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陳少艾擡手抹了一把眼睛:“沒事。”

風綿“嗤”了一聲:“眼睛都暈成熊貓了還沒事。”

陳少艾抽了張濕巾,把手上沾到的彩妝擦幹淨。風綿在一旁打開自己的手機:“我也來圍觀一下這個小羽醬。”

陳少艾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她讓我想起來以前一個……同學。”

“同學?”風綿看了一眼前面坐着的司機和張華,把聲線壓低了些,“女朋友吧?”

“別瞎說。”

風綿一看陳少艾這神情,就知道自己剛剛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頗有興致的打開小羽醬的直播間,看了幾秒鐘,也不由得一愣:“別說,畫得還真是像你嘿!”

陳少艾有一個錢包,從風綿認識她的時候就在用。錢包的皮質爬滿了褶子,磁扣也開始生鏽,一定程度影響了美觀,和她一屋子的名牌包放在一起顯得有些突兀。可陳少艾去到哪兒都要帶上它,一直到現在,不知已經用了多少年

風綿有一次看到過,錢包裏夾着一張照片,是微縮版的高中畢業照。一班人裏面就屬陳少艾最紮眼,沒別的,只因為唯獨她沒有穿校服。皮夾克破洞褲,脖子上挂着的項鏈在陽光下放肆的閃耀着,短到下巴的碎發被風吹起一個飛揚不羁的弧度。

這樣的學生在校園裏必定是異類,然而老師們是不敢管的,縱容着她奇怪的穿着,縱容着她孤僻古怪的性格,甚至縱容着她“不光彩”的過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怎樣胡來都可以,只要不僭越,只要不過界,只要不去影響其他同學。

但是不管怎樣,至少在那時候,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開心。風綿對陳少艾的過去知之甚少,但是她從來沒有見陳少艾像那張照片上一樣笑過。

明明笑得那麽開心,可是每當談起過去,她卻總是諱莫如深,眼中有着濃得化不開的落寞。一個被縱容着長大的孩子,有什麽不快樂的呢?風綿一直不明白。

車子停在公司宿舍的小區門口,她們向司機和張華道了晚安便下了車。從小區門口到宿舍不過五分鐘的路,就當散步了。

司機重新啓動,轎車行駛的聲音逐漸遠去。夜涼如水,冬天沒有知了蟬鳴,漫天無際的雲層層疊疊的在她們頭上鋪展開來,呼吸聲就像深深淺淺的漲潮。路邊立着兩排路燈,一道道光亮像一束束火苗,間隔拍打在地上,搖曳顫抖。

陳少艾忽然停住腳步。風綿問她:“怎麽了?”

陳少艾緩緩轉過身去,單薄的背影就像一柄透着寒氣的冰淩,筆直的立在凜冽北風中。她開口的時呵出的絲絲熱氣轉瞬便随風飄散:“出來。”

不遠處的草叢後面有車燈亮起,随着車門打開的聲音,四個人從裏面下來。陳少艾眯了眯眼,正是之前在晚會上看到的那幾個。

風綿這才發現草叢後面竟然停了輛車,逆着光她看不清人臉,不過從身形和着裝,依稀可以辨認出:“怎麽又是他們?”

陳少艾冷冷道:“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四人中為首的那個向她微微躬了躬身:“您安全抵達宿舍後我們就走。老板的意思,讓我們時刻保護您的人身安全。”

“時刻保護”這個詞很明顯激怒了陳少艾,她的胸膛劇烈的起伏着,近乎嘶吼的開始讓他們滾。風綿趕緊上去攔住他,待她情緒稍稍穩定下來,連聲音都打着抖:“回去告訴他,我不需要。”

四人回到車上,卻依然沒有發動車子。顯然老板的話才是聖旨,在陳少艾宿舍的燈亮起來之前,他們會一直待在這裏。就像潛伏在暗處的紅外攝像頭,幽幽的泛着冷光,以保護的名義,撕開所有隐私,在她心口劃了一道又一道,日積月累,風幹成了年輪。

“院子風大,趕緊上去吧,不然要受涼了。”風綿把圍巾摘下來給陳少艾圍上,轉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

進了門打開燈,風綿跑到窗戶邊撩開窗簾,看到車燈亮起,舒了一口氣:“沒事了,這幾個跟屁蟲走了。”

陳少艾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手心,坐在沙發上愣愣的出神。

“我小學初中不在上海,高中時候轉學過去的,是陳民國的意思。他派了四個保镖監視我,沒人敢和我交朋友,除了她。”

風綿默然,陳少艾口中的“她”是誰,兩人對此心照不宣。

“那時候他們就跟着你了?太誇張了吧!既然放心不下你,換個學校就好了,幹嘛非得去另一個城市?”

陳少艾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聲音渺遠:“初二的時候,他知道了我的取向。”

傷疤剛被揭開的時候很疼,正好在皮肉粘連的部分,有血液汩汩流出。但是漸漸的,這種疼會轉化成一種莫名的快.感,之前一直難以啓齒的回憶現在說起來仿佛是唠家常一般無足輕重。

“我的初中比高中要好些,不過朋友還是比較少,和其中一個女同學走得最近。有一次我和她兩個人去周末郊游,都沒有和家裏說,等回到家裏,就一切都變了。”

“剛好那麽巧,她之前也被家裏人發現是同性戀。其實我和她根本沒什麽,抱團取暖罷了。哪裏知道我們出去玩的那兩天,學校都快被兩家家長一鍋端了。”

“一件本來很小的事鬧得那樣大,我們沒法再呆下去了。我還好些,只不過換個地方讀高中,聽說她被家裏送去精神病院做治療,沒了下落,我也不敢打聽。”

風綿倒吸一口涼氣:“那時候……還那麽小……”

初三,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這樣隐秘的事情被父母發現,不僅沒有得到理解,反而因此背井離鄉,甚至被釘上恥辱柱。作為家長他們是怎樣的武斷?而對一個孩子來說又是怎樣的摧殘?

燒水壺的水開了,陳少艾給自己續了一杯熱水:“你總是說我喜歡有事憋着,我不是喜歡,而是習慣了。有些事說再多也無解,幹脆少說少錯。”

風綿臉上一熱,愧疚之情湧入心口,竟叫她一時間找不到話說:“……你爸這樣,确實挺過分。”

“對他來說,這才哪到哪兒?” 陳少艾嘲諷的勾了勾唇角,将聲音壓得極低,仿佛随時就要飄散在空中,“我媽還是因他而死的呢。”

風綿猛地睜大了眼睛,震驚、恐懼、同情在其中接連閃過。若非說這話的是陳少艾,否則她實在難以将報道中那個慈眉善目溫文爾雅的企業家與這種人格聯系起來。

“他,他竟然殺了……”

“沒有,我媽是自殺的。當着我的面,那年我六歲。”陳少艾頓了頓,似乎還想說什麽,卻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明天要下雨了,天上的烏雲厚重的堆疊在一起,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人心之複雜,世道之艱難,個中滋味只有親身體會過才能明白。無數人對陳少艾的出身羨慕不已,可這偏偏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風綿不敢想象若是這些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她還有沒有勇氣好好活下去。

陳少艾将水杯放在茶幾上,玻璃輕碰着陶瓷臺面,發出細碎而清脆的聲響。她勾了勾唇角,已經從回憶中抽身,“我有點想知道,小羽醬是怎麽畫出那張圖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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