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廖繼纓再來的時候帶着花和果籃,東西多得李孜的辦公桌放不下,弄得李孜很不好意思。
“買了點吃的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天氣冷了我看師傅們辛苦,讓小郭他們一起拿去吃吧。”
李孜聞着花香,郭綏說是黃玫瑰,友誼之花。李孜不動聲色,讓他拿去插好放在前臺。
推拿結束後廖繼纓留他在家裏吃晚飯:“我讓保姆多做了一點,家常飯随便吃吃。”
他開了一瓶紅酒,怕李孜不習慣還在他的碗旁邊放一個專門的碟子,把菜給他放到碟子裏,李孜只要往那一個碟子裏夾,避免了筷子到處伸還找不着的尴尬。
“平時保姆都是做完飯就回去,所以基本上就我一個人在,也很少請客人過來,酒都放着沒機會喝。這酒還不錯的,咱們不勉強,能喝多少是多少。怎麽樣,味道還可以吧?”
李孜嘴巴裏嚼着甘甜的蝦肉,殼都是剝好了的。領導親自給他剝蝦,這種待遇李孜是第一次有。他吃得嘴巴裏一點味道都沒有,嘗不出好壞:“您吃,我自己來。尊夫人呢?”
廖繼纓和他碰了一下杯子,語氣輕松愉快:“離了,自己跑回老家潇灑去了,說我不會尊重人,冷暴力她。現在只要還給我打電話肯定就是要錢。她當我升個芝麻大的官就家財萬貫了似的。”
李孜噗嗤一聲笑出來。他看不見廖繼纓優柔地凝視他的面龐。
“李師傅多大了?”
“三十五。”
廖繼纓點頭:“年輕有為,不可小觑。”
這話說到李孜的心坎兒裏去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廖繼纓吃得少,一餐飯就顧着給李孜夾菜:“我看你們幹活也累,要對自己好點,不差那幾個錢。”
李孜咕囔:“吃得不差,每天都有肉。天生瘦,打小沒胖過。”
“你看像我這個年紀,想吃肉都要忌口,出去應酬多吃兩口第二天血脂就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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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身材不差了,多少人羨慕呢。” 這話不假,他摸過的男人成百上千,同齡人裏面廖繼纓真不算差的。
“我是胃不好,消化系統的問題。你這個眼睛是天生看不見還是?”
李孜扒了一口飯:“後天的。年紀很小,我媽說我大概是三歲左右确診黃斑,然後一年時間吧就完全看不見了。我那時候還不懂事,沒什麽記憶。”
“顏色、形狀什麽的有概念嗎?”
“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記憶最深刻的是奶奶家那口井。四四方方的,小時候在那兒摔過。”
“上學有困難嗎?”
“還行,我們家是在縣城裏,不像農村那麽困難。開學了我爸媽就給我送到市裏面的盲人學校,吃住都在裏面,學期末再接回來。”李孜吐掉蝦尾,輕輕抿了一口酒,“學校裏面反正大家都是看不見的,所有人都一樣,也不會覺得誰高人一等。”
“我有個朋友殘聯的,曾經也經手過一個盲人學校的項目。我看現在這些配套設施挺齊全的。”
“我那會兒條件還不那麽好,但是有學上肯定好些。我自己感覺童年青年時期都過得不錯,我以前還當過班幹部、幹過學生會,帶着一幫小姑娘校慶的時候唱唱歌。”李孜笑笑:“跟普通學生沒什麽差別,學個一技之長混口飯吃,總好過在家啃老。”
廖繼纓不說話,端着酒杯目光默默放在他翕張的嘴唇上。李孜輕輕咳了一聲,他的唇瓣被紅酒染成漂亮的水紅色。這時候一旁的手機響了,廖繼纓放下酒杯,說了一聲,“抱歉,接個電話。”
然後他走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心情顯然是愉快的,“有個好消息。”
李孜擦了擦嘴巴,“恭喜。”
廖繼纓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旁邊坐下,“我最近想在單位旁邊買套房子,銀行貸款下來了,年底就能交房。這是我人生第一套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
李孜挺驚訝,“現在這房子不是您自己的嗎?”
“這是租的。以前買過一套,當時寫的我前妻的名字,離婚之後就給她了,淨身出戶。我跟你說男人三十歲之後不能犯一點錯,不然代價慘重。這真是親身體會。”
五十歲賺出兩套房子的錢,起碼說明了一個男人的能力。
李孜擡起杯子:“我敬您,您這才是我們男人該學習的榜樣。”
“什麽榜樣,”廖繼纓碰了碰他的杯子,“安家立業總是要的,以後還要李師傅多照顧。”
李孜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紅酒甘醇甜馥的香味的從齒縫間滑過,緊接着一雙唇蓋了上來。
男人沾染甜味的雙唇不失溫柔地包裹着他,輕輕的舔舐和吮.吸深情款款,态度誠懇而讨好。李孜擡起手來想要推開他,卻被牽住搭在男人的雙肩上。男人輾轉深入,甚至想要撬開他的口,李孜受到了驚吓,他猛地把手抽了回來,推開他嘩地站起來轉身就往門口摸。
“李孜!”廖繼纓抓住他。
李孜甩開他的手,“您要幹什麽?”
“抱歉我興奮過頭了。”廖繼纓放低态度,“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李孜站着,保持最後一點教養等他說完。廖繼纓難得結巴,“我承認我有點……戀殘,你可能不懂,就是相比普通正常人來說,我更喜歡身體殘缺的人。因為你看不見,你不知道自己長得有多好看。這個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我任何人,我很抱歉,希望沒有吓到你。”
李孜皺着眉頭,冷冷道,“不,我一點也不想懂。”
戀殘。這個詞李孜第一次聽。
殘疾人的世界裏,健全人永遠位高一等,從沒有聽說過戀殘這種事情。李孜回去問郭綏,郭綏上網查了半天,對着屏幕念,“‘戀殘是一種審美觀念的認知,在主流社會認同健全美的價值觀下,戀殘人士通常認為殘疾同樣是美的,甚至比健全的美更勝一籌。’”最後郭綏笑笑,“還真是什麽人都有,這是變态吧?老板你從哪裏聽來這個詞兒的?”
李孜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他臉色很不好看。
郭綏說:“不過老板,以正常的審美來判斷,你的确是長得挺潇灑的。”
李孜晦氣道:“所以我是個帥哥?”
郭綏好笑,“對對對,你是個帥哥。”
李孜有自知之明。推拿館裏客人們偶爾會調侃地稱呼他帥哥,但他沒有在意過,推拿室裏哪位師傅活兒好也會被叫帥哥,只是個泛稱,就像在餐廳裏叫女服務員統稱美女一樣。
李孜很困惑,如果廖繼纓認為殘疾比健全更美,殘缺的美是怎麽樣一種美?他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廖繼纓的借口。廖繼纓很聰明,既不擺架子又不顯得刻意讨好。李孜不太習慣這樣一個人,他接觸過不少領導或者是大老板,廖繼纓給人的印象很溫吞柔和,像個老好人,李孜反倒很警惕,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他見的多了,他不希望自己看起來一副有利可圖的樣子。
楊學海回到家,崔愛華安安靜靜正坐在陽臺上揣着個手機。楊學海沒注意到異樣,他以為崔愛華在玩手機,洗了個澡出來見到她還是那個姿勢坐在那裏,盯着黑屏的屏幕發呆。
他推開陽臺門走出去:“怎麽了?”
崔愛華抹了一把臉顯得很疲倦:“沒事,喝多了點,頭疼。”
楊學海注意到她眼角上的皺紋,她今天沒化妝。
崔愛華往楊壹房間瞄,站起來:“我去看看睡了沒。”
楊學海站在陽臺等她,崔愛華蹑手蹑腳從女兒房間出來,臉上重新沾了笑意:“磨牙。”
楊學海點了根煙:“跟你年輕的時候一個樣兒。”
崔愛華輕哼:“像我多好,女孩子漂亮自信一點才好。”
楊學海笑笑不說話,他倒是同意崔愛華這個觀點。
夫妻倆站着吹了一會兒風。崔愛華說:“一晃二十年就過去了,壹壹都這麽大了。”
楊學海嘴裏的煙随風散去,一點兒蹤跡都找不到。這是他們結婚的第二十個年頭。
“這不也挺好的嘛,”他點了點煙灰:“一代接一代,都這麽過來的。”
崔愛華撥開鬓角的頭發:“等壹壹長大,念大學找工作嫁人,然後我們也差不多就退休了,到時候孩子也不在身邊了,就我們倆每天兩張老臉對着。你說人一輩子辛苦工作、養育後代,好像也沒覺得多高興多幸福,每天就是瞎忙活,忙着忙着就這麽過了一輩子。”
楊學海說:“大家都是這麽過的。”
崔愛華麻木着一張臉,她好像真的累了。過了一會兒她拿起旁邊的手機:“我媽計劃着過年之前翻新一下老家的房子,叫我跟我弟弟幾個商量一下。崔明(崔愛華的弟弟)剛剛有小孩,用錢的地方多,我看不如給這次我們多出一點,就當給老人家的孝心,本來回去看望的就不多。”
楊學海點頭:“行,你看着辦吧。”
“我可能下個星期還要回家裏看看具體情況,估計去一個星期。”
“你今年還有這麽多假嗎?”
崔愛華嗤笑:“整天扣工資,不請假反正也只有那麽多錢。”
楊學海問:“你們又扣工資了?”
“業績不好沒辦法,還不給出去接私活,把人往死裏整。”
“你小心點,別又弄得像上次那樣。”
崔愛華說:“我看他們好多人單獨出來做,自己租個舞蹈室也不貴。看看有沒有機會呗,反正現在就是這樣了也好不到哪裏去。明年壹壹又要初三了,總得多花點時間在她身上。”
做崔愛華這一行的像游牧民族,走到哪兒是哪兒,但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長時間。一來私人培訓機構的運營周期本來就不長,一旦業績不好老板連夜捐款走人的情況很常見。二來老師們的淘汰機制很殘酷,年輕的總是更占據優勢,老了的可能面臨被迫辭職。崔愛華從前也換過不少舞蹈學校,一直都不穩定,有時候碰到不太人性的單位要吃的苦更多。
楊學海說的“上次那樣”是楊壹剛上小學那年,崔愛華終于有點時間不用整天看着女兒,她換了個單位,做不到兩年老板就卷款逃了。崔愛華好多學生剛剛報的班,上千塊錢交了上不到兩節課,家長找不到老板退錢就天天找老師,有的還堵到家門口聲稱要報警。崔愛華自己掏錢包貼了将近一萬塊錢給這些家長。那時候他們也不富裕,每個星期崔愛華騎着自行車去批發市場買水果,蘋果一斤四毛錢,就這麽過來的。
楊學海明白崔愛華心裏的迷茫。女人一過三十五要跳槽其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崔愛華離退休起碼還有二十年,她總不能真的跳舞跳到六十歲,那五十之後要怎麽辦呢?退休以後呢?他們夫妻倆那點可憐的退休金加在一起以後可能連飯都吃不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