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憶]

[小妹的自述]

建安六年的正月十七早上,有很好的陽光。

風哥哥轉過頭,說道:“你說,小四與阿德與你,都來過這裏?來過這裏的,就這麽幾個人了麽?”

阿強點頭說道:“是。去年初夏,我們一起去掏鳥蛋,來過這裏。”

風哥哥道:“這就對了。阿強,我問你,你們到山上去幹活玩耍的時候,有沒有順手掩埋自己……那些髒東西的習慣?”

阿強搖頭,漲紅了臉,說:“我們農家的男孩子,都沒有這樣的習慣。”忽然睜大了眼睛說:“阿德……他從小家教嚴厲,他有這樣的習慣!”

我也不由驚喜之極:“風哥哥,你就是從這一點,判斷出其中一個人是我二哥?”

風哥哥折了一根樹枝,指點着那塊大約兩丈見方的地盤:“你看這些痕跡現在還非常明顯——你看這就一鋤頭,卻挖出這麽長的距離——阿強你說,如果你是只解了一回手需要掩埋的話,你會用這麽大的勁道挖這麽多泥土麽?我猜測,這下邊,這一鋤頭下邊,有至少兩個人方便的分量。這就說明,住在山洞裏的人,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習慣。這個不但自己有這樣的習慣,還很勤懇,願意幫別人做最污穢的事情。所以,我猜測,是阿德。”

我心砰砰亂跳:“二哥,他還活着……”

風哥哥道:“我們回山洞裏去,我要知道那天的詳細情形。你們說給我聽。”……

阿強很簡潔地說完,輕聲道:“就是這樣。小妹,你還有什麽補充罷?”

我轉過臉,道:“沒有什麽的了。”

風哥哥看着我,輕輕轉過我的臉,道:“小妹,對不起。不過,風哥哥需要更加詳細的情形。你說過事發前三天,那個孫英來過你們家,你聽見過你父親與他的對話嗎?你父親有沒有提過那個孫英來的目的?他想要那些書籍,是你們的猜測,還是确有其事?”

我看着風哥哥:“确實是這樣。茶水是我送的,我親耳聽見父親的誇耀那些書籍。我還聽見那個孫英提出看書的要求,父親才支吾起來。”

風哥哥看着我:“那幾天之中,除了孫英之外,還有什麽異常?”

我想了想,很肯定地告訴他:“沒有。”阿強也點頭道:“那幾天我到石先生家比較勤快,他們家是沒有什麽異常。”

Advertisement

“事發的那一天,你們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躲進屋子下面的地窖的?之前的事情,你們沒有說清楚。”

“那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我們還在讀書。爹爹要我和阿強背你的《工學》第三篇,可我一點也不懂,實在背不出來。阿強倒是背出來了,可爹爹沒有睡覺,他也不好告辭回家。”我聲音有些哽咽。阿強看了我一眼,道:“我接下去說。正在看小妹背書的時候,我聽見了很嘈雜的聲音,接着看見了火光,就在村口你家方向。我很吃驚,忙叫先生,準備去救火。可是幾乎同時,我聽見了哭叫聲,很驚慌的奔跑聲,然後聽見村長敲鑼的聲音:‘盜匪進村,準備抗敵!’先生立即抓起一把鋤頭,幾個家人也跑出房門,我也連忙抓了一根木棒跟了出去。小妹也跟了出來,先生回頭看了我們一眼,道:‘你們去地窖找兩件趁手的東西來。’便先走了。我和小妹就打跑到側屋,開了地窖門。風哥哥你知道,小妹家的地窖是安在家人屋子邊上的,與主屋不相連。”

“不對……那天你們家就你們三個人?你姐姐和阿德呢?”

“姐姐……風哥哥你不知道,姐姐已經出嫁了。就在那次你明言拒絕了我父親之後,父親就答應了鄰村許家的求親。婚期定在端午節,本也想請你的,但是那時你還在曲阿孫策府第裏。姐姐就嫁出去了……我知道,姐姐是有些不高興的。但是既然定下婚期,卻也不能推遲。”我介紹起這一些,仍然有一些惘然。姐姐……如今還在挂念風哥哥吧?或者還在怨恨風哥哥吧?又說道:“阿德那天吃了晚飯就與小四一起走了,說你家房子裏老鼠鬧災,他們幾個去幫着逮老鼠。父親答應了。”

阿強看着風哥哥:“你是說,阿德他們那天其實沒有去逮老鼠,卻是到了這個地方?那麽,他們來這裏幹什麽?”

“也許他們是真的去逮老鼠,但是卻及時發覺了變故的發生,于是及時逃避到了這個地方。”風哥哥說,“既然那天阿德不在家裏,就有可能逃避這場災難——其實,”他嘆氣,“這也不過是我們的猜測。”他看着阿強,“接下去說。你們到了地窖,拿了兵器出來後,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阿強回答:“我們沒有出地窖。”風哥哥皺眉:“這麽快?”

我不願意回憶那一天的情形,卻依舊不能不掀起那血淋淋的記憶——其實,那是沒有畫面的記憶。

我們在地窖裏,還剛拿了兵器——其實也不過了兩把鐮刀而已——還沒有鑽出來,就聽見頭頂上有雜亂的腳步聲。我一把拉住阿強,說道:“不知頭頂上的人是什麽人,咱們先忍耐一會。”阿強點頭,我們就埋伏在地窖口,聽頭頂上的聲音。

頭頂上腳步聲非常雜亂,粗粗估計,起碼也有一二百人。我驚疑地望着阿強,卻看見黑暗中阿強也驚疑地望着我。接着,我們聽見了頭頂上有翻箱倒櫃的聲音,很顯然,是敵人。有好幾次,都幾乎要發現我們了。黑暗中,我們只聽見自己的兩顆心在胸腔裏砰砰亂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聽見了他們在院子裏整齊列隊的聲音。一切聲音幾乎都已經靜止,我聽見了一個士兵(盜匪?)的報告:“人已經全部拿住,請将軍發落。”又聽見一個濃重的鼻音“哼”了一聲,道:“還真紮手,這麽幾個人花了這麽多工夫。”又聽見一個聲音道:“哪個叫石繡,出來!”我一驚,幾乎要跳出來!阿強摁住了我,輕聲道:“鎮定,我們現在出去是送死。”我知道他說的是道理,卻依舊忍不住大口大口喘粗氣,想要掙脫。

這時聽到父親的聲音:“石繡在此,爾等到底意欲何為?”父親的聲音裏,竟然還是非常的從容鎮定。聽到父親如此鎮定的聲音,我也漸漸平靜下來。又聽到一個低低的聲音不知說了什麽話,就聽見父親大笑說道:“石繡豈是貪生怕死之徒?”那低低的聲音又不知說了什麽,卻聽見父親大怒道:“好生卑鄙!如果你們走的是正道,那八本書給你們也沒有什麽,你們是如此卑鄙無恥之徒,我如果給了你們,豈不是對不起天下蒼生?”

又聽見如畫的聲音道:“石先生,你不用顧忌我。我今天殺了他們五個,已經夠了!風哥哥的東西,絕對不能夠給這些畜生!”然後聽見了大家凄厲呼叫的聲音,又聽見父親聲音顫抖地說道:“你們這些……居然對一個小女孩下如此狠手!”卻又聽見嬌嬌顫抖的聲音:“我不怕……石先生,我一點也不怕……不要給他們!”聽見嬌嬌母親的聲音:“嬌嬌!我的嬌嬌!……石先生,給他們吧,難道有東西這麽重要麽?……求求你……”聽見嬌嬌父親林三說話:“起來!嬌嬌沒有丢臉,你倒是把臉給丢光了!”卻又聽見父親慘笑道:“林三,我石繡今日對不起你!對不起村裏所有的人!”林三也慘笑道:“先生做事有自己道理,我們也不會埋怨先生!”

父親道:“你們不要再殺人,給我一個火把,我去将書拿給你們!”又聽見那個很低的聲音說了什麽,又聽見父親冷笑道:“你還怕我一個文弱之人不成?如果我說了你們就找得到,那麽你們不是老早就搜到了麽?用得着拷問我們?”又聽見一個聲音道:“你跟石先生去拿書吧,小心一些。”父親終于答應給書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卻又隐約感到一絲失落。好半晌沒有聲音。我的撲撲亂跳,卻聽見阿強輕聲對我說道:“先生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只不過今日情形特殊。”我沖他點了點頭。

卻突然聽見幾聲慘叫,有人大叫:“石繡燒了自己房子!”又聽見一個聲音道:“快去救火!”頓了一頓又道:“将軍說了,這裏的人,一個不留!”登時院子裏一片嘈雜凄厲的聲音,我幾乎要大叫起來,卻終于鎮定下來。我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黑暗中什麽也沒有看見,卻感覺到阿強的身子在顫抖。我知道,就在捂住耳朵之後,我還辨認出了其中一個聲音,阿強父親的聲音。

而後,聲音很快就全部都消失了。又聽見士兵列隊的聲音,一個聲音顫抖着禀報道:“石繡一走進書房,就突然将火把扔在書架底下的那堆書上……那些書半數都是帛和紙,很快就燒起來,我急忙去搶,石繡大笑着将我的火把也搶了去扔在書堆上……我急忙撲救,但是還是已經燒起來了,就在這麽一會的工夫,石繡又将燈臺砸破在書堆上。我就和石繡打起來。就這麽一打的工夫,火就大起來了……只搶出這麽幾本書……将軍恕罪……”

聽到那個很低的聲音說了什麽話,那個禀報的士兵大叫:“将軍,饒了我!饒了我!……”然後,聲音戛然而止。聽一個聲音道:“将整個村子燒了,我們走吧。”

“如畫,嬌嬌……”風哥哥輕輕念叨着。他在回憶吧?

“不對,”風哥哥突然擡起頭,“不對!”

“什麽不對?”我和阿強問。

“你們剛才說,這些人是找你父親要書的。而且他們很快就占領了你們屋子,進行了極其徹底的大搜索。——而且,你父親不可能将書放在非常隐蔽的地方,因為,你剛才說過,那天晚上你們還在背《工學》!而起火一事,事發突然,你父親根本沒有時間将書轉移走!所以,那些書,至少有一部《工學》,是在書房裏!也就是說,他們至少可以找到一本《工學》!而你父親那時候卻說:‘那八本書給了你們也沒什麽’!也就是說,那夥子強盜一番搜索,連放在書房的《工學》也沒有找到!這不可能!”

“《工學》這本書,我帶進了地窖。”原來是這樣,我開口,“事發的時候,我正拿着那本書背誦。父親與阿強沖出門去,我沒有思索,也跟了出去,手裏的書就沒有放下,順手就帶進了地窖。”

“原來是這樣。那麽書現在在哪裏?”

“我們兩人等他們一離開院子,就立即出來。書也沒有顧上,就留在地窖裏。……火勢漸漸壓過來了,我和阿強抹了一把淚,就離開了院子,躲到了後山。書……也不知道被火燒掉了沒有。”

“被火少燒掉也沒有關系,風哥哥可以教你們……你們地窖,有沒有一些容易燃燒的東西?”

“似乎沒有……都是一些農具,還有糧食。不過整個房屋燒起來了,地窖裏的東西也應該不能存留。”

風哥哥嘆了口氣,說道:“希望燒掉了吧。否則就是多半落在孫策手裏了。不過幸好不是《兵學》。其餘書籍,又不知你父親将它們藏在哪裏?”

“先生就将他們擱在書架上。”阿強解釋,“那些家夥翻找不着是有原因的。”

風哥哥不解,我接下去說話:“父親說,這些書籍,題目太顯眼了,給人家留意到不是好事。就給這幾本書都重新裝了封面。裝了些《論語》《中庸》的字樣,擱在架子上。那些家夥找不着,也很正常。”

“石子修居然如此細心……他點的一把火不知可以燒掉多少?……那夥強盜,不知得到了多少?我倒寧可落到孫策手裏也不願意落到那夥強盜手裏……”風哥哥說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風哥哥,聽你剛才說話,你已經将孫策與那夥強盜分割出來說話——難道孫策與那夥強盜沒有關系?那夥強盜與孫策不是同一夥人?”我問。

“我正要說這些。小妹,你們上當了,你們被別人利用了。”

我們忍不住一齊站起來:“風哥哥,誰利用我們?怎樣利用我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