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斷絕]
[周瑜的回憶]
秋葉晚蕭蕭,黃花酒一瓢。
落日,斜晖,黃花,殘酒。我見到了風飄絮,顯然,他守侯我已經很久。
“我知道你經常來這裏,所以準備了酒。”
“很好的酒——你說過,你不喝酒。”我坐下,微笑。
“這就離別酒,是個例外。”他淺笑,那風姿,竟然是極度的優雅。我不由有些迷惑,這個人,竟然能夠長時間地充作農夫而不被人發覺?
“離別酒?”我惑然,“不曾相聚,何謂離別?”
“或者錯了,這不叫離別酒,這叫——斷交酒。”風飄絮迷離的眼睛突然變地銳利無比,“我知道,你已經投靠了新的主公。”
手一震,幾滴酒灑了出來:“你因為這個不能原諒我?”
他搖頭,手中的杯子放下,我注意到,那手晶瑩而白皙,手指甲修剪地極其幹淨,看不出是一雙農夫的手。他低頭看着手中的杯子:“你既然效忠孫家,沒有了孫策,就必須效忠他的繼承者。這是你的原則,我不會因此而責怪你。”
“那麽你為什麽要與我斷交?”我緊緊地盯住他,“何況,我的主公與你雖然有沖突,但是他還是放過了你。依照你的本性,你們絕對不應該成為敵人。”
“你很了解我。”他輕嘆,“所以,我也很願意保留你這樣的朋友——盡管你有時也要算計我,為了你的主公。”
我手中的酒杯已經傾斜,但是我渾然不覺:“你為什麽這麽說?”
“我漸漸懷疑你你向我揭露我身世問題的真實目的了。根據那時的情報,如果你單純只是我的朋友,即使确實發現了問題,你也不會慫恿我立時去尋找關羽。你那麽做,只有一個解釋——那時,你還沒有把我當作朋友,而只是單純地将我當作可以利用的對象。”
我默然,将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你的風度的确很令我癡迷——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都不由自主刻意模仿。”他輕笑,“與美周郎交,如飲醇酒,不覺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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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說話,氣氛沉重而凝滞。
“你說過,你的主公與我有了沖突。你應該知道,我們之間有了怎樣的沖突。”他卻似乎沒有注意到氣氛的問題,娓娓陳述起來。我的思緒也被牽引了回來,微笑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突然粗暴地打斷我的話,聲音急促而嚴厲,“第一次沖突我可以原諒他,畢竟我要帶走刺殺他兄長的兇手。不管他當時真實想法如何,站在他當時的立場上,留下我,那确實是他應該有的決斷。風飄絮不是蠻不講理之徒。”
我松了口氣,道:“第二次沖突更加好理解,你這樣闖進侯府,又适逢主公遇刺,他當然要懷疑你是兇手,當然要将你留下來。”
“不對。”他尖利地冷笑起來,“首先,你要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湊巧地夜闖侯府?”
我站了起來:“你知道了什麽?”
他斜睨着我,眼睛裏已經有了幾分醉意:“我找了一個安全的地方,聽小妹陳述了野狼坳被屠時候的情況。小妹他們活了下來,僥幸地令人意外——絕對不可能有的意外。所以我們分析,屠殺野狼坳的不會是孫策,而是另有其人,目的就是為了嫁禍給孫策。究竟是誰想嫁禍給孫策,而且還能夠動用這麽大的手筆?我們想到了一個非常不可能的可能,為了萬一,我連夜跑回了孫府,目的是為了提醒孫策!可是,當我來到的時候,孫策已經遇刺,我與刺殺他的幾個兇手打了個照面。”
“你見過兇手?”
“沒有見過,但是,我感受到了他們的劍氣——你應該知道,大凡練習武藝的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氣息。每個人的氣息都是不同的。”
我張口要說話,他伸手阻止了我:“你與我聽着,我有兩個問題要請你思考:第一,當時孫策身邊為什麽竟然沒有高手防護?照理說,剛剛經歷了一次刺殺,身邊的守護應該備加嚴密才對!孫權為什麽要将孫策身邊的人全部調走?第二,為什麽我要離開孫府的時候,孫權派出的高手身上有着與刺客一模一樣的劍氣?我實在不明白,請你告訴我!”
“當時主公(孫策)身邊有足夠的高手,不過他們都已經殉職——”我冷笑地看着他,他那自以為是的咄咄架勢終于讓我感覺到不耐煩,甚至——有一絲懷疑——“不是如你所說,主公(孫權)故意将所有高手調走,以便行刺。你不了解情況,就不要胡說。還有,你所謂的劍氣,誰知道是不是你感受有誤?到底,那只是你自以為是的感覺!”
他終于站了起來:“周公瑾,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沒有把握的事情,我也會胡說八道?”
我也冷笑地看着他:“你以為主公是怎樣的人?這樣的事情,豈能是他所為?沒有把握看準他的為人,我豈會輕易投效?”
他放下杯子:“誰知道?”
我終于站了起來,看着他:“有幾件事情,也請你解釋一下。第一,主公第三次遇刺,距離你大鬧孫府之後不足三天,而且你居然再次來到了孫府。時間上好生湊巧。主公說此事與你無關,果真如此麽?”
他微微冷笑:“清者自清,你懷疑也罷。”
我繼續冷笑:“第二,你要避開主公,可以隐居的地方很多。就是江東,也有許多主公顧及不到的區域。你為什麽要住到劉表的地盤上去?你以為我不知道麽?而且,據說劉表夫人得了不少新巧的小玩意,都是出自你的手筆,是也不是?一個孤高的劍客,如何竟然做了阿谀奉承的小人?或者,這就是你的本來面目?”
很顯然,我的話觸到了關鍵,他半晌無語,好久才苦笑道:“你要懷疑,就懷疑吧。”
“你不能夠給我解釋,我就會相信,你是我的敵人,而主公卻是受了你的蒙蔽。”我沒有放手,“我答應過主公,就他遇刺的那一件事情放過你——但是,我需要解釋,而不是掩飾!”
他沒有回答,掉頭而去,卻又終于回頭:“你告訴我一件事情——你向孫權推薦了魯肅?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看着他:“大約有一年了,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他輕輕嘆氣:“從今之後,我們不再是朋友。你要對付我,就放馬過來吧。我如果要對付你,手下也不會留情。”
他轉身而去,沒有再回頭。我站着沒動,也沒有再出聲挽留。
夕陽将他孤獨的影子拉地老長老長。
夕陽也将我孤獨的影子拉地老長老長。
也許只要開一下口,我也許就能夠多留下一個朋友……我張口,無聲苦笑。
我什麽時候将他當作朋友?正如他所說,我們一開始交往,我就不懷好意。我将他當作降伏的對象,而不是将他當作一個可以交往的朋友。但是與他的交往的确令人心醉……也許他也有這樣的感覺吧。
但是,如今,我們不可能再是朋友。他不能洗脫刺殺主公的嫌疑;在荊州居留的經歷讓我無法容忍,即使我已經知道他只是單純地停留在荊州。
而他,也因為各種各樣的所謂原因,決定與我絕交……而那冰冷的話語還是先出自他的口……那麽,不要怪我!
我回頭笑對侍從:“請子敬今晚過我處一趟。”
子敬來時,我正自弈。子敬進來時帶起一陣風,燭光搖曳不定。我沒有起身,只做一了一個手勢:“坐。”
子敬也沒有見怪,他已經對我有足夠的了解:“公瑾,今日你在路上遇到了風飄絮?”
我放下一顆棋子:“所以,我要請你商議。”
“你只帶了三四個從人,而他守侯在必經的道路上,但是你卻平安無恙地歸來。”子敬也掂起一枚棋子,放下:“這說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風飄絮絕對不是刺殺主公的兇手。”
我落子:“何以見得?”
“第一,很顯然,風飄絮來這裏已經有一陣時日,已經熟知了你的生活習慣。他如果懷有惡意,那麽刺殺對于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第二,他來見你的目的既然不為了殺你,那麽一定是為了孫将軍遇刺一事,來向你解釋。第三,他既然無意刺殺你,那麽也一定沒有刺殺孫将軍的意思。要知道,孫将軍與他交情,尚在與你交情之上。”
我嘆息,子敬見事何其明白,他一個陌生人,尚能夠對這件事情條分縷析。而我,卻終于與風飄絮分手。我推秤而起:“他來與我絕交。”
子敬沒有動:“為何?”既而釋然:“因為主公?”皺眉道:“難道風飄絮如此不通人情?因為主公曾經令他幾乎喪命,他就要求你改換門庭?”
我輕笑:“風飄絮的理由非常荒唐,他說,他懷疑孫将軍之死與主公有關。”
子敬皺眉:“他這麽說,有什麽理由?”
“理由是他的感覺——他說,他感覺到刺殺孫将軍的刺客就在後來圍剿他的士兵之中。”
“感覺……”子敬失笑,“這也太孩子氣了一些。”
“孩子氣?子敬是說,風飄絮不是有意編造謊言,意圖離間?”
“風飄絮是驕傲之人,他還不至于用離間之策對付主公。他會用劍。”子敬嘆息,“可惜這樣一個人,卻長了一顆出世之心。否則加以籠絡,就是一員無敵上将。”轉回話題,道:“他這樣說,必然是有所誤會。本來我們可以與他分析解釋的,但是他也不見得會聽。”
我低頭,道:“不知為什麽,我與他說話越來越不留餘地,最後幾乎撕破了臉面——我從來沒有與人這般說話過。”
子敬看着我:“你也用不着自責。任何人都會如你一般做的,沒有任何人能夠忍受別人對主公如此诋毀。”
我看着子敬:“我請你來,就是要與你商議一個萬全之策——毀掉風飄絮。”
子敬站了起來,顯然是大吃一驚:“毀掉風飄絮?”
“因為他已經明确表示不會是我們的朋友。他會與我們為敵。”我看着他,目光堅定:“我不能夠容許主公大業進行過程中存在這樣一個變數,一個非常危險的變數。即使他與主公之間是有誤會,但是正如你所說,即使我們與他分析,他也不見得會聽。既然如此,那麽我們索性就毀掉他。”
子敬默然,好久才指着手中的棋局說道:“你剛才推秤而起,根本沒有注意吧——我只落了一子,你就已經輸了。因為這局棋是你自己與你自己下成的,你将自己當作了對手;你所有的設計都是根據自己的思路做出的,你根本沒有考慮過,假如換了一個對手,而且是洞察你所有弱點的對手,你就輸了。”
我看着子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要繞彎子。”
子敬嘆息:“你是懂得的。現在風飄絮雖然與你斷交,但是到底還沒有與你作對。你急着要對付他,于是自己擺了一局棋,假想的對手是風飄絮。你所做的設計都是針對風飄絮的。你根本沒有想過,你的對手說不定是另外一個人。如果有這麽一個人,熟知你的所有弱點,那麽,你就輸定了。”
我懂得了:“你是說,這一切,都有可能出自另外一個人的設計?我們的對手,不是風飄絮?”
“不,風飄絮是我們的對手。”子敬招手叫過從人來收走棋局,“我們必須考慮,假如風飄絮背後還有一只黑手,他會如何應對我們的設計?我們絕對不能夠給別人機會!”
“對于風飄絮這樣的人,任何諸侯都只有兩個選擇:或者毀滅,或者利用。”
“不,曹操是個例外。”
“我是聽說過曹操與風飄絮的事情……其實曹操也是存了一個利用的心思,他大肆宣揚這件事情,就是為了将來有朝一日能夠用上風飄絮。事實也是如此。”我微微冷笑,“市恩。”
“好,既然如此,我們就可以商議下一步的策略。要對付他其實很簡單,你手裏還有三枚棋子。”
我站了起來,聲音不由嚴厲了:“你竟然知道?”
“不但我知道,主公也知道……公瑾,主公說,你這樣做,自然有你的理由,他就假裝不知道好了,以免你尴尬。”
我默然,心中感激,半晌才又說話:“他們還都是孩子……不要用他們。”
子敬嘆息:“其實你也知道,用他們是最安全的方法,而且是他保證上鈎的方法。你還記得風飄絮為了救石小妹而孤身闖侯府的事情麽?”
“我不需要。”我斷然拒絕,今日才感覺到子敬忠厚的面孔後面還隐藏着太多的東西,“我們另外再議。”
“你錯了……主公想重用他們。他們三個人,說到底是孫将軍的救命恩人。雖然孫将軍不在了,但是不妨礙主公報答他們。”子敬走到我身邊,“主公無論如何都不會恩将仇報。”
“讓主公站出來,厚遇他們,最主要是可以做好一個姿态,一個向風飄絮妥協的姿态。或者,那麽做,還有機會收服風飄絮。”
“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不能夠利用他們收服風飄絮,他們就會成為對付風飄絮的利劍甚至是暗箭。”我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意思,“風飄絮知道對付自己的是自己最心愛的學生,一定會非常痛苦。他到底還是一個重情之人。只要他痛苦,我們就可以抓住機會。”
子敬看着我:“正是。如果只是單純地安排圍剿,主公已經有了失敗的經歷。他的武藝,不是我們能夠想象的。毀掉他的精神,與毀掉他的生命,結果是一樣的。”
“但是那樣做……對不起那三個孩子……”子敬的說法誘惑着我,但是我還是做着無謂的掙紮:“他們是無辜的。”
“我們沒有毀掉他們。”子敬說話,“我們可以選擇适當時機告訴他們,風飄絮其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種高人逸士。”他加重了語氣,“而且,他們生活在仇恨裏卻找不到發洩的方向,精神狀态遲早要出問題。我們如果告訴他們,屠村慘案與風飄絮有足夠的關系,讓他們有發洩的目标,那還是救了他們。”
看着子敬那得意的神态,我心墜落到冰點……我能夠答應嗎?
如果答應了,我們就有機會毀掉風飄絮,對于主公大業,有着極大的好處。
如果答應了,我們毀掉的不僅僅是一個風飄絮,還有三個最好的孩子……他們不應該生活在盲目的仇恨裏。
如果不答應,風飄絮随時會采取暗殺手段對付主公,主公今後,都将生活在驚恐與防範裏。
如果不答應,我和主公之間的信任就會出問題……在主公大業進行過程中,這種不信任随時都會帶來新的危機。
子敬看着我。
我将如何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