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燕王恪

“咔嚓咔嚓——”半舊剪刀在粗布面料上發出笨拙的聲響,不過巴掌大的一只小老虎卻剪了好半天。

晌午日頭黃暖,阿昭把小棉襖在陽光下展開,見那老虎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針線也歪歪扭扭,看起來好生诙諧。忍不住抿着嘴角笑。

青桐本是個蒼白呆靜的女子,先前在榮華宮中從來不喜不怒,倒讓人忽略了她姿容的生動。阿昭卻愛笑,那笑意漾在青桐白皙靜秀的臉上,清清澈澈的,總讓人心生悸動。

一旁縫亵衣的棄妃不由撇嘴道:“啧,瞧這歡喜的。真不知那妒婦死前給了她什麽好處,這樣替她賣命。要換做是我,第一個就把孩子撚死了,抱姜夷安大腿去!”

另一個酸溜溜打斷:“得,小聲點吧姐姐,你要真敢撚她孩子,這啞巴得和你拼命!”

先前那個不由想起阿昭那聲凄厲嘶叫,咋舌道:“誰知到底是司徒昭生的還是她自個生的?那司徒昭不是不下蛋嚒,興許叫婢女代生也未必,否則皇上怎麽就不肯要?終歸是骨肉。”

“這倒是,你還別說,多看幾眼還真有幾分相像。”衆人讪讪的,想到那英武帝王或許寵-幸過這個啞巴,難免妒忌又生。

阿昭在旁聽了,也只作未聞。這座冷宮中所有的女人都恨司徒家,老女人恨司徒琰,年輕的恨司徒昭,詛咒聽多了也麻木,阿昭閉着眼睛都能背誦一籮筐。

光陰就好似彈指一揮,中秋一過,天氣便飕飕地轉涼。十月了,樹上枯葉凋落無幾,冬天的腳步聲漸近。

前幾天太監分發了一些過冬舊物,卻沒有沁兒的所需,阿昭便用舊棉絮自己給沁兒改了兩件衣裳。

廣陽公主很有些大女人,從前在家裏,阿昭是不允許動針線的,母親說針線是勞作的女人才需要學,而她司徒家的女兒,不需要讨誰人歡心。阿昭頭一回做,卻覺得有趣得緊,從前想要什麽伸手就來,卻沒有今日這般親力而為的滿足。

見衣裳縫得差不多了,便咬斷針線,站起來拿去給沁兒穿。

難得是個晴朗的豔陽天,女人們都聚在窄小的前院裏曬太陽,那嬉笑怒罵,跑跑攘攘,倒也好生熱鬧。

外頭看冷宮是座死寂的地獄,其實推開門,那門內也有人生。不需要給誰人請安,不需要看尊者臉色,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而起,懶懶的做個簡單打掃,然後便坐在枯井旁等待太監送飯;倘若太監忘了送,那便空着肚子罵皇帝,罵司徒家,掐蟑螂,打老鼠……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樂趣。

譬如那個蘇嬈,她的爹爹是個清廉小縣主,她卻偏生養得尖酸又刻薄,三句不和就掐架。這會兒也不知誰人得罪了她,又在牆角扭成一團撕扯着臉皮兒;

還有被沁兒尿了一臉的胖子,三品鴻胪寺卿的寶貝千金,吃得珠圓玉潤(膘肥體壯),本不愁嫁人,非要進宮纏皇帝。連侍寝都不得一回,便被趙慎抛進了冷宮……趙慎對不喜歡的東西倒真是分毫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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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或是正趴在牆頭望風的“包打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靈活得像只猴子,冷宮這般閉塞,她倒是不知從哪兒打聽來那許多時興消息。

……

人物形形色-色,不需要敲鐘打磬,唱開來就是一場戲。

“呃嗚嗚~~”枯樹樁旁,沁兒正仰着小腦袋,和發絲斑白的老貴妃說他的小倉鼠。許是覺得老貴妃只顧自說自話,不肯聽他,好看的眉頭便皺起來,揮着小手兒抗議。

那天晚上胖子到底沒撚死沁兒。沁兒一泡尿尿了胖子一臉,被她從半空中扔下,阿昭沖過去接住了。從此胖子便算是和沁兒結了大梁。不過阿昭那一聲凄厲慘絕,倒是亦唬住了女人們,不敢再背着她下毒手。

冷宮中所有的人都不肯與沁兒交好,只除了這個七十多歲的老貴妃。她是當年外祖母的手下敗将,對司徒家簡直恨之入骨。在床頭挂了個白布小人,肚子上寫着大大的“司徒”二字,每天早起紮兩針,睡前紮三針,恨不得早點兒把司徒家紮倒臺。可她已經耳聾了,永遠不知道自己的仇人半年多前就已經離世,也不知道此刻坐在她對面的就是仇人的子孫。每天醒來便是在晾衣繩下罵司徒琰,不停不歇,這或許已經成了她活着的唯一樂趣。

阿昭忙碌的時候,便将沁兒抱到她對面,一個是聾子,一個正在咿呀學語,兩個人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誰也聽不懂誰,沒完沒了,卻各個義憤填膺。

“啪、啪!”阿昭對沁兒拍了拍手。

沁兒扭過小腦袋,見是一襲荼白素裙的青桐姐姐,連忙颠着小胳膊小短腿兒向阿昭爬過來。

已經九個月了,學會了爬,還會扶着籃筐扭扭歪歪地站起來。小小年紀的他,竟也好似讀懂了什麽,沒有從前的一點兒嬌氣,也從不刻意給阿昭添麻煩。冷宮裏時常忘了送飯,阿昭把發硬的饅頭用開水糊了喂他,他亦乖乖的吃下去。沒有玩具也不哭,肚子餓了也不鬧,從來不生病,看見阿昭就笑,總怕不小心惹得她不開心。

他的眼睛像趙慎,笑起來的時候彎彎的,總像是藏着幾分潋滟。阿昭看了心裏忍不住就痛……知道沁兒在讨好,他怕自己這個唯一的舊人再将他抛棄。

彼時阿昭對趙慎的恨便又增加了幾分。

阿昭把小棉襖套進沁兒的胳膊,腰帶紮起來,松垮垮的,不合身呀,看起來就像一只短腿熊。阿昭便親着沁兒的小臉笑。

“麽、麽……”沁兒把手心裏的糖餡喂給阿昭吃,包得太久都化了,黏糊糊成一團。他在學說話,一開口就是叫“麽、麽”,卻不像姜夷安的女兒,先叫的是“噠、噠”。

阿昭看到沁兒吧嗒吧嗒吐着小舌頭,心裏頭便都是溫暖,把糖餡含進嘴裏,又反哺給了沁兒。

趙慎在安葬完自己的第五天,便迫不及待冊封了姜夷安為德貴妃。姜夷安特地賞了冷宮幾盒吃食,還給沁兒送了一套被褥。褥子被胖子搶了。阿昭才剛來,沒有資格分吃食,只拿了半塊糖,每天掰一點給沁兒解饞;又去無人的荒涼後院給司徒家燒了一回紙,沒有更多的悸動。

“呱當——”

執事的太監把側門打開,懶散着聲音道:“透氣兒了啊,一刻鐘就關門。”

透氣兒了便是放風,每天在冷宮前面的一片枯草地、灌木叢旁散散筋骨,但不可以越過來時的那片青磚舊牆。隔着牆的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有皇帝的世界,冷宮中的女人不屬于那裏。

這也是德貴妃晉升之後的福利,她姜夷安如今是後宮最尊貴的妃子,她謙卑柔順、聲明大義,鼓勵皇上雨-露-均-沾,後宮嫔妃無不對她感恩戴德。

阿昭把沁兒抱去灌木叢旁的角落,只有這時候她才可以偷偷開口同沁兒說話。在冷宮中沒有人願意教沁兒開智,她要教他認識世界,和自己的名字。

阿昭用木棍在紅土地上輕劃:“‘沁’,三點水一顆心,沁兒你看,這就是你的名字。”

……三點水一顆心,趙慎起的真是別有用意。

阿昭的聲音依然很難聽,喑啞悶澀,就像是幾十年都未曾開口說過話的耄耋老人,連吐字都帶着陰氣。然而沁兒卻并不害怕。

“繼——”沁兒伸出粉嫩的小指頭,學得含糊不清,卻很是認真。

所以青桐其實是能夠說話的,至于她為何要裝作啞婢在自己身邊這麽多年,阿昭也已經無從去深究,過去的都已成過去,其餘沒有意義。

她要教好沁兒,她不會一直呆在冷宮,她要想辦法出去。

阿昭想,她一定要讓沁兒比趙慎的任何一個兒子都出色,他從她手裏拿去的她都要他還回來,他欠她的,都要還她。

她要讓他後悔今日的一切所作所為,他想要忘記的,她偏要讓他記起。她要讓阿昭成為他心中一輩子抹不去的痛,一輩子心中不安。

“乖,沁兒自己玩會兒啊,青桐給豬豬紮個小房子。”阿昭親了親沁兒的小臉蛋,轉身去揀枯枝。

豬豬是沁兒撿到的一只小倉鼠,銀白色的皮毛,眼睛黑亮亮的,受了傷躺在草叢裏吱吱叫。沁兒在冷宮裏沒有任何玩伴,看到豬豬便舍不得挪開眼睛,阿昭便救起來給他當了玩伴。胖子卻心心念念要偷去烤了吃,唬得沁兒連夜裏都睡不安穩,非要阿昭用繩子綁了豬豬在床頭,才舍得閉眼睛。

枯幹的灌木叢裏雖有落單的藤條,然而亦多荊棘,阿昭一邊仔細找尋,一邊澀啞地同沁兒說話。

“呃嗚~~”沁兒的聲音卻應得越來越小,忽然便安靜下去。

草地上有細碎腳步聲襲近,阿昭心弦莫名一緊,連忙倉惶沖出樹叢:“沁……”

“啪!”

胸口的藤條掉了一地,那言語尚在口中,瞬間又消失了聲線。

那人是誰?

他依舊是那般清寬硬朗的身型,着一襲靛青色開襟長袍蹲在地上,裏襯的素白衣襟沾着晚秋枯葉,葉尾将鬓間墨發輕拂,側臉看上去是那麽清冷而剛毅。

為何修長手指撫着沁兒粉嫩的臉蛋,眼睛裏都是荒涼?明明他從前是北魏第一纨绔的皇室嫡親,六年不見,怎生得卻變成這般蕭瑟寂寥?

阿昭的步子有些發顫——

燕王趙恪,先帝五皇弟趙安最小的兒子,曾經邺康城裏叱咤風雲的一個人物。

廣陽公主說:“恪兒雖比你年小一歲,然而卻是母後與我最為合意的人選,他一定會把你捧在世間最繁花高處,從生直到逝。”

阿昭卻不信。

趙恪是誰?是六歲就騎着駿馬馳騁獵場的陰鸷少年,是七歲就當街軋傷六旬老漢的世家纨绔,是四年氣走十五位先生的頑劣子弟……是看到自己在天壇上同趙慎說了句話,回頭便告了祖母的壞小子。

一個心狠手辣睚眦必報的壞小子,他怎麽會懂得疼愛自己?她才不要他。他害得趙慎在天壇下跪了一夜。

那個落雪的大漠荒野,若不是他遲遲拖延,不肯送自己回營;若不是他撕-開自己的衣襟,借着藥勁在她的頸間強落下紅-痕,又怎會讓趙慎質疑了自己這麽多年?

阿昭的初掖沒有落-紅。

阿昭不想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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