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春節過去,忙碌了一年的莫軍才終于稍微休息一下。

其實他完全可以不這麽忙的。

但是,五年了……

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黃金單身漢,他的私生活可謂一片空白,所以他才忙碌,越忙,越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這天有點下小雪。

莫軍跟生意上的朋友老陳喝完酒,打車回家,一路穿過喧嚣吵鬧的市中心,對于買醉或者年輕的人來說,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可是莫軍只覺得疲憊,他只想休息。

回了家,他草草洗了個澡就鑽進被窩,幾乎在閉上眼睛的瞬間就睡着了。

睡意正酣,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突兀而尖銳。

“喂……”一個字,莫軍是勉強用鼻子哼出來的。

“軍子……”克制而隐忍的語氣,是自己家老頭。“我頭特別疼,你來帶我去趟醫院吧。”

莫軍倏的睜開眼睛:“爸?怎麽突然頭疼了?”

“嘶……啊,不知道,我先找點藥吃。”說完,老頭兒就挂了電話。

莫家老爺子已經近80高齡。莫軍是老爺子老年得子,所以從小格外寵愛一些。但這個小兒子也沒白疼,從部隊複員以後就一直生活在身邊,不至于讓他淪落成孤寡老人,被居委會“關照”。

莫軍知道自己家這位固執而強硬的老頭子第一讨厭去醫院,第二讨厭打電話。能讓他半夜三更的勞師動衆,必然是真的不舒服了。

所以他迅速的起床穿衣服,拿着錢包和車鑰匙就奔出了門。

老爺子已經自己穿好了羽絨服,莫軍一到,就扶着他下樓,上車,直奔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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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慢點開。”

莫軍不顧路面的濕滑,恨不得一腳油門踩到底。

“爸你感覺怎麽樣?”剛才在屋裏匆忙看了一眼,老頭子的精神不濟,緊皺眉頭,能看得出來是在強忍着。

“放心吧,死不了!”老爺子咬着牙說道。只可惜疼痛讓他沒辦法像從前一樣擲地有聲。

“恩,你堅持堅持,咱們去個近的醫院。”莫軍專心看着路,上一次老爺子體檢還是半年前,并沒有什麽大毛病,按理說應該沒什麽問題。

爺倆沉默片刻,老爺子開始絮叨:“軍子,我床頭櫃最下面一個抽屜裏,有一個存折。是你的名字,那本來是我留給你的結婚錢,密碼是你生日。”

“爸……”莫軍一聽老爺子說這種話,立刻不愛聽了。

“聽我說完。”老爺子大手一揮。“你是不是還惦記那個王家的小子呢?我還記得莫念在三中讀書那會兒你還跟那小子聯系過,這幾年怎麽不聯系了?”

“……”莫軍啞口無言,他竟不知道自己的舉動老爺子都知道。

“哎,你也老大不小了。總得有個伴兒,我一點不擔心你大哥,就擔心你,你就再聽我這當爹的一句話,找個伴,行嗎?”老爺子的聲音似乎更加蒼老,聽的莫軍心裏一緊。

“爸,別說了。”交代遺言一樣的話,不要說了。求您。

老爺子閉上眼睛,頭痛欲裂讓他沒有勁兒再繼續說話,最後的力氣都用來和疼痛抗争。

到了醫院,老爺子的步子踉跄,疼的他東倒西歪,還不如剛出門的時候穩。

莫軍扶着老爺子挂急診,醫生一聽說老人頭疼,并且愈演愈烈,立刻把他推進手術室。

原來,是腦溢血。

這是老年人多發病症,莫軍覺得不踏實,就給大哥打了個電話,大哥聽說老爺子進了醫院,也立刻從被窩裏爬出來,從A市趕過來。

莫軍沒想到,這個手術能如此漫長。

晨光破曉之際,莫念的爸爸媽媽,莫念和衛東辰,都到了醫院。

“軍子!咱爸怎麽樣了?”爸爸急忙問道。

莫軍搖搖頭。他在走廊裏枯坐了一晚上,老爺子也沒出來。

“二叔,爺爺什麽病啊?過年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莫念現在跟衛東辰同居了,接到爸爸的電話真是吓了他一跳。

“醫生說是腦溢血,正在搶救。”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此時再多的語言都無法撫平焦慮。

直到天光大亮,他們終于等到了一點信息。

卻是一張病危通知書。

“醫生?這什麽意思啊?”莫念年輕,沒見過這種陣仗,他見爸爸面色蒼白的在那張紙上簽字,憂心忡忡的發問。

“病人情況不太好,我們會盡力的。”醫生說的很官方。

之後的等待,在莫軍的記憶中,只有白花花的一片光。

噩耗就這樣毫無防備的砸向了衆人。

戴着大黑眼圈的醫生再次出現,只說了一句:“對不起。”

莫念目瞪口呆的看着醫生,随後怔楞的轉頭問衛東辰:“他,他剛才說什麽?”

媽媽馬上用手捂上嘴,努力壓抑沖口而出的哭聲。

爸爸難以置信的問醫生:“老爺子平時身體可好了,很少得病的,你們再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啊!”

醫生被爸爸搖的來回晃,他見慣了生死,心中哪怕再悲憫,也表現的無動于衷。

“我們真的盡力了。對不起。”面對悲恸的家屬,醫生只是機械的重複。

莫軍一把推開醫生,沖進手術室,抓起老爺子冰涼的手,顫抖着說:“爸,別睡了,咱該回家了……”

“二叔……”

“軍子……”

莫念和爸爸同時去叫二叔,可是二叔充耳不聞,仍然企圖把爺爺拽起來:“爸,回家再睡啊,咱們回家。”

莫念和爸爸見二叔魔怔,心裏酸澀難忍,又怕二叔在醫院鬧起來,只好上前拉他。

失去親人的痛苦每個人感知的都不一樣。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難過,無法衡量誰的難過更多一些。

但莫軍不一樣。

老爺子沒了,就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莫老爺子的身後事辦的很低調,只有幾個老戰友來,莫家人接待一下而已。等喪事辦完,其他人就都回A市了。

莫軍每天晚上都開着車去老爺子的住處。但他不敢上去。

似乎只要不上去,老爺子就依然還在那所房子裏等着他一樣。

有時候,人總是靠着類似的催眠來麻醉自己。

現實那麽痛,就讓自己假裝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偶爾,他也會去那個人住的小區轉轉。

似乎從那個人結婚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像這樣去“巡邏”了。

他把車停在小區外面,怕引人注意,都是熄了火,坐的很低,才默默的望向小區門口。

男人有時候會出現,拎着菜或者教具之類的東西。

有時候又不會出現。

但莫軍卻還是去守着。因為他終于發現,蒼茫大地,他無處可去。

如此過了半個月,雪下了化,化了下,重複着滾向春天,空氣卻一點不見暖意。

莫軍因為車子熄火沒法取暖,在車裏越坐越冷,甚至冷的想打盹。所以他掏出煙盒叼出一根煙。

“咚咚咚。”車窗被人不輕不重的敲了三下。

莫軍聞聲擡頭,煙就從嘴裏掉了出來。

敲窗的人,竟然是王英。

莫軍手忙腳亂的降下車窗,覺得不對,又拉開車門下車。

“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太久不見,王英還是戴着一副金屬邊框的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神色肅穆的看着莫軍。

“你都在這兒半個月了,我又不瞎。”

“……”莫軍低着頭,像犯了錯的學生。對王英的思念與渴望,早已随着歲月的流逝融入到骨血之中,同生命一樣存在,所以無知無覺,如呼吸般自然。

但這種自然,絕對不包括意料之外的狹路相逢。

“那你忙,我先回去了。”莫軍慌不擇路的就要上車。

“來都來了,上去坐坐吧。”

王英淡淡的掃了一眼莫軍,自顧自的邁開步子走了。

莫軍只皺了一下眉,就鎖上車門跟了過去。

王英家在三樓,很幹淨整潔的二居室。莫軍第一次來王英的家,熟悉而陌生的氣息讓他局促不安,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又嘗試了一回手足無措。

王英給他到了杯熱水,端給他的時候,他明顯一愣。

“這杯子……”就是當初他打碎的那一個。可是他記得好像那種杯子早就停産了。

“呵,玻璃杯而已,我可以畫了圖,找人定做。這次你想摔多少摔多少。”久別重逢的王英比莫軍表現的強多了,每句話都能精準的戳到莫軍的痛處。

“……”莫軍從老爺子去了以後,變得愈加沉默,此時面對王英,更是無言以對。半晌,他才低聲開口:“我家老爺子過世了。”

王英的眸光一閃,随即又馬上暗淡下去,一直低着頭的莫軍沒看見。

“節哀……”

兩人再次無話可說,一人一杯熱水慢慢的喝。

“你……妻子呢?”莫軍實在說不出老婆這兩個字。

“我離婚了。早離了。”

這次換莫軍驚訝的擡起頭,迎向王英的目光。

“為什麽?”不是那麽堅定的要結婚麽?為什麽又離了?

“畢竟不是真正的夫妻。她也有想要的生活。”王英雲淡風輕的敘述。

莫軍點點頭,放下杯子。

“我還有事,先告辭了。”莫軍心裏很亂,他想不明白此刻的想法,所以他想離開,想理清自己的思路。

王英離婚了……老爺子臨走前說,讓他找個伴……所以呢?

“莫軍?你還想跑哪兒去?”王英在莫軍打開門的剎那一巴掌把門合上。“你在我家樓下守了半個月,就為了來喝杯水嗎?”

莫軍想說不是,他連水都沒奢望過。

“我算發現了,你這人,罵我的時候詞兒不是挺多麽?一到關鍵時刻就啞巴了!”王英五指并攏,一拳砸到門框上。

“你讓我想一想吧。”莫軍找回自己的腦子,推開王英想走。

“好啊,我讓你想。”王英顯然被莫軍悶聲不響的表現氣壞了,他鉗住王英的胳膊,怒氣沖沖的把他拖到書房,把他甩了進去。

“你就從這兒想,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出來!”他也不知道怎麽自己就這麽大火氣,似乎不折磨折磨莫軍他就不自在。

說完,他關上書房的門,自己去做飯了。

莫軍就真的老老實實在書房裏反省。他先用手指掃描了一遍書架裏所有的書,然後是書桌,然後是電腦屏幕,鍵盤,鼠标,椅子把手,反正是王英有可能碰過的地方,他都要摸一遍。

就連室內的空氣,他都貪戀的多吸了幾口。

還有什麽可想的?他也不知道了。

書房門再一次打開,王英若無其事的叫他出去吃飯。

簡單的兩菜一湯。一張方桌,兩副碗筷。

卻讓兩個人等了18年。

相對無言的吃完碗裏的米飯,莫軍覺得自己無與倫比的踏實,一顆綴着的心撲通一下落了地。沒有痛感,只有安逸。飯菜的滋味他已經品嘗不出來,只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歸途。

“莫軍。你今年多大了?”

“35.”

“我今年多大了?”

“38.”

王英自嘲一笑。

“那你還想讓我等多久?”

“哐啷!”“啪!”

莫軍猛然起身,凳子和碗筷都被他大幅度的動作掀翻到地上,但他顧不上,他隔着方桌,終于把夢想中的人擁入懷中。

緊張和激動讓他渾身不由自主的微顫,他擁抱着王英的胳膊糾結的控制着力道,他怕自己抱的太緊讓王英反感,又怕自己抱的太松,失去得來不易的觸碰。

“不等了吧……我們不等了……”莫軍呓語般在王英耳邊說道,好像怕自己太大聲吓跑王英。

王英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臂,在擁住莫軍的那一刻才真的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随即他起身把莫軍拉到懷裏,緊緊抱住。

再多的語言,都沒有一個擁抱來的實在。擁有才是愛情的真谛。等待,對相愛的人來說,是考驗也是磨砺。可對他們來說,只是蹉跎。

多少光陰,都因沒有你而如此蒼白。

“你知不知道,你打碎的這個碗很貴的。”隔了半晌,王英才悠然開口,但誰都沒有松手的意思。

“我賠你就是了。”莫軍心說一個碗而已,自己還賠得起。

“那你可想好了,我後半輩子你都得陪我了。”王英一語雙關,輕松把莫軍拿下。

“好。我再也不讓你等了。”莫軍珍重的說道。他們之間早已無需承諾,彼此的存在,就是最真的誓言。

“你明天還上班吧……”莫軍嗫嚅着問。

“我放寒假好嗎?”王英無語。

“那我今晚住這裏……好嗎?”一個擁抱就給了莫軍鼓勵,他不想再回那個冷冰冰的小屋,他只想待在王英身邊,寸步不離。

“……”王英嗤笑,把莫軍的手攥到自己手裏。“可以。你想怎麽樣都可以。”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明天我們就搬到一起吧,住你那裏,住我這裏,都可以。”

那就,在一起吧。

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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