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周郎]

[風飄絮的日記]

我心很亂。從來沒有過的雜亂。

我曾經想不去幹涉歷史。可是,歷史卻因為我無意的一個舉動而終于改變。那天救下的不是別人,是孫策。

也許我太迷信歷史的記載。孫策遇刺的情形與《三國演義》記載的有很多不一樣,我就盲目地認為那個人不是孫策。于是就出手。

但是,即使我事先知道那個人就是孫策,我也能夠忍住不出手?

我問自己。

三個孩子都已經熱血沸騰;阿強已經出手;我不可能冷血到看阿強遇到危險的地步。

所以,不管事先如何,我一定都會出手。

也許,如歷史記載的一般,孫策終于還會因為箭毒發作而死去。那樣的話,我還是沒有改變歷史。

驀然一驚,我冷笑着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自己竟然希望有人死去?希望一個與自己無怨無仇的人死去?僅僅是因為這個人的死是歷史的事實?

你什麽時候如此害怕改變歷史?

你已經不是第一次改變歷史了。在徐州,你就不應該去救車胄。那麽,那時候我是為什麽去救車胄呢?就因為車胄女兒的一團飯?就因為車胄竟然答應了女兒的要求,讓自己留在車家混飯吃?還是因為不忍心看着車胄女兒被殺?

我改變了徐州的歷史,也就改變了劉備的歷史。如今,我更是改變了孫策的歷史,改變了江東的歷史。我——有改變歷史的力量。

可是,我有改變歷史的權利麽?

我本來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人。我參與了歷史,或許會讓百姓遭受更多的苦難。畢竟,孫策與孫權有許多不同。我不是神仙,我不能夠保證我的參與會引起更多的戰争。

紛繁的思緒接連而來,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煩亂。站了起來,走出門口。面前是一個很好的庭院。正是夏季,石榴花開得正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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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風景的是,不遠處可以看到巡邏的士兵。

這個院子的隔壁一進,就是孫策的居所。昨天聽說已經将華佗的徒弟找了來,說是孫策基本上已經沒有關礙了。聽到那個消息時候,我有一種淡淡的欣喜,又有一種淡淡的失落。

與孫策只有一面之緣,但是他那種強悍還是使我有幾分敬重。無論是誰,在如此重傷的情形之下堅持戰鬥的,都很值得敬重。所以,聽到他無恙的消息,我還是有幾分欣喜。

但是……輕輕嘆了口氣。

三個孩子都已經被打發回去了。就在大街上,再帶着孩子東轉西轉的工夫,我吸引住了孫策侍衛的所有注意力,三個孩子,乘機離開了他們的視線。

不能夠将他們暴露在孫策的視野裏。這些孩子雖然還小,但是已經有了一些武藝;已經足夠讓孫策注意到他們。但是他們還是太小了,還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阿強也許還很不理解為什麽要他們放棄這麽一個結識大将軍的機會,但是長了一歲多的阿德就有些明白。他輕聲告訴我:“我們回山上好好學文習武,等你回來。”

我告訴他們:“回頭馬上告訴全村人,統一口徑,就說你們全都不認識我!村子裏從來也沒有我這個人!記住,這很要緊!千萬不要以為自己學了幾天武藝就誇口擺顯!即使有人認出你們,你們也要裝傻!當然,基本上不會有人認出你們!”

小四還是不明白:“我們不是對孫将軍有恩嗎?為什麽這麽緊張?孫将軍難道會恩将仇報不成?”

我拍拍他的頭,告訴他:“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有人看上你的東西的時候,恩情不恩情什麽的,都會被忘記的。”

三個孩子都很迷惘。他們真的太小了,真的很不明白世道的險惡。我又輕輕吩咐了兩句,就轉身走進了一個估衣鋪。看着幾個侍衛跟了進來,我開始與老板讨價還價,争執了半天。孩子們乘機走了。只要他們能夠離開城市,那麽山林茂密,小路衆多,就絕對沒有人能夠跟蹤他們了。

然後不久,就有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走了過來,極有禮貌地請我到他們家去盤桓幾日。我答應了,甚至也沒有問這少年姓甚名誰,他們又是怎樣的人家,就來到了這處府第,進了這處院落。

只要有我在他們手裏,他們就不會到山上去搜尋孩子,搜尋那處村莊。也許他們沒有惡意,但是我不得不提早預防。

有一個人分花拂柳走了過來,渾身都散逸着一種飄逸的氣息。又是一個美少年。羽扇綸巾,未語亦嫣然。

那是世上一流的人物,與孫策的勇武強悍截然不同,但是同樣是一流人物。那種儒雅的氣息,讓我聯想起曹操。曹操的氣勢是非常迫人的,但是同樣也有這種儒雅。

我知道是誰,所以我微笑:“來的可是美周郎?”

周瑜流暢的腳步略滞了一滞,笑:“風飄絮眼力果然與衆不同。”他的眼睛裏開始放射光芒。

我輕笑,好勝心起,道:“吳侯府第,進出自如,風度雅致,天下無雙。除了美周郎。更有何人?”

周瑜一笑,道:“何不請我進屋一敘?”

“如此,請。”

[周瑜的回憶]

我再也不曾見過如此飄逸的氣質。

他的衣着,依舊是極其普通的農夫穿着;他的膚色,是黎黑古銅的顏色;他本來,應該是極不起眼的凡人。

但是,他站在那棵石榴樹下的情景,竟然美得驚人。也許,這就是他氣質的緣故。

從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起,我就知道,主公的期望很可能會落空。這個人,不是我預料中的人,甚至,他不應該是這個塵世中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微笑,躬身,極其謙卑的躬身,道:“如此,請”。即使是如此謙卑的動作,我依舊感覺到,他的軀體裏,包裹着的,是一顆桀骜的靈魂,不會向任何人低頭的靈魂。

這也許就是真正的俠客。

“請坐。”他淡淡地邀請,自己便坐下了。不是跪坐,是很随意的趺坐。很奇怪,這個人即使是如此粗俗的動作,竟然也給人一種“理應如此”的感覺,仿佛這個動作也非常優雅。

“久聞風飄絮劍術,天下無雙,以為是誇大之辭;不意真是如此,而主公也蒙受恩惠。容瑜,代主公,謹表謝意。”我說,盡量用音調表現出我的懇切。

我沒有想到,我聽到的會是這樣一句話。

“你不需謝我,因為此事并非我的本意。”那聲音,非常冷靜,冷靜地讓我不敢有任何懷疑。

“還是要謝,因為那是事實。”

“多謝。”

“什麽?”

“多謝你堅持要謝我。”風飄絮站了起來,微笑:“你已經謝過了,我也已經接受了你的謝意了,那麽,你可以走了麽?或者,我可以走了麽?”

我見過很多奇怪的人,也經歷過許多拒絕;卻實在沒有見過這麽奇怪的人與這麽直截了當的拒絕。而且,這麽不禮貌的拒絕,聽起來似乎還是理所當然!第一次有了一種挫敗感,我嘆氣:“你不請我多坐一會麽?”

“那麽,請坐。”他又坐了下去,還是那麽随便的坐姿。接下來他就靜靜地看着我,保持着沉默。

我終于無奈地感覺到自己的失敗。眼前這個人似乎沒有任何欲求的;我簡直找不到說辭。我終于還是開口了:“我家主公想留下你。”

“我已經留了四天了。”他很明顯在裝傻。可是,裝傻的神态卻如此随意自然。

“你知道,有四天的時間,足夠将你救我們主公的事情傳過長江。”我笑,“也許,已經傳到官渡了。”我不掩飾自己言語裏面的威脅之意。只要把這個人留下來,方式我是不會選擇的。

沒有想到,等來的卻是絲毫不在意的微笑:“是嗎?如此多謝了。那就是說如果今後我在江東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孫将軍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是嗎?因為如果随意就治我的罪,百姓會指責孫将軍恩将仇報的。”非常無賴的言語,卻被他說得理所當然。

我簡直說不出話。“你一向是這麽對待重視你的人的嗎?例如,曹公?”

“風飄絮做事沒有準則。”他站了起來,“也許,我應該告訴你,我對于曹公,是非常尊敬的。”

“你的言下之意,是我們主公有所不如?”我眼睛慢慢收緊。

“他們開疆拓土的志向接近,但是為人處事的态度截然不同。”風飄絮淡淡地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要知道自己一身,關乎的不僅僅是一人性命。就這一點,我就看不起孫将軍。”風飄絮背着雙手,走到門口,“知道在許都,謀士郭嘉怎麽評價孫将軍嗎?若有刺客埋伏草間,則僅僅一人之敵耳。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

我第一次感覺到壓迫。壓迫不是來自眼前這個人,而是來自遙遠的官渡,那個叫做郭嘉的人。“他果然這樣說?”

“果然。”他笑,“周将軍,你們的對手,不是我。”

他成功地挑起了我的憤怒。我深吸了一口氣:“你認為,孫将軍與曹公,還有哪些不同?”

“很多。”他沒有說下去,卻回頭看我,給我又一個淡淡的微笑,“不過,我認為沒有解說的必要。因為,這些不同,你們都很清楚。”

“主公想要留下你。你——給我一句話。”我終于沒有再忍耐。對于眼前這個人,我逐漸失去了定力。

“你知道曹公也曾經想要留下我。我沒有答應。”

“所以你只剩下一個選擇。我知道天下英雄,多不在你眼中;而救我家主公的消息傳揚出去,天下之人,将把你當作我們的人。這樣之下,你恐怕無法再過平靜的生活。”我頓了一頓,“我想,曹公就不會很單純地看待這件事情。你将會無法交代。”

“我為什麽要交代?”他又笑,笑容裏卻有幾分疲倦,“我與曹公,将不會有什麽交集了。”

我也笑。他開始疲倦了,這可是一個好的信號。“也許世事會出人意料啊。在五日之前,你可曾經想過你與我們家主公會有交集?你可曾想過,你會與我有所交集?畢竟,你居住的地方,是在山野。緣分,是很奇怪的東西。”

“你相信緣分?”他又笑了起來,“既然你我相遇是一種緣分,為什麽要一直交談這些掃人興頭的話題呢?你看,雲和風的緣分,就是随意自然;鳥和天的緣分,就是包容承載。你和我的緣分為什麽不能夠和行雲流水一般,去留自如心意,而一定要逼迫拉攏?”

我心竟然感覺到一種淺淺的疼痛。微笑起來,說道:“聽說風飄絮向來一琴一劍,随身攜帶,想必是精于音樂;瑜新作一曲,不知能否給予品評?”

他笑了起來,道:“農夫客中,哪裏有琴?”

我也一笑,輕拍了兩下巴掌。立即有使女抱琴走進。放琴,坐好,面對檀香,我撫動了琴弦。也許,我要借琴來說服他。我先彈的,先是贊美高山流水,贊美隐士的情懷;再是陳述世道大亂,百姓流離的事實;最後我借助琴音告訴他:亂世之中,不是隐世之時。最後的音調是非常昂揚奮發的。

一曲完了,我靜靜地看着他。

他也注視着我,突然道:“人世之間最難得是知音。公謹且聽我一曲如何?”

“哦?”一時有幾分驚喜,我竟然不知道如何措辭。

他調了兩下音,接着,就是一陣非常激昂的調子;他擡起眼睛,壓低聲音,唱了起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楮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時之間,滿室都是這種豪邁與蒼涼。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時之間,我竟然也驚呆了。

我竟然不如眼前這個少年想得通透?

“你不想留下,我主公自然不會勉強你留下。恐怕天下能夠禁閉風飄絮的監牢也還沒有制造出來吧。但是主公對你景仰已久,這次又蒙承救命之恩,希望你能夠多留幾日,不知可否?”

“當然可以。”他輕輕嘆氣,“我知道你還沒有放棄。但是我也絕對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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