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清晨,何雅被棠棠驚醒。

她耳邊聽見棠棠軟軟的童音喚她“瑪彌”,依稀想起她似乎未着寸縷,慌慌張張拉過被子掩住身體,直到指尖觸碰到身上絲質睡衣的軟滑衣料,才倏地憶及,昨晚折騰到後來,莫韶華在她半睡半醒之際,似乎已經幫她穿好衣服……

她瞬間清醒,猛然睜眸,映入眼簾的是棠棠水嫩豐腴的小臉。小女孩已經着好幼稚園背心,綁好頭發,甜甜蜜蜜在她頰畔親了一口。

“瑪彌,我要去上學了,老師說今天會有攝影先生來幫我們拍畢業照,可以讓我們選鮑主的衣服穿着照相喔。瑪彌要乖乖在家裏等棠棠回家。”昨晚忘了向母親提起這件興奮之事,棠棠早晨出門前,堅持要來向何雅報告。

“對耶,棠棠要畢業了,今年要上小學了。瑪彌很期待棠棠的畢業照喔,一定可愛得不得了。”何雅随手抹了把臉,坐起身,親親愛愛地摟抱了小女孩一下。

“棠棠,你的書包跟水壺呢?我們要準備出門了。”莫韶華從門外走進來,手上拎着車鑰匙,指了指手上空無一物的小女孩。

“呀!”棠棠驚叫了一聲,随即跳回自己房裏。“把拔,等我,我忘記拿了,我去拿!”只顧着跟瑪彌說話……

冒冒失失跑遠的小背影跟她好像,真不愧是她的女兒……何雅望着棠棠的背影笑出來,額際卻冷不防被莫韶華吻了一下。

“小雅,早安。”他伸手撫觸她臉頰。

何雅揚眸,視線與莫韶華的對上,呼息不争氣地一窒。

真是不可思議,她昨晚與他一夜纏綿,猶在倦困,尚未下床,這男人卻已經打理好自己與女兒,準備出門上班?

瞧他身上的襯衫連一點不該有的绉褶都沒有,一頭濃密黑發梳理得萬分服貼,身形颀長筆挺,一派整齊優雅,好似昨晚那個讓她又喊又抓,在她身上浪蕩得無比se情的人不是他一樣。

“……早。”關于昨晚的旖旎畫面跳上來,她有些赧然地向他道早。

“早,我們要準備出門了。”莫韶華睐着她略微泛紅的耳殼,不用思考也知道她想起了什麽,唇角漾笑。

“嗯。”何雅輕應了聲。明明就是這種再平凡細瑣不過的日常對白,在發生過親密關系之後,竟也能令她緊張到如此不像話,手心冒汗,雙頰燙得像要燒起來。

“對不起,我出院回家之後,孩子上、下學都是你在接送,家務也都是管家在做,我好像除了玩玩那些烘焙器具之外,對這個家什麽實質的貢獻也沒。”何雅緩了緩心神,望着莫韶華,為了消弭緊張感,又開始揀些雜七雜八之事來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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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莫韶華是不是因為對她保護過度的緣故?她都已經回家好些日子了,接送棠棠上、下學這事,他仍堅持不讓她插手。

“怎麽會呢?你沒看見你在家,棠棠有多開心?”莫韶華走到她床畔坐下,伸手揉了揉她發心。

“唔……這麽說也是啦。”

“還有,我也很開心,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只要好好地待在家裏,對我來說,就已經是最重要的事。”

有些話,在發生親密關系之前聽,已經很令人臉紅,而發生過親密關系之後聽,也是十分令人羞赧。

何雅垂顏,将發燙的臉龐埋進莫韶華胸膛,呿哝抱怨。“每次都說這些好聽的話,在家哄我,在外面……也是這樣哄別的女學生嗎?”想起昨晚與他的那些親密舉止,獨占欲與忌妒心一起,何雅不禁如此發問。

“怎麽可能?”莫韶華失笑。“學生看到我,跑都來不及。”他一向以嚴厲聞名。

“最好是啦。”何雅從他懷中擡首,調整了下被她枕得歪斜的領帶,盯住他幽深細長的眼。“英俊、年輕,又不茍言笑的教授……很迷人哪。”否則她怎會心跳得如此飛快?

“那是只有你才這麽想。”莫韶華捏了捏她鼻子。

“才不是呢,那萬一有別人也這麽想怎麽辦?”何雅不服氣。

“看來是我昨晚讓你不夠累,你今晨才有心思想這些。”莫韶華歸納出很離奇的結論。

“才不是!”她驚叫。“莫教授,你不要轉移話題!這招實在是太卑鄙了。”

“好吧!那你每晚令我累一些,我自然也沒體力在外面搞七撚三……噢!”他被何雅槌了一拳,卻被槌得眼角唇邊盡是笑意。

“我不要理你了。”她撇頭,賭氣。

“別胡思亂想。”他好笑地将她一把攬入懷中。“小雅,我早就說過了,我說的每句都是實話,不是哄你。既然是實話,自然沒有別人值得我這麽說,你別擔心,我心裏只有你而已。”

“……喔。”她再度将臉頰貼靠在他的胸膛,回話回得悶悶的,嘴角卻掩不住輕笑,直到此刻才明白,她其實是在撒嬌。她想聽的,是戀人間的标準答案。

“我只愛你”、“我只有你”、“你是特別的”、“我心裏沒有別人”。

明明,她從前還覺得莫教授的情話膩死人不償命,現在,卻情不自禁地想聽更多、再更多……

“乖乖在家裏,等我回來,我今天四點下課,接過棠棠再回家,約莫傍晚了。”莫韶華親吻撒嬌的妻子發心,依依不舍地提聲交代。

“好。”

“那你再睡會兒,晚上見。”莫韶華說完便準備起身。

“等一下!”想起了什麽,何雅忽地扯住他衣袖,急道:“剛剛棠棠說要拍畢業照我才想到,她就要畢業了,幼稚園應該有結業典禮什麽的吧?先說好,結業典禮我是一定要出席的,你千萬不要又因為擔心我的身體,或是想讓我多睡一會兒,早上拉着棠棠偷偷摸摸就出門了。若是因此錯過女兒人生中的第一次畢業,我會很失望也很生氣的。”

“好。”莫韶華思忖了片刻,緩緩點頭。

他确實為了某些原因,不願令何雅單獨到棠棠的幼稚園去,但棠棠的畢業典禮怎麽說也算是一件大事,他并不好推拒。只能确保他與何雅的同行,能努力避免她碰上一切不該碰上的人。

“還有,雖然我把百涵的名片弄丢了,但我好像記得百涵說,她開的花店在棠棠幼稚園附近,等棠棠結業式結束,我想繞過去看看百涵,你應該知道她的花店在哪裏吧?”

乍然聽聞章百涵的姓名,莫韶華胸間一緊,眉心不自然地抽了抽。

他念頭才起,何雅便馬上提及,是兩人默契太好?抑或是冥冥中的不祥之兆?章百涵--何雅最親近的老同學、姊妹淘、閨中密友。她與何雅情同姊妹、交誼匪淺,何雅之前甚至還曾負氣離家出走,抱着棠棠到她家暫住一段時日。

她對何雅的婚姻狀況太了解,了解到令莫韶華感到備受威脅。

“小雅,坦白說,我并不是很希望你與章小姐碰面。”莫韶華開宗明義地道。

“咦?為什麽?百涵是我最好的朋友。”這十年間有什麽變化嗎?

“現在不是了。”

“為什麽?我住院時,她也有來看我。”

“她……”莫韶華神色黯下,不知該如何表達,臉上表情十足為難。

“你的樣子怪怪的喔!”何雅瞅着莫韶華難得舉棋不定的神情,玩興一起,好笑地調侃道:“你看起來一副想說百涵壞話又不敢說的樣子,是怎樣?該不會是她暗戀你,對你投懷送抱,結果東窗事發,我一哭二鬧三上吊,跟她友誼破裂吧?”

“……”他親愛的妻子腦袋裏究竟都裝了些什麽東西?莫韶華揉了揉糾結不散的眉心,未料如此頭疼煩惱的模樣,解讀在何雅心中,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不是吧?說中了?我随便亂說的欸!”何雅不可置信。她直覺認為這發展絕不可能,所以才随口胡謅,然莫韶華此時的反應是怎麽回事?

莫韶華垂眸睐她,突然意識到她錯誤的解讀,恰好是條足以令他脫出此時窘況的康莊大道。

“相去不遠。”莫韶華整定心神,淡淡地道。

“什麽?!怎麽可能?”何雅還來不及發出更大的驚叫,棠棠的腳步聲便咚咚咚地從隔壁房間跑過來。

“對不起,把拔,我剛剛書包掉地上,東西通通撒了,又重收,讓把拔等這麽久……”已經背好書包的小女孩垂眼,說話口吻內疚。

“沒關系,我們出門吧,再不走就要遲到了。棠棠,跟瑪彌說再見。”莫韶華牽起女兒的手,因着能避開與章百涵有關的話題如釋重負,示意她與母親道別。

“好。瑪彌再見。”

“莫教授!”臨行前,何雅又喚。

“怎麽了?”莫韶華回首。

“沒有……沒事。等你回來再說好了。”何雅腦海裏突然轉過許多念頭,最後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搖頭。

她本來想問清楚章百涵的事,可是,在孩子要出門上學的這當下,絕對不是個好時機;然後,她又想告訴莫韶華,她今日下午要到醫院回診,可是,仔細想想,這事似乎也不用特意告知他。

她本就無病無痛,為了一個憑空而來的失憶診斷到醫院回診已經夠瞎了,毋須牽扯更多人下水。若是莫韶華知道了,說不準又嚷着要陪她去,或是要請她媽媽陪她到醫院……算了算了,不論哪一種,都不需要。

醫院她自己去就可以了。何雅擺了擺手,微笑着向她的丈夫與女兒說再見。

搭上社區小巴士,離開住家,何雅頭頂上依舊是那道幾欲蒸人融散的陽光,耳邊仍舊是那陣揮不去的絡繹蟬鳴。

夏季對于怕熱的她而言,真不是普通的難熬--尤其,當她穿着絕對不會令婆婆丢臉的雪紡紗小洋裝的時候。

在醫院結束例行的檢查與問診後,何雅想也不想地躲進醫院旁的咖啡廳裏。本想豪邁地點杯大口吸飲會頭痛,但卻暢快到不行的消暑冰沙來喝,輪到她點單時,莫韶華昨夜囑咐她生理期将來,不要吃太多冰的叮咛卻驟然浮上腦海,硬生生打斷她想放縱的念頭。

“榛果拿鐵,去冰。”何雅真不敢相信這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話。

她一方面在心底埋怨莫韶華,一方面卻不自禁唇角漾笑,以往總不明白為何戀愛中的情人時時面露微笑,如今倒是真的領教。

她領了咖啡,在店內一隅貪閑地坐下,座位尚未坐熱,旁邊一道熟悉的女聲卻清晰地揚來。

“何雅同學?”

這道聽了多年的女嗓即便裝了變音器,她都分辨得出。何雅猛地掀睫,早上她與莫韶華才提及的章百涵便瞬間出現在她眼前。

“真巧,能在這裏碰上你,我這幾天還在想,你再不出現,我就要沖去莫家搶人了。”章百涵熟稔親近地将餐點放在何雅桌上,在她身旁的空位落坐。

“是啊,真巧……”何雅視線緊盯面前的章百涵,有些不敢相信。她早上才在說呢,思念許久的老同學便如願出現。

只是,經過早上與莫韶華的對談,她此時倒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故友。

雖然她總感覺章百涵不會愛上她的丈夫,但轉念一想,這十年後的時空對她而言,本就是個全然陌生之地,就連那個善于烘焙的何雅,對她而言,都是十足的不熟悉。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呢?

“何雅,你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坐吧?”章百涵拿起三明治大口咬,都已經坐下來了才問,完完全全地不修邊幅與沒誠意,就與何雅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當然不介意啊。”她如此惬意自在的舉動,倒令何雅莫名放心了起來,略感好笑。

就算某些事情變了,但是,人的本質依然是不會變的吧?章百涵還是如同她記憶中一樣可愛,與她氣味相投,聊聊天應該無妨吧?

“你今天來醫院回診?”章百涵指了指背後的醫院,很自然地問。

“是啊。那你呢?你怎麽會來這裏?今天花店沒有營業嗎?”

“我來附近幫客戶送花,剛好餓了,就進來找東西吃,花店有其他人顧着,不礙事,倒是你,回診怎麽樣了?醫生怎麽說?你的頭還痛不痛?記憶恢複了嗎?”

何雅啜了口咖啡,搖頭。“我什麽也沒想起來,不過頭不痛,人也健康得很,醫生除了說要按時回診之外,什麽也沒交代。”當然,她本就無恙啊。

“那就好,我一直很擔心你的身體,偏偏又連絡不上你,剛好花店忙,也抽不出時間到你家拜訪,本想着你接送棠棠上、下學時可能會碰面,結果也沒遇上……對了,講到這個,你怎麽都沒來接送棠棠?還有,你是不是換電話了?”

“沒有接送棠棠是因為莫教授擔心我的病情,所以堅持他接送就好,但是……換電話?”何雅颦眉。上回駱平是不是也說過同樣的話?“我沒有換電話啊,一直都是這一支。”視線不自覺游移到桌面的手機上。

“怎麽可能?我打了好幾次,語音都說暫停使用啊!你聽--”章百涵将自己的手機拿出來,三兩下撥了幾個數字,放到何雅耳邊。

耳邊清清楚楚傳來該用戶暫停使用的語音提醒,何雅一臉狐疑地望着自己的行動電話。“可是,我的手機沒有響啊。”

章百涵将何雅的手機拿過去仔細端詳,這廠牌、這顏色、這型號……确确實實是何雅從前使用的那支行動電話沒錯,可是……怎麽會這樣?

她怔愣了會兒,接着又快手快腳地用何雅的手機,撥打了自己的行動電話號碼。

“你看,手機沒換,但門號換了,這不是你以前的門號啊,難怪我找不到你。”章百涵将她手機上顯示的那組陌生來電拿給何雅看,這不是何雅原本使用的號碼。

何雅一臉茫然地盯着她的手機,完全沒有頭緒。她是知道這門號與她大學時使用的不一樣,但十年時光這麽久,換過一、兩次電話也不是什麽大事。

只是,換電話換到連朋友都找不到了,這倒有點稀奇。她一直以為莫韶華給她的電話,就是她這十年間對外主要聯系的號碼。

“何雅,你因為失憶了,所以不記得你從前的行動電話號碼了,對不對?”章百涵望着何雅一臉不解的模樣,又咬了幾口三明治,腦海中同樣也盤旋着許多疑問。

“我是忘記了,可是……”何雅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雖然她不知道“三十歲何雅”的手機號碼究竟是幾號,但是,假如門號沒有換過,為何駱平與章百涵都說突然無法聯系她?又,倘若門號真的換過,為何莫教授沒有告訴她這件事?莫韶華不可能對她換了新門號的事毫不知情,否則他怎麽與她連絡?他一直都是撥打這個號碼的。

“呿!我知道了!一定是莫韶華那家夥搞的鬼!”章百涵想了想,斬釘截鐵地下結論。“他一定是仗着你現在失憶,什麽都不記得了,所以幹脆來個偷天換日,索性把你的電話換了,打算讓你跟我們這些老朋友都斷得幹幹淨淨,老死不相往來!”

“百涵,你的想像力實在太豐富了。”何雅為章百涵荒謬的推論笑出聲來。莫韶華斯文有禮、爾雅自持,怎麽可能做這種無聊的事?

“才不是想像力豐富呢!還有還有,我在想喔,一定就是因為我的花店就在棠棠學校附近,莫韶華怕你遇到我,我又跟你講些有的沒的,所以才不讓你來接小孩,對,一定就是這樣!”章百涵撫掌。

“什麽有的沒的?需要這麽大費周章、遮遮掩掩?”何雅笑問,将章百涵所說的話當趣聞聽。

“還有什麽?當然就是叫你離婚啊。他一定是覺得我們這些一天到晚慫恿你跟他離婚的朋友很礙眼,所以才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

“離婚?為什麽?”何雅睜大雙眸,不可思議地打斷章百涵的話。

她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滿,為什麽她的朋友要慫恿她離婚?難道真如莫韶華早上所言,百涵對莫韶華,存着不該有的非分之想嗎?

“什麽為什麽?婚當然是一定要離的,你難道被他們莫家人糟蹋得還不夠嗎?我說你呀,早就應該跟駱平遠走高飛--”

“駱平?”何雅的聲調再度拔高,美眸圓瞠。遠走高飛是怎麽回事?她怎麽越聽越糊塗了?章百涵究竟在說些什麽?

“是啊,駱平……不對,我老忘了你失憶,你還記得駱平嗎?還是也忘了?”

“駱平這人我是知道的,我前些日子……唔……因為某些原因,碰過他一次。”何雅盡量試着輕描淡寫。

“那你見到他,難道沒有想起些什麽來嗎?”

“沒有。”

“唉,算了算了,可能你跟駱平真的無緣吧?駱平他一直很喜歡你,我也覺得你跟他在一起比跟莫韶華那家夥在一起好多了,可是你一直磨磨蹭蹭的,也不知在顧忌什麽?可能我沒當過媽,不能理解身為母親的心情……我若是你,才不會在那裏傻傻地等,等着有一天能争到棠棠監護權時才離婚……雖然,棠棠是真的很可愛,但是青春寶貴,小孩難道不能再生嗎?再怎麽樣,都比待在那個有惡婆婆跟無能老公的地獄裏好一百--”

“百涵,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莫教授。”何雅皺了皺眉,對于章百涵說的話還來不及深思,便已感到十分刺耳,萬分不舒坦。

“呃?”沒料到何雅會出言抗議,章百涵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咬着最後一口三明治的臉看來怔怔的。

“百涵,感情的事勉強不來,既然對方不愛你,适時的放手也是成全自己,你跟我說這些,又是離婚、又是慫恿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還叫我抛下棠棠……我不喜歡這樣子。百涵,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不喜歡你這麽說。”

夫妻嘛,大家總是勸合不勸離,就算她與莫韶華之間有什麽不愉快,章百涵也不用把話說成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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