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四月已過, 五月剛出。
馮娘換去了身上的豔色衣裙, 取而代之的是輕薄的素色繡荷花長裙,臉上未施粉黛, 看起來比第一次見到竟然還要年輕幾分。
她手上端着臨江樓店小二送來的飯菜, 走到二樓角落的房間敲了敲門。
門應聲而開,白忌站在門口,半個身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擋住屋內的情況。馮娘也沒去好奇,只是把手中的餐食遞給白忌之後,輕聲問道:“那位公子還沒醒嗎?”
白忌搖搖頭。
“這已經大半個月了, ”馮娘嘆氣,“那位公子究竟是得了什麽病?怎麽會一睡不起?”
“無大礙,”白忌強調道,“不用擔心。”
“希望那公子能早些醒來, ”馮娘不知想到什麽臉上露出了一個真切的笑容,“老毛說什麽也要請那位公子吃頓飯, 他總覺得我能跟了他, 都是那位公子上次臨走前送他了根什麽紅線。”
白忌聽到這話臉色也有些緩和, 沉聲說:“他的确是位姻緣算師。”
“怪不得。”馮娘點頭, “那我就不打擾您了, 吃過飯還是向從前一樣放到門口就可以。”
白忌點頭,在馮娘離開之後才關上門。
他把食盤直接放在桌子上, 就轉身坐到了床邊,也差不多就是他剛坐下的時候,就聽到角落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只灰皮額頭上帶着一縷白毛的小老鼠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鑽出來, 鼻子抽動着爬到了桌子腳下。
那老鼠聞到了香氣,先是戲很足的搖頭晃腦,然後又用兩只後爪站起身轉了一圈面對着白忌,兩只前爪像是人一樣對着白忌鞠躬作揖。這一系列做完之後,那老鼠才拱起身子把自己團成一個球,只聽到極其輕微的一聲‘嘭’,原本的灰皮小老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穿着褴褛灰衣的乞丐。
胡遲這時候若是醒着,大概能認出來這個乞丐就是那個在街上被白忌吓得躲在桌子底下的那個。
那乞丐并不多言,只是埋頭就顧着吃,就好像一停下來他就能鑽桌子一樣。等咽下最後一口飯之後,他甚至來不及打嗝就又轉了一圈變回了小老鼠。
頂着一縷白毛的小老鼠打了個飽嗝,結果吃得太飽一仰頭直接在地上打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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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不容易才撐着胖肚子站好,剛要對着白忌作揖離開,就聽到這個從來沒和他主動說過一句話的劍修開口了。
那劍修說什麽他還沒聽見,頭上的毛就下意識防備性地豎起來。
一只老鼠的恐懼白忌還沒放在心上,他只是皺眉好像遇到特別難辦的事情低聲問:“你們妖修,有沒有什麽時候是突然變回原型的?”
老鼠歪腦袋,“……吱?”
白忌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說人話。”
“一般出現這種情況的都是修為不穩定。”小老鼠維持着獸形,打量着白忌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或者是像話本說的那樣,被打……打回原型?”
白忌眉間擠得更緊了:“如果沒受傷,但是在修煉的時候突然變回原型昏迷不醒,是因為什麽?”
“昏……昏迷不醒?”小老鼠一邊搖頭一邊後退,“我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而且我修煉很慢……大概是修為到一定境界以後返璞歸真?”
這個他胡扯出來的理由卻好像是讓白忌深思,他站在一邊害怕想走又不敢開口,只能無意識地用後爪撓着地。
白忌最後也不知道是自己想明白了什麽,這才舍得看了老鼠一眼,揮揮手,“你走吧,明天不用來了。”
小老鼠四只爪子維持着即将逃跑的動作僵硬的回了頭,呆愣的看着白忌。
“我今晚就走。”
哦。
雖然這個劍修看起來有點兇,渾身的氣勢也有點吓鼠,但是人還是不錯的,還給鼠吃那麽美味的食物。
他突然要走了也不知道鼠這種有些輕松又有些難過的感覺是什麽?吱。
“你要是手腳勤快,可以去臨江樓找毛掌櫃,在他店裏做個店小二。”白忌接着說,“我臨走前會和毛掌櫃說一聲,應該比你做乞丐要好。”
“吱!”小老鼠猛地從地上蹦起來,頭上那縷白毛也跟他心情一樣左右搖擺。
他不停地對白忌作揖,一直到白忌要趕他的時候才四只爪子抓着地迅速離開了。
離開的路線還扭成了波浪形。
白忌把被老鼠吃完的殘羹剩飯放到門外,這才掀開了床榻邊的簾子。
只見那簾子後面并不是本應該在打坐的胡遲,而是一只一人身長的狐貍。那狐貍通身火紅,皮毛光澤豔麗,與尋常狐貍最大的區別就是他那九條蓬松的毛絨大尾巴。其中五條被抱在懷裏,只露出泛着金色的尾巴尖,剩下四條中有三條緊緊裹在身上,只有一條聳拉在身後。
躺在床榻上就像是一團毛絨絨的火。
白忌盯着那條聳拉在身後的尾巴看了好一會兒,才深呼吸收回了視線。
他早上睜開眼的時候,就看到原本盤膝而坐的胡遲變成了這麽一副模樣。
一只閉着眼睛好像在睡覺的火狐。
身後長了幾條尾巴。
白忌看着那幾條尾巴來來回回數了好幾圈才确定是九條。
狐貍,白忌并不少見,雪狐火狐甚至妖獸三尾雷狐在修真界都只是尋常物,雪狐天性高冷火狐多美豔妖嬈,三尾雷狐雖然是上階妖獸,但長得最醜,渾身皮毛漆黑尾巴卻是細長如猴尾,并且未開靈智性子殘虐。
白忌從前歷練的時候這種三尾雷狐多是他的劍下魂。
但是如胡遲這般九尾火狐卻是他為所未聞,而且尋常火狐中皮毛顏色這般豔麗奪目的更是前所未見。最要緊的就是那九條蓬松密實的尾巴……
白忌轉過頭,把之前寫好地傳音符捏碎,等着師門的回答。
胡遲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的最開始是他剛出生不久的時候,司樂仙君雙手抱着他像是哄孩子一樣搖晃,一邊對司禮仙君感嘆道:“咱們的小狐貍長得真好看。”
身為一只總被世間傳為狐貍精的狐貍已經夠可憐了,偏偏他還是公的這個事實總是被這兩姐妹忽略。胡遲生氣地用兩只前爪去推司樂仙君的胸口。
他的小掙紮卻并沒有被司樂仙君放在心上,她只是調整了一下姿勢想讓胡遲更輕松一些。
自聽到她摸了摸胡遲的鼻子,輕聲道:“小狐貍快快長大吧,上重天的未來還要靠你啊。”
胡遲沒聽明白。
上重天有劍道尊者的劍,玄算子的腦袋,帝君的真龍威壓。他一只狐貍還是老老實實譜着姻緣簿守着姻緣樹看着天下兒女的愛恨情仇。
再來只燒雞就更好了。
也不知道白忌把沒把他的小雞養肥養大。
可能是因為想到了白忌,前一秒他還和司樂仙君軟綿綿的胸口做鬥争,後一秒他就站在了乾坤殿門外聽帝君說話。
帝君那是第一次去渡情劫回來,雖然身上沒有傷甚至修為還提高了幾分,但是他卻看起來滿身疲憊。胡遲盤腿坐在地上仰頭看他,那時候他才剛剛要蓄起胡子來掩蓋自己外貌上的‘缺陷’,但可能是天生的原因,這胡子蓄了近千年才勉強有個形狀。
“你在上重天也呆太久了,是該下去看看了。”胡遲都不記得那時候帝君的聲音這麽沙啞,“上重天下重天修真界,都比不上凡人間的情感真實。”
“不都是那些生老病死,癡男怨女。”胡遲滿不在意,下凡歷練的幾十年對他無窮無盡的生命來說就像是一場短暫的出行。“您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我怎麽會不放心你?”帝君笑着咳嗽了兩聲,“誰不知道想要譜寫好姻緣簿,首先要做的就是無情。”
胡遲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聽到帝君接着說:“我在凡世間有位兒子,我離開的時候他才剛滿歲,懵懵懂懂孤苦伶仃,你要是沒事,就去陪他過了百年。”
“說的那麽好聽,還不是讓我去幫你照顧兒子。”胡遲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草屑,渾然不在意的往輪回池那邊走,“我小時候你照顧我,現在我肯定能把你兒子養得白白胖胖。”
胡遲從來不知道剛周歲的孩子那麽小。
他下凡找到白忌的時候,白忌正裹着一個小被子放在破舊寺廟的稻草堆上,他閉着眼睛,白皙的臉蛋上不知怎麽蹭得都是髒污,不哭不鬧看上去有些過于安靜了。
胡遲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戳他的臉,他擰了擰眉,這表情和帝君皺眉的時候如出一轍。
這種仿佛帝君變小任他揉搓的既視感讓胡遲從心底覺得有種舒爽感:“以後你就歸我養了,小東西。”
他說着兩只手連人帶被子一起抱起來,別扭地學着從前司樂仙君的模樣摟着,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不對,讓那孩子擰眉撇嘴看起來就好像要哭了。
“……你別哭啊?”胡遲慌亂的調整姿勢,一邊撐起面子指着一個周歲孩子說。
也不知道是他抱着孩子的姿勢對了,還是那孩子聽懂他說的話了,總之那孩子依舊皺着眉,卻一直沒哭。
那時候胡遲還覺得養孩子也還是挺簡單的。
他在這荒廟附近的村子裏買了村民不住的空屋子落腳,好心的村民還送了他一套被褥和幾斤幹柴。胡遲主要把床鋪收拾了一下,把小孩兒放在中間,好奇地看着。
他忘了那時候自己給白忌取了一個什麽名字,但是在夢中他看着那縮小版白忌的臉,在心底就管這個孩子叫了白忌。
白忌這一天都不哭不鬧,也沒睜開眼,一天唯一證明他存在感的就是皺眉。
胡遲也沒動作只盯着他看,越看越覺得他長得可愛,以後自己肯定是要給他許一個好姻緣的。
然而天剛黑白忌就開始哭了。
人那麽小,哭起來也那麽小聲的哼唧哼唧,然而聽在胡遲的耳朵裏就好像是一枚炸雷。
“怎麽了啊?”胡遲小心地點了點他的眼睛,“別哭了。”
他不說還好,說完之後那孩子反而哭得更厲害了,連身子都在輕微地一顫一顫的。
胡遲吓壞了,慌亂地給他抱起來左右搖晃,蹩腳地哄着,“不哭不哭。”
可是并沒有什麽用。
還是隔壁的鄰居來給他送上自己家煮的餃子,這才聽到屋裏還有個孩子哭聲。
“哎呦,這娃娃是怎麽了?”那鄰居是前年剛生了個女兒,走近一看就知道了,“你這是多久沒喂他奶了?”
“……奶?”出生就是辟谷仙君的胡遲一臉茫然。
鄰居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指着他,“你看看你把孩子都餓成什麽樣了?”
“……餓了?”胡遲恍然,“我忘了。”
“你啊!”鄰居低頭湊近看了看孩子,“這孩子多大了啊。”
“剛滿周歲。”胡遲也低頭看過去,大概是哭累了,孩子在胡遲的懷裏時不時地顫一顫,擰緊了眉。
“那也吃不了稀飯。”鄰居忙擺手,“你快去老楊頭那讨一碗羊奶給你弟弟喝,就在西頭第四家。你家大人都去哪了,怎麽能讓你來帶孩子?你就是個半大孩子哪能照顧好這麽小的?”
胡遲抱着孩子往外走的腳步一停,頭也不回的對鄰居說:“我就是他大人,我能照顧好他。”
說完,他也不管那鄰居在說什麽,一邊往老楊頭家走,一邊把孩子身上的被子裹緊了一些。
低頭碰了碰把那孩子有些發涼的鼻子尖。
輕聲說:“我能照顧好你,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全家總動員大掃除,可憐我空有一顆日更一萬的心。
胡家奶爸初長成。
下一章應該還有小半章第一世輪回回憶。
然後好久沒夢到紅衣男的白忌,也該做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