一下:“閉嘴,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随着她們母女的內讧,張雁聲的視線落在了張鶴翎身上。

張鶴翎比張雁聲小六歲,今年才9歲。她去年才換齊一口新牙,今年終于又重新漂亮起來了,正是懵懂可愛的小蘿莉。

可惜梁瑩瑩當年生了她也沒能進張家的門,直到生了張碩成,又熬死了張雁聲的媽媽,才終于翻身扶正了。母憑子貴,所以梁瑩瑩心裏邊就只有張碩成這個寶貝兒子,至于張鶴翎……反正家裏邊好幾個阿姨呢,不缺她吃也不缺她穿的。

梁瑩瑩也不怎麽管她。

可這是,在她死後……唯一一個真心為她哭泣的人了。

那個少女哭得那麽傷心,是真心把她當成姐姐來看了吧?

梁瑩瑩常被這個笨蛋女兒氣着,這傻丫頭常分不清敵我,老給她拆臺,幫着張雁聲說話。她擰完了她胳膊,還不解恨,伸手去擰張鶴翎的耳朵。

張寰是不贊成打孩子的。張雁聲媽媽還在的時候,從來都沒打過張雁聲一下。梁瑩瑩舍不得打張碩成一下,卻時常對張鶴翎拉拉扯扯的,雖算不上打,總叫人看了不舒服。

張寰正想開口呵斥梁瑩瑩,冷不防張雁聲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梁瑩瑩的手腕。

張寰暗叫糟糕,這馬上要出門了,可別又吵起來了。唉!

“放開。”張雁聲卻沒有吵鬧,只冷冷地說,“耳朵上都是軟骨,扭傷了怎麽辦?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都不心疼嗎?”

張雁聲媽媽還活着的時候,張雁聲打小就琴棋書畫跆拳道散打。後來,這說的是後來,張寰漸漸不管她,她自己心裏戾氣越來越重,琴棋書畫都荒廢了,跆拳道和散打卻一直練着。

不做點激烈的運動,心裏那點戾氣實在是發散不出去。

時間退到現在,張雁聲現在這身體才十五歲,可因為常年堅持地訓練,力量上居然直接壓過了嬌嬌軟軟的梁瑩瑩。

梁瑩瑩嬌啼一聲:“疼!”

張雁聲冷哼一聲:“你也知道疼?小孩子不知道啊?”

梁瑩瑩已經松開了張鶴翎的耳朵,叫喚:“你快放手!老公!老公!她弄疼我了!”

女兒是親生的,老婆是嬌美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張寰出來和稀泥:“行了,行了,都放開。趕緊出門了,去晚了惹我媽生氣,大家一起挨罵,誰都別跑!”

他擡出了張雁聲的奶奶,就連張碩成都抖了一下。

那個厲害的老太太,才是張家真正的大家長。

唯一不怕的大概就是張雁聲了。

對不愛自己甚至厭棄了自己的人,有什麽好怕的呢。老太太曾疾言厲色地說要把她從遺囑名單上除去,她也不在乎。她還有媽媽這邊的遺産可以繼承,餓不死。

她哼了一聲,松開了手。

張鶴翎早在梁瑩瑩放開她耳朵的時候就鑽到了張雁聲背後去了。

她今天真是又驚又喜。往常她就算幫張雁聲說話,張雁聲也不會搭理她。沒想到今天,姐姐居然護着她。

媽媽老是告訴她,她、弟弟和媽媽才是一家,才是最親的,張雁聲不過是個“外人”。

可弟弟實在太讨厭了,天天欺負她。而媽媽根本就不管,還覺得弟弟“活潑好動”,是該誇獎的。

“男孩子嘛,就得這樣。”她常常得意地說。

特別地強調那個“男”字。

畢竟,她全靠生了個帶把的,人生逆風翻盤。

可對張鶴翎來說,姐姐雖然平時常和媽媽吵架,脾氣火爆聲音也吓人,可她最多就是不理她,從來也沒動手欺負過她。

所以在弟弟和姐姐之間,張鶴翎寧願選擇姐姐張雁聲。

大家都向外走,張鶴翎心中生出了期盼,大着膽子想去牽姐姐的手。

可惜,張雁聲僵了一下,沒有回頭,直接甩開了她的手,大步走出去了。

小姑娘失望地垂下了頭。

“快點。”張雁聲的聲音忽然響起。

張鶴翎猛然擡頭。張雁聲在前面扭身看着她,似乎很不耐煩:“快點,再不走要遲到了。”

小姑娘的眼睛裏有了亮光,拔腿追了上去。

張雁聲哼了一聲,轉身朝外面走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