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崔愛華也不忍心。

楊壹的班主任有一天早上給她打電話,說楊壹在學校肚子疼讓她去接,她到學校才知道,楊壹初次來月事,褲子上全都是褐紅色的血跡。楊壹渾身冰涼,看到她就抱住說,媽媽肚子好疼。崔愛華趕緊把她接回去,裝了暖水袋又煮了紅糖水,一口一口喂到女兒嘴巴裏。楊壹昏昏沉沉對她笑,很驕傲地說,媽媽我是我們班上第二個來月經的。崔愛華親吻她的額頭,心裏都是愧疚。

崔愛華腦袋冷靜下來,楊壹褲子上的血像是一記悶棍打在她心上。她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居然想要撇下女兒去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楊壹和她體質一樣,來月事就肚子疼,她當年疼起來在床上打滾抽筋,後來是生了孩子之後才有所改善。崔愛華自己深有體會,她不能對楊壹的身體坐視不理,況且這種事情男人是照料不來的。

崔愛華咬牙删掉了少年宮領導的電話,下決心把這件事緩一緩,暫時不要想了。然後她打電話給楊學海,請他回家吃飯。楊學海接電話的時候和李孜在拂霖寺,他随口應了一句就挂了電話,小心翼翼攙扶着李孜一節節登山梯。

秋高氣爽,晴空明闊。他們沿着竹林道往上走,一路都是青黃不接的竹葉,層次豐富,顏色清新。

李孜的耳邊捕捉到鳥鳴和蟲語,他心情很好似的,特地叫郭綏買了高香和金箔,整整一箱。他是生意人,典型的迷信思想,天時地利人和全都信。推拿館裏的題詞裱框下面,專門設了一個財神的小貢位,李孜每天早上開店親自點三支香給財神爺,保佑日進鬥金,財運旺盛。

五十來級石梯爬得李孜已經氣喘籲籲,扶着腰喘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兒來。

楊學海開他的玩笑:“你這身體素質不行,回頭咱們多練練。”

李孜擡手擰他那張壞嘴:“佛祖菩薩都在,說話注意點。”

楊學海剛剛接了崔愛華的電話已經聽出些苗頭來。他心裏高興,佛祖神通慈悲,他腳跟還沒踏進佛門呢,老婆就回來了,這不是好預兆麽?看來今天是來對了。他大馬金刀喜滋滋地進了大殿,在大佛面前磕了三個頭,默念天上神仙保佑我接下來半年工作順利,家庭和睦。

李孜站在後頭把他這幾句嘀咕聽得一清二楚。他面上淡淡的,心裏隐隐有些厭惡。

楊學海拉他來拜這趟菩薩無非是想暗示不會抛棄妻子。在李孜看來他這麽做太看得起自己,李孜心安理得,他一不承擔責任,二不擔心未來,享受的就是個新鮮熱乎勁兒,楊學海要是離婚了他還不樂意呢。李孜知道做人不能太貪心的道理,他從不去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楊學海既要糟糠妻又要露水情,自己又不是什麽能耐人,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情。

李孜冷笑着轉身就出去了。他燒了香,親自插到銅鼎中央,高香沖天,他聞着那香灰味兒,冷冷清清的,沒有一點世俗氣,在這空蕩的寺院裏配合着初秋桂花的馥郁,恰到好處,清醒精神。他打發了郭綏去買香灰水,郭綏拎着一塑料袋的礦泉水回來,上頭還貼着佛寺的标簽。

楊學海正從大殿出來:“那玩意兒不能喝,髒的要命。”

李孜打開了就喝:“怎麽不能喝?喝了好幾年了,每年都買,喝了好的。”

楊學海拿過那瓶子來聞了聞,沒什麽特別的味道,他就往嘴巴裏灌了一口,喝不出什麽區別,還是還了回去:“我看還是算了,你想想喝了那麽多灰進去能好嗎?不知道人家弄的幹不幹淨,下回又拉肚子。老是這麽瘦,我看就是喝這種東西喝的,都快成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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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孜立刻變了臉,嚴厲斥罵:“會不會說話?”

楊學海登時閉上嘴巴讪笑。

李孜趕緊東南西北各拜三拜,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楊學海看他那樣子忍俊不禁。李孜有時候像個小老頭兒似的古板,一股子酸腐氣,楊學海以前沒注意過這一點,他像是發現了新鮮玩意兒,但仔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佛堂裏正準備上誦課,一隊和尚從他們旁邊走過,他們穿着土褐色的長褂,一個個腦袋剃得光溜,徒留着頂心淡青色的發根。室內放起柔和的佛樂,調子很平,每一句幾乎都是一個調子相同的歌詞,和尚們誦唱起來,合音嚴正敦肅,餘音飄出佛堂外來,顯得缥缈玄妙。

李孜讓楊學海陪着在桂花樹下稍微坐了一會兒,他頭靠在楊學海肩膀上,閉眼養神。梵唱聽着讓人犯困,他發出微微的鼾聲。楊學海握着他的手,心裏很安靜:“偶爾來一次這種地方也挺好。”

李孜輕輕點頭:“我要是以後不做生意了,就到廟裏當個和尚。”

楊學海看着投落在地上的竹影,都是筆直細瘦的竹竿、紛紛的纖長葉子,就像有大大小小萬千個李孜的輪廓在他眼前,每一個既是相異的,又是同一的。每一個都映出楊學海心裏的浩繁星辰和大千世界。

“和尚有什麽好,戒葷戒色,你受得了哪個?”

“那時候還要什麽葷色,人都老了,清靜活着就好。”

“你不行,你天生愛熱鬧。”

“我沒家沒累,死前積點福還不行?”

“人都要死了積福幹什麽?”

“給下輩子積福。”

“還有下輩子?”

“說不好,沒準真的沒完沒了。”

李孜睜開眼睛來。楊學海覺得他雖然是個瞎子,可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仿佛是真的能看見什麽。他不是僅僅做一個睜開眼睛的動作,對他來說這個動作的意義比健全人要更重,這是他迎接這個世界的方式,他睜開眼睛,就代表他在這個世界,他承認自己在這個世界,承認自己的殘疾。

兩人站起來決定往回走,身後的梵唱越來越遠。楊學海晚上答應了崔愛華要回家吃飯,他本來想和李孜說,卻不知道為什麽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了。李孜上車的時候,彎下腰來鑽進車廂,他單薄的背脊一縮,像是整個人都要縮沒了似的,往那昏暗的車廂裏一探就進去了。楊學海站在原地看,他腦袋裏一點崔愛華的影子都想不起來。

連郭綏都看出些門道來,他不敢問李孜,和楊學海交換了一個眼神,也慌忙躲開了。

李孜錯過了這個眼神,他窩在車裏講電話,是他爸打來的——

“還好,今天去拜菩薩……小郭跟着呢……好,你們定就好了,定好日子我回去就是了……不用那麽好吧?大伯現在不就是在那裏,一年要三千多塊錢……小郭跟我說的,我怎麽不知道……行行行那你們定,講好錢是我出啊,你們不要操心……好……好好好,我知道……嗯……挂了。”

郭綏聽他挂了電話,說:“老板,上次舅爺要我給他買的東西我已經寄回去了,你有空問問他收到沒有?”李孜的父親從輩分上來算應該是他的舅爺,當然也不是嫡系的,認真考據就遠了。

李孜問:“什麽東西?”

“他要買一點紅參和桂肉,我在上次咱們買黨參的那個地方買了一點給他。”

“下次他要買東西你跟我說,我去買,不要花你的錢。”

郭綏很不好意思:“沒事的,舅爺也難得要一次。每次過年回去他都給我那麽厚的紅包。”

李孜嚴厲地說:“一碼歸一碼。他是長輩,給晚輩紅包是應該的。”

車子進了市區,楊學海才想起來崔愛華的電話。他在汽車站附近先下車了。

郭綏才說:“老板,舅爺是不是要遷太爺爺的墓?”

李孜點頭:“重陽的時候咱們回去把這個事情辦了。我看遷到公家祠堂也好,貴是貴一點,起碼有保障。太爺爺在下面過得好,才能保佑我們在上面順順利利。”

“去年給太爺爺上了香,過年的時候我媽病就好了。”

李孜笑:“你媽那是懶病,什麽時候你娶了媳婦兒生個孫子給她帶,她保證什麽病都沒有。”

郭綏也樂了:“我整天在店裏哪有時間呀,老板你也該結婚了。”

李孜舒舒服服枕着沙發說:“看緣分呗。”

賈小伍低喘一聲,舒舒服服射了出來,他好奇地拉着賈原的手,嗅了宿他手上的濁液,那東西摸上去又滑又涼,有點腥噪的味道。他伸出舌頭去舔,賈原感覺到他伶俐的舌尖稍縱即逝,他猛地把手縮回去,腦袋裏都是賈小伍舔精的念頭。他覺得渾身燥熱:“髒的要命,趕緊吐出來!”

賈小伍拱到他懷裏,蜷縮在他身上,貪戀哥哥身體的味道:“味道不一樣。”

他的意思是和真的尿味道不一樣。賈原很無奈:“不能吃的,吃了要生病的。”

“我們什麽時候再去電視臺玩?”賈小伍完全在自己的世界裏。

賈原說:“要等秦老師把試鏡結果公布了再說。你喜歡去電視臺玩?”

賈小伍撇撇嘴:“嗯,不用上工。”

他還是孩子天性,不喜歡工作只喜歡玩。賈原把他抱在懷裏,掖好毛巾被。天氣開始冷了,他考慮是不是要換厚被子。他心裏算着錢,估摸着什麽時候可以去看房子租單間:“小伍,我們搬出去住好不好?你和哥哥單獨住,不和大家一起住了。”

賈小伍乖巧地湊上來親他的嘴巴:“為什麽不和大家一起住了?”

賈原說:“我們單獨住,你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想什麽時候洗澡就什麽時候洗澡,沒有人占着廁所尿尿對不對?到時候給你一個單獨的櫃子,你的衣服、玩具、書都可以放着,不用都堆在床下面,床大一點,你可以跟蟲寶寶一起睡好不好?”

蟲寶寶是賈小伍的一只毛毛蟲絨布玩偶。他小時候沒東西玩,喜歡和昆蟲混在一起,把什麽蟑螂蜈蚣甲殼蟲都往家裏面抓,賈原很心疼,想給他買個玩具。他有一天經過菜市場,門口一輛貨車拉了一箱玩偶低價處理,他用十塊錢買回了這個等人高的毛毛蟲,渾身綠油油的,蟲節泛着亮黃,紅色的頭部上面兩顆塑料球做的眼睛,打磨地光滑漂亮。

賈原把它帶回家,和賈小伍說這是家裏新成員叫蟲寶寶,以後可以和小伍一起睡。賈小伍摸着那只蟲眼睛就不肯放手了。他從小就展現出專一而深情的特質,這只玩偶被他從十幾歲抱到現在,換了幾次住處還是不舍得扔,洗的上面的毛都快掉光了,他仍然對它情有獨鐘。

後來他們搬進宿舍,上下床的單人的床位本來就很擠,賈小伍一定要和哥哥睡,兩兄弟抱在一起還勉強能塞下,再不能有一只玩偶的空間了。小伍最終依依不舍地把他的蟲寶寶放到了床下面。

“那我和蟲寶寶和哥哥一起睡,可以嗎?”賈小伍有點心動,這是他人生一大願望。

他們三個是一家人,一個都不能少。

賈原撚着他的劉海,親吻他的額頭:“嗯,哥哥抱着你,你抱着蟲寶寶。”

賈小伍一錘定音,同意了搬家的方案:“好,我和哥哥住。”

他歡呼一聲跳下床去,趴在地上摸索半天把心愛的 寶貝找了出來,吧唧一口,興奮地宣布這個好消息。那只可憐的毛蟲雙眼都已經歪掉了,黑色的眼珠子搖搖欲墜。賈小伍為了這兩只眼珠子和他哥哥學會了怎麽縫紐扣,自己一針一線又把兩個塑料小球縫上去了。

“哥哥它到底什麽時候變成蝴蝶?”賈小伍想起這一茬來。

賈原曾經說,這是個毛毛蟲,毛毛蟲是要變蝴蝶的。但是他們在一起很多很多年了,賈小伍都長大了,毛毛蟲還沒有變成蝴蝶。

做哥哥的沒說話。賈小伍不滿地又叫了一聲:“哥哥!”

賈原睡着了,賈小伍摸到他平穩的呼吸,他把蟲寶寶小心翼翼放回床底,扯過被子替賈原蓋好。他跪在床邊俯身親吻賈原的嘴唇,緩慢地肆磨吮.吸,他用力很輕,仿佛會碰壞了賈原的嘴唇,乍起如一陣風似的掠過,最終化成了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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