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窗外驟雨聲暴起,揮別了一室厚重,傾盆大雨過後的天空,或許,會有彩虹。

何雅後來才發現,她之所以會在部落格上走紅,并不是因為她是烘焙天才,有什麽無師自通的本領,而是因為,她很善于拯救失敗品。

她的部落格上有個點閱率與回應數很高的失敗專區,她之前總以為那是不值一看的區塊,所以一直尚未細究,卻沒想到,真正的精華卻在那裏。

發酵過頭的面包、濕度太高的面團、烤不出裙邊的馬卡龍……她自有一套逆境求生的辦法,能夠起死回生,于是,有了這些失敗經驗的分享與借鏡,她終于成功端出了色彩缤紛且美味無比的馬卡龍,甚至,還有她最自豪的玫瑰口味。

只不過,當她興高采烈地将馬卡龍端到客廳來時,看見的卻是假日時,父親正在嚴厲督促女兒訂正作業的這幅光景--

“棠棠,你這個字的注音符號寫錯了,‘ㄣ’跟‘ㄥ’怎麽會弄不清楚呢?你看,尾音是‘ㄥ’的時候,嘴巴沒有閉起來,嘴形是這樣……至于‘ㄣ’,你記住,它念起來有個‘一’的音,嘴形最後會變成這樣,舌頭放的位置也與‘ㄥ’不同……只要發音标準,注音符號就不會寫錯。來,你念過一次之後再寫寫看。”

“‘ㄥ’?‘一’?唔……把拔,為什麽‘ㄣ’會有‘ㄥ’呢?”莫韶華越解釋越複雜,有聽沒有懂的小孩越念越亂。

莫韶華眉頭一皴,何雅卻緊張得心口一提,慘了,有人教授病要發作了。

“棠棠,你先去洗手,準備吃點心,作業等一下再訂正。”看不下去的何雅,将馬卡龍放在桌上,催小女孩去洗手。

“可是、瑪彌,把拔……”棠棠看了眼何雅,又望了眼莫韶華,一雙圓圓眼睛轉呀轉,不敢未經爸爸允許,就擅自放下訂正中的作業。

“瑪彌是說吃點東西再寫,不是不寫呀,把拔不會反對的,是吧?”何雅臉上笑得陽光燦爛,腳上卻踢了莫韶華兩下。

“棠棠,去吧。”莫韶華點了點頭,對何雅的家暴行為紋風不動,面不改色。

“謝謝把拔。”棠棠離開座位前,又蹦蹦跳跳地摟了下何雅的脖子。“是我最喜歡吃的馬卡龍耶!瑪彌,謝謝你,你真的做出來了耶,你好棒喔!”

“是啊,瑪彌做出來了,棠棠好乖,快去洗手,吃吃看好不好吃。”何雅親親愛愛地摟了她一下。

“好。”棠棠很開心地跳走了。

何雅坐到莫韶華身旁,都還沒将馬卡龍拿起來,強迫喂食不喜甜食的他,莫韶華卻冷不防發話了。

Advertisement

“小雅,慈母多敗兒。”莫韶華直瞅着何雅,鏡片後的眼神看來有些為難。何雅這麽縱容女兒的行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慈母多敗兒、慈……正在為莫韶華挑選馬卡龍的何雅手邊動作一頓,不可思議地回神過來瞪他,他居然說她慈母多敗兒?!

“什麽慈母多敗兒?你才嚴父多敗子呢!你把學校硬邦邦那一套拿出來,對付一個才要準備上小學的孩子對嗎?”誰在跟他“ㄣ”後面有個“一”的音啊?他要這樣搞,幹脆順便把國音學拿出來教一教好了。何雅抗議!

“該教的總是要教。”義正辭嚴。

“我又不是說不學,只是,不要這麽嚴格,用點有趣的方法嘛。”

“比如?”莫韶華眯長了細眸。

“比如……唉呀,我,時也想不出來,總之,我會負責教的嘛,若是真不行,再勞駕莫教授您出馬,好不好?”為了避免莫韶華有異議,何雅趕忙塞了個馬卡龍進他嘴裏,繼續說服他。

“嚴格有什麽好?你不是說,你小的時候……呃?怎麽樣?馬卡龍好不好吃?”驚覺似乎又要踩到莫韶華痛處,何雅再度改口,故作輕松地轉移話題。

“太甜了。”莫韶華回得坦白,雖然味道不錯,但馬卡龍對他來說,仍是太甜。

“……說好吃。”糖分已經減到最低了,再減,就烤不出裙邊了。何雅半恐吓地瞪了他一眼。

“好吃。”莫韶華好笑地答。

“好乖喔。”何雅誇張地捏了捏莫韶華的臉,笑了笑,起身為他倒了杯水過來。

也是啦,要不愛甜食的人吃這麽甜的點心,真的是太強人所難了,人人都有不喜歡吃的食物、也有相處不來的人……念及至此,何雅眼色突然閃了幾閃。

嚴格不嚴格的話題,與總有相處不來的人的念頭,令她毫不遲疑地想起了婆婆……自從,上次她與莫韶華的争吵過後,都沒再聽莫韶華提起過婆婆的事了……也不知道婆婆現在怎麽樣了?

雖然,她心中對婆婆确實有些疙瘩與畏懼,但,親子就是親子,就像她母親一樣,縱有令她感到痛苦的地方,畢竟,仍是母親。

何雅如此細微的臉部表情,并未逃過莫韶華的眼睛。

“小雅,怎麽了?”他問話問得有些擔憂。

“沒有,我只是想到……”何雅話音微頓,想了想,又覺沒什麽好介意,最後,還是出聲問了。

“婆婆她……你最近還有跟她連絡嗎?雖然,我們之間有些不愉快的事,但是,血緣關系本來就很暴力,也不是說能切斷就切斷……再怎麽說,婆婆都只有你一個兒子,你也不能從此以後,就不跟她連絡,或是都不孝順她……”

雖然她也知道,她恐怕很難與婆婆和平相處,可是,她也不希望莫韶華日後,就真的跟婆婆疏遠。

“小雅,你放心,沒事的。媽出國散心了,她上機前我還有跟她連絡,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

“咦?是嗎?”

“是的,別擔心了。”莫韶華揉亂了何雅頭發,要她安心。

不知為何,自從他上次與母親經過一場近乎決裂般的大吵,他總有種感覺,母親似乎終于想通了什麽,也放下了什麽,不只對他的學術成就不再逼迫,甚至對他的家庭生活也不再幹涉。最近,是他有記憶以來,見過母親最愉快且放松的時候。

“喔,好,這樣就好。”既然莫教授曾答應過不會再騙她,最近也表現良好,她便如此相信。

“瑪彌,我手洗好了。”棠棠雀躍地往客廳內奔來。

“手洗好了就快來吃吧。”因為很期待棠棠吃到時的表情與反應,何雅的嗓音聽來也十分開心。

“小雅,那麽,你先陪棠棠吃點心吧,我先上二樓,有些東西要給你看,等等棠棠午睡,你再上來。”莫韶華突然站起身,神神秘秘地朝她丢下一句。

“啊?好。”要給她看什麽東西?莫教授賣什麽關子啊?

“把拔要先回房間睡午覺嗎?”棠棠不解地問。

“棠棠要來陪把拔睡嗎?”莫韶華矮下身子,反問她。

“不要!我要先吃馬卡龍!”小女孩毫不留情地拒絕。

何雅望着這一幕,完全不給莫韶華面子地笑了出來。

嚴父慈母的家庭生活,是該有個老被女兒拒絕的爸爸的……

幸好,他與她都還在婚姻裏;幸好,他們可愛的女兒得以有個健全的家庭,有對深愛着對方、且深愛着她的父母。

熬過了寒冬,緊接而來的便是暖陽,她是如此慶幸。

哄完了棠棠午睡之後,何雅踩着階梯,步上二樓。

她站在階梯較高處,俯瞰一樓客廳景色,望着室內美輪美奂的布置,腳步卻不自覺停下。

老實說,這些日子以來,她望着這間曾被女主人悉心打理過的屋子,時常想起那個三十歲的何雅、三十歲的她。

據莫教授所言,從前那個三十歲的她,曾與他有過數次争吵,也說過許多氣話,再三表明了想從這段婚姻中退場的想法,可是,何雅卻情不自禁想着……一個已經對婚姻如此無心的女人,還會如此盡心裝扮她與不愛的丈夫共同的家嗎?甚至,她還與不愛的丈夫,共享同一個衣帽間……

何雅不免猜想,會不會其實,三十歲的她縱然心灰意冷,但仍然很愛莫教授?會不會其實,她仍然在等一個能夠重新相愛的可能?

無論如何,三十歲的何雅究竟是怎麽想的,已經是個不需再深究的謎,何雅搖了搖頭,撇掉雜亂的心思,邁步走進莫韶華的房間。

“莫教授,怎麽了?你要給我看什麽?”她一走入房間,便看見莫韶華坐在電腦前,神情專注地不知在看什麽。

“小雅,你來了?”莫韶華聞聲回首,抛給她一記溫文俊逸、且有些期待的笑容,指了指電腦。“你看這個。”

“這什麽?”何雅望着電腦上那片綠油油的稻田。

“合鴨呀。”莫韶華指了指在田間穿梭的小鴨子,笑了。

“前幾天看到介紹合鴨的影片,覺得有趣,就抓下來了,想給你看。小雅,你瞧,合鴨真的是很厲害的動物,它們不僅長得可愛,能除草、吃害蟲,還能幫忙翻土、施肥,完全維持了田間生态的完整,徹徹底底是有機農法中的一環,鴨子長成的時候,農田也剛好收成了,我越看,越覺得合鴨果然跟你很像。”

“……你把我叫上樓,就是為了要取笑我是只鴨子?”何雅不禁抗議。“就算我當年的自我介紹很蹩腳,你也不用這麽調侃我……什麽合鴨長成的時候,田裏也收成,你倒是說說,田在哪裏?又收成了什麽?”呿!何雅回話回得氣鼓鼓的。

“收成的當然是我們的婚姻,長成的是我失而複得的妻子。”莫韶華一把拉過她,讓她坐到他的膝上,輕輕淺淺地笑了,一把溫沈男嗓在她耳邊說得眷戀多情。

“莫教授……你說甜言蜜語的功力又更上一層樓了。”即便朝夕相處,以為自己已經越聽越習慣,沒想到他卻總能突破尺度,每每說到令她面紅耳熱、心跳飛快。

“是肺腑之言。”莫韶華指天發誓,卻被害羞的何雅結結實實地橫了一眼,瞬間又想轉移話題。

“莫教授,我問你喔,自我介紹完,那然後呢?”

“然後?什麽然後?”

“就是,我自我介紹說我是只鴨子之後呢,你說了些什麽?”

“當然是回應你的自我介紹,也自我介紹啊。”醫師說,失憶的病人不見得會完全恢複記憶,就算記起了某些部分,也會有某些區塊完全回憶不起。所以,對于何雅的疑問,莫韶華并沒感到任何不對勁。

“莫名其妙的莫?莫可奈何的莫?”何雅也順勢尋起他的開心來,誰叫他老拿合鴨來取笑她。

“是‘莫道韶華鎮長在,發白面皺專相待’的莫韶華。”莫韶華平緩地回。

“李白?”隐約記得是首警惕人流光如箭的詩……可是,她說她是只鴨子,他回她首詩,這也對比得太誇張,太丢臉到家了吧?

“是李賀。”莫韶華笑了。

“呿呿呿,反正我就是念書念得七零八落的……哼!不理你!我要下樓去吃馬卡龍了!”她本來書就讀得不怎樣,都是靠硬背苦讀、土法煉鋼……好啦,反正在李賀面前,她就是只吃福壽螺的鴨子。

何雅從莫韶華膝上跳下來,正打算自暴自棄,下樓把棠棠沒吃完的馬卡龍通通吃光,肥死自己之時,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了角落的一箱什麽,停下腳步。

“莫教授,你在整理東西?”那個紙箱的色澤,瞧來有些歲月了,擺放在莫韶華一向整理得有條不紊、光潔無比的房間裏,顯得十分不協調。

“前幾天忘了在找什麽,從倉庫裏翻出來的。”莫韶華走到何雅身旁,蹲在那個已拆封的箱子前。

何雅跟着他蹲下,瞧着箱內物品,接着像發現新大陸般地,一樣一樣地拿出端詳,十分有趣地嚷了起來--

“這是你以前的聘書……課表……校內的停車證……哇!這麽久以前的東西,你都還留着?”停車證上面,還可以看到他從前的車牌號碼……至于課表……有好多、好多學期的,當中甚至還有他的教學計劃……通通都安安穩穩地躺在那裏。

莫韶華笑了笑,說:“幾乎都是與你相識那幾年內的東西,越看越懷念,舍不得扔。”

“別扔別扔,都是回憶啊,以後我們老的時候,一樣一樣拿出來數,也很棒啊!”何雅驚嘆完,拿起他其中一張課表,很有意思地問:“咦?莫教授,你原來也有開通識課啊?”

“是,剛開始當副教授時,通識課比較多。”

“既然有通識課,你怎麽還把這種枯燥嚴肅的語言學課排在星期一?星期一已經夠讨厭了。”何雅皺了皺鼻子,對他的課表發出不滿。

“星期一的時候,學生皮都繃得比較緊,課比較聽得進去,星期三之後,尤其是星期五,心都浮了,只想着周末要去哪兒玩,完全不知道臺上的人在說什麽。”

“……”完全正解!她就是莫教授口中所說的典型!何雅聳肩吐舌,很有被抓到小辮子的神氣,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便接着在紙箱中翻找了一陣,又撈出一張餐廳貴賓卡。

“咦?這又是什麽?這間餐廳的名字好像有點眼熟?我不知道在哪裏看過。”何雅将那張樣式精致的貴賓卡舉到莫韶華眼前。

“在學校東側門的小巷子裏。”

“你常去?”廢話,不然怎麽會有貴賓卡?“餐點很好吃嗎?”

“餐點倒是普通,但是……”莫韶華的眼神爍了爍,又說:“老板是我研究所時的同學,他是個拳擊迷,餐廳後面有個熟客才能進入的區域,有拳臺、有沙包,還有很多擂臺比賽的影帶……”

“天哪!莫教授,你房內的沙包原來不是擺着裝飾用,而是因為你真的很喜歡拳擊?”而且,他可能還有一群有着相同興趣的友人?!何雅驚叫了起來。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早就明白,莫韶華喜酸不喜甜,喜歡中餐大于西餐,喜歡啤酒勝于紅酒,喜歡歐式面包勝過臺式面包……這些都尚能理解與想像,可是……拳擊?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看起來這麽斯文,剛剛甚至還跟她搬了首李賀的詩呢。

“我是很喜歡。”見到她如此不可置信的模樣,莫韶華清清淡淡地笑了。

“婆婆一定很反對這些危險的活動吧?”何雅忍不住問。

“所以,才需要V1P區。”莫韶華莞爾,笑得有些神秘。

“天哪!我好希望我能夠參與到你這麽有趣的從前。”時間瞬間向後跑了十年,那些關于他們相識相愛的經過,她都錯漏了一段,何雅不禁有些感嘆。

“你的确是參與到了,只是,現在還沒想起。”否則,他們又怎會結婚呢?以為何雅只是尚未恢複完整記憶的莫韶華,不假思索地開口。

何雅嘆了一口氣,知道事實不是像莫韶華想的那樣,卻無法言說,垂顏,神情有些悵然。

他伸手觸碰她若有所思的臉頰,沉默了片刻,突然掀唇問道:“小雅,倘若,時光再重來一次的話,你還願意愛我嗎?”

如果,已經知道與他的愛情路走得艱辛,如果,已經知道與他的前程上有諸多磨難,她還會如同十年前那般,那麽奮不顧身地,不管師長與學生的身份,執意走到他身旁來,與他相愛嗎?

“我……”何雅望着莫韶華深幽的眼,細數這陣子以來發生的種種,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假若,已經看到與他的婚姻充滿荊棘,假若,再讓她回到十年前的瓊林湖畔……

何雅神思一晃,還來不及思考她究竟會作出怎樣的決定,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當時那支引他倆相遇的手機,靜靜地躺在箱子裏。

“莫教授,你這人也太長情了吧?竟然連十年前的手機都還在?”一向看到什麽就說什麽的何雅瞬間跳轉話題,整副心思都擺在面前的手機上,完全将莫韶華方才的提問抛諸腦後。

“當然留着。”因此與她相遇的物品,怎能不留着?

“都十年了,一定不能開機了吧?……欸,莫教授,我問你喔,這裏面有沒有我們的自拍照什麽的?”何雅把那支手機拿起來瞧了瞧,明明也知道應該打不開了,卻仍不死心地按了按開機鍵。

“好像有吧……小雅,坦白說,我不太記得了。”何雅确實很愛拉着他照相,可是,他陸陸續續換過好幾支行動電話,已經忘了這支手機裏有沒有他們的自拍照。莫韶華搖頭,明确地表達了他的記不清。

“啊!好可惜喔!”何雅将手機舉高擺低、拿近拿遠,瞧了又瞧。“真想看……你當時被我拉着照相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也很精彩吧?”

“小雅……”沒想到何雅想看的原因竟是這個,莫韶華望着她,有些哭笑不得,未料她的臉龐卻瞬間發亮,聲調飛揚。

“……咦?亮了亮了!熒幕亮了!莫教授!你看見了沒?”她剛剛看見熒幕畫面閃動了幾下,隐隐約約,似乎可以看到待機畫面,就是他們兩人的合照……何雅興奮地将手機舉到莫韶華眼前。

“熒幕亮了?怎麽可能?那支手機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故障了。”莫韶華将手機拿過來,仔細端詳。熒幕上确實一片漆黑,半點将亮的跡象也沒。

“沒有嗎?怎麽可能?我剛剛真的看到--”何雅話音一收,臉色瞬間驚白。方才,她好像看到……在手機的待機畫面上……那是二O一三年……和……不住晃動的二OO三年……

這情景似曾相識,隐約令她有些不安,何雅想站起身子,可卻有一陣排山倒海的暈眩感,令她腳步踉蹐,頭昏眼花,鼻間仿佛又開始聞到瓊林湖畔的腥濃湖水味,耳邊本就絡繹不絕的蟬鳴,也似乎更加嘹亮……

“小雅,你怎麽了?”注意到她臉色不對,莫韶華連忙上前攙扶。

暈、好暈……何雅緊緊攀住莫韶華的手,像溺水之人般地牢牢抓住他,她眼前的畫面又開始交錯參疊,她耳邊好聽的男性聲嗓,又開始變得時近時遠……

何雅費力地想讓視線聚焦在莫韶華臉上,努力掀動嘴唇,想回答他方才那個明明很重要,可她卻沒有回答的問題……

倘若,時光再重來一次的話,她還願意愛他嗎?

她……她……

她幾度開口,可卻未能成言,一陣強烈眩暈,神思飄散,莫韶華的面容驀然消失在她眼前,她暈厥在那聲聲喚她的急切嗓音裏。

尾聲

“小姐?小姐?你還好嗎?”

盛夏,豔陽天,校園內的瓊林湖畔,有道醇厚卻焦急慌張的男嗓。

甫拿到副教授聘書的莫韶華,匆匆忙忙抹掉額角的汗,懷中攙抱着意識不清的女學生,不住地喚。有些搞不清事情怎麽會突然發展成這樣?

他只不過是在湖邊多流連了一會兒,被一個自來熟的熱情女學生耽誤了一會兒,怎麽情況就會演變成女學生暈倒在他懷裏,且怎麽喚都喚不醒的景狀?

是天氣熱?中暑了嗎?他應該先将她帶到陰涼處觀察?送到學校的醫務室?抑或是直接打電話叫救護車?

“小姐?同學?”莫韶華又再度喚了幾句,見女學生絲毫沒有将醒的态勢,決心先将她抱到有樹蔭的陰涼處稍作歇息,再做定奪。

未料他才提步走了一會兒,他懷中的女學生卻咕哝了聲,似有清醒跡象。

“吓!”莫韶華心一驚,險些松手。被他抱着的何雅,才剛掀睫,就感到一股急遽下墜感,本能反應地攀緊身上的男人。

莫韶華垂顏,視線對上懷中迷濛雙眸,直到此時,才驚覺他在校園內,懷抱着一名女學生的行為有多麽不妥。即便她是因為身體不适,但……

“醒了?沒有不舒服的話,就下來自己走,自己到醫務室去。”莫韶華毫不留情地将何雅放下地,平滑嗓音清清淡淡,聽來毫無情緒,薄框眼鏡後的眼神卻顯得有些擔心。

何雅神智尚未清醒,腳底才接觸到地面,便覺四肢頹軟無力,想站穩,卻又不住踉跄,被看不下去的莫韶華一把攙住。

“算了,還是我帶你去吧。”他那把溫沈好聽的男嗓聽來十分無奈。

“……”

何雅搖了搖頭,确認已沒方才那麽頭疼,陣光落向眼前的莫韶華,再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穿着,接着,又眨動了好幾次眼睫,視線環顧了四周好幾趟,足足呆愣了好幾秒。

凝稠熾人的空氣、銀亮不可逼視的陽光、腥豔深濃的湖水味……這裏是……好眼熟……學校?瓊林湖?

“你聽得見我說話嗎?”見她神态飄忽,莫韶華擰緊了眉,不得不如此發問。

“……”她再度擡頭望向他,年輕了好幾歲的莫教授,眼角的笑紋少了,臉上的風霜也淡了,就如同,她初見他時一樣……慢着!瓊林湖?年輕了好幾歲的莫教授?而她身上……穿的是細肩帶背心與短褲?!

何雅大驚失色,直到此時才真正回過神來,右手慌慌張張地探向後腦勺,扯落了她盤成丸子頭的長發。

巧克力色的長發傾瀉而下,随風飄散,令莫韶華鼻間瞬間盈滿她的發香,有片刻失神。而何雅臉色驚異,望着眼前的莫韶華,眼色轉了幾轉,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長發?她竟然又再度變為長發?她又再度回到學校?這是怎麽回事?

“我……我怎麽會在這裏?我剛才怎麽了?”怔愕了許久,何雅聽見自己的嗓音,澀澀地從喉嚨裏跳出口。

“我不知道你怎麽了,或許是中暑?總之,你向我借手機,接着,便失去了意識。”莫韶華試圖忘記她頭發的香味,平板地答。

“我向你借手機、我向你……這裏是瓊林湖……”何雅神情呆茫,喃喃低語,接着,又恍然大悟,揚聲高叫:“現在是西元二OO三年?!”

“當然是二OO三年。”莫韶華面無表情地望着何雅,微擰的眉心,卻徹徹底底出賣了他覺得何雅很奇怪的心緒。

仔細想來,這女學生雖然長得不壞,人也開朗熱情,可是,她從一開始出現的姿态便很怪異……她現在向他詢問年份,方才昏迷前,也質疑他手機上的顯示日期……是生病了嗎?或是有哪裏不舒服?

“你還好嗎?我送你到醫務室去。”

“我、我……”何雅視線緊瞅着莫韶華,沒有出聲回答。對她又再度回到十年前的發展感到既不可思議又不可置信。

她似乎對于能夠參與莫韶華的過去這件事,感到有些高興,可,卻又因為莫韶華沒有與她的未來記憶,充滿失落,她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臉上表情錯綜複雜。

他們明明當過一場夫妻,那段朝夕相處的時光,那些親身經歷的喜怒哀樂……歷歷在目、刻骨銘心……所以,那究竟是一場短暫的夏日夢境?抑或是一場來自未來的相愛預告?

“你還好嗎?”由于何雅臉上的表情實在太過豐富難解,令莫韶華不禁又擔憂地問了一次。

何雅揚眸望他,陽光從他頭頂灑落,燃亮他一身西裝筆挺與清俊五官,令她心跳瞬間錯漏了幾拍,将他細致的面部表情盡收眼底。

他為了她略顯擔憂的神色、總是低沉醇厚的男嗓、曾經牽動她的每個表情、每句總說是肺腑之言的甜言蜜語……

她熟知他所有的情緒與反應,心疼他每一個求學過程時遇到的困境、人生中遭遇到的難題……她是如此愛他,無庸置疑。

“小雅,倘若,時光再重來一次的話,你還願意愛我嗎?”

曾經,他為了令那個對他毫無記憶的自己愛上他,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如今,她也能令他,愛上對她毫無記憶的他……

“謝謝你,我很好。我是何雅,合鴨的那個何雅,在田裏幫助有機稻米收成的那個何雅。”幾乎是想也不想地,這句對白便猛然沖出口。

莫韶華遲疑了會兒,不知何雅的臉色為何突然間明亮了起來,也不解她口中所說的合鴨是什麽東西,但是,基于禮尚往來的原則,仍是緩緩地朝她伸出手,回應她的自我介紹--

“莫韶華。‘莫道韶華鎮長在,發白面皺專相待’的莫韶華。”

何雅盈望他,臉上興起比夏日陽光更燦爛的笑顏。

她知道,她會有一個很難纏的婆婆、一個很可愛的女兒,以及一個很愛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喜酸不喜甜,她的丈夫喜歡中餐大于西餐……她會有自己的烘焙事業,有諸多拯救失敗品的烘焙技巧……而她的女兒,很愛吃一種,數年後才開始流行的,名為馬卡龍的甜點……

不過,這次,她不會再令自己大學畢業前就懷孕;不會再在毫無經濟基礎時便步入婚姻;即使要與婆婆同住,也會記得為自己尋找月子中心。

何雅越想越愉快,接着輕快飛揚地笑了起來。

我愛你。

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不論是二OO三,或是二O一三。

SomewhereInTime,時光中的某一處,與你相遇。

番外:新生

她叫楊秀麗。

她已經許久沒有想起她的姓名。

她從首屈一指的一流大學畢業,在那個甚少女子讀到最高學府的年代裏,她金榜題名之時,鄰裏鄉親甚至為她放了一整天的鞭炮,為她準備了好幾箱吃食水果,列了長串人龍在車站,送她北上讀大學。

她是父母親的驕傲,鄉親們口中稱贊的女狀元。她在校內書讀得極好,畢業後也跻身教育界,得到份人人稱羨的教職,徹徹底底地擺脫了原該在低下階層中奮鬥的未來。

可惜,她有一天仍得走入婚姻,步入家庭。

即便她與丈夫在學術上都有很好的成就,同樣捧的都是教職飯碗,同樣領一份還算優渥的薪水,她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婆婆并未因此而喜愛她。

她的丈夫是婆婆的驕傲,而她卻是婆婆的眼中釘與肉中刺。

無法在下班後整理好大小家務,成為她被婆婆诟病的最大缺點;好不容易她因生産得了産假,能在家中好好坐月子的時候,産後第二天,她便被婆婆叫下床掃地。

由于她丈夫是獨子,搬出三代同堂的家中另組小家庭,是多麽不孝的逆天之舉,所以,對于與公婆同住時的一切不如意,她只能默默承受,無法出言抗議。

幸虧,她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天資聰穎,很得婆婆歡心,于是,她拼了命地要兒子努力念書,想藉着兒子的成就,得以證明她是個稱職的母親、稱職的媳婦。

只是,過了好幾年之後,她才明白,孫子歸孫子,媳婦歸媳婦,孫子受寵,并不代表媳婦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她與婆婆之間的不愉快,在丈夫過世之後攀升至最高點,最後,從婆婆的撒手西去中解脫。

她怎能喜歡兒子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哪裏好?她連她的萬分之一都不及。

她父母親雖然也出身窮困,但好歹家世清白,不似她母親雙手總是油膩膩的,父親甚至是個宵小之輩,淨做些偷拐搶騙之事。更過分的是,她竟然連書都讀得不怎麽樣,在校園內大談戀愛就算了,最後還不知節制地未婚懷孕!

她辛辛苦苦在逆境之中把唯一的兒子拉拔長大,可不是為了讓他與這樣的女人共組家庭!

她為什麽要善待她?

她書讀得沒有她好,社會地位沒有她高,生的甚至是女兒,就像她一樣,即便讀了再多書,結婚之後仍會被夫家看不起的女兒。

她憑什麽搶走她兒子,甚至還想享受那些她從未享受過的合理待遇?

她只要看到她便覺渾身不對勁,只要看到她讨好親近的笑臉,便想起那些曾被狠狠欺負過的從前!

她讨厭她。

她做什麽事都不順她的眼,說什麽話都不合她的意,于是她拚命找她麻煩,以為這樣就能彌補從前飽受欺淩的自己,令自己感到好過一點。

直到那天,她兒子跪着對她說:“媽,我已經過了三十四年您要的人生,請您将接下來的人生還給我。”

兒子仰着顏看她,口吻平緩,态度卻是前所未有的堅決強硬,氣得她大發雷霆、怒不可抑。

她惡狠狠地将忤逆她的兒子拉到丈夫靈位之前,失控地拿出家法,淩厲至極地往他背上抽打。

她用盡全身氣力,打那個她從小到大連飯都舍不得讓他少吃一口、連風都舍不得讓他多吹一陣的兒子,兒子一聲不吭,她卻痛到心如刀割。

“夠了,你回去吧!你要你的人生,你就滾回去你的家,滾回去過你的人生!再不要來與媽牽扯!”她忿忿将兒子趕走,然後在兒子當真頭也不回地走了之後,痛哭失聲。

空無一人的家裏,只餘她與早逝的丈夫牌位,和一柄幾欲斷裂的家法。

她直到此時才驚覺她的寂寞。

與她争了一輩子的婆婆已經走了,令她受了一輩子委屈的丈夫也已經撒手了,如今,她唯一的兒子也被她驅離,在這個空蕩蕩的家裏,甚至就連一道孩子的笑語嬉鬧聲也聽聞不得。

這就是她的人生嗎?

她的兒子向她争的,就是一個不要如同她一般的人生嗎?

她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