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面質]
[風飄絮的回憶]
戴着新鑄的鐐铐,兩個姓劉的才放心命人将我帶上堂去。我不由浮起一個得意的微笑。
風飄絮就是風飄絮。即使是個殘廢,也沒有人敢于小觑。關羽站在哪裏,眼簾低垂。我想起我們兩個的第一次面質,那時他卻不是這副樣子。
得意。我竭力按捺住心中的得意感。今天我只要措辭得當,那麽這荊州就将天翻地覆。劉備,你将再無安身之處。劉表,有劉備這頭惡狼在你身邊,你今後的日子,将如坐針氈了吧?
其實措辭也不怎麽為難。七分真,三分假,足以讓關羽無從分辨。我昂着頭迎上二劉的目光,就像一個大勝而歸的将軍。
距離那兩個家夥很近啊……我心中不無遺憾地想。如果手中有趁手的武器在我手裏……手上悄悄使勁,擔架上的竹子已經被我捏斷了兩截,悄悄收在袖子裏。
不過不到萬一,我不會使用這兩段竹子。因為我突然發現,如果能夠用語言來打贏這一場戰鬥的話,那麽将比用武力打贏更加讓人感覺興奮。
興奮。我已經感覺到興奮了。我會打贏這一仗。如果能夠将荊州城鬧個天翻地覆,不是比射瞎某一個人的眼睛更加有趣?如果能夠讓劉備像一個喪家之犬一樣逃出荊州,不是比殺了他更加讓他痛苦?
報仇,有的時候并不需要武器。
“關将軍,如果你感覺到無法交代的話,我代你說了吧。其實也用不着不好意思,做也做了,還怕說不成?”我微微冷笑着說話,一如我過去說話的神态,“昨日夜半,你拿着鑰匙打開了牢門,想來放我走。是也不是?”
關羽點頭。這是事實,也用不着分辯。
“你想放我走,我卻不願意跟你走。于是你告訴我說:你是想報答黃河渡口不殺之恩。我說:你是我的殺母仇人,我死也不會跟你走。于是你動了刀,将我的鐐铐劈開了。守衛聽到了聲響,被你盡數誅殺,是也不是?”
關羽沒有分辯。他是懶得分辯了。再說,這樣說話,與事實基本沒有大的出入,他也無從分辯。“我見你殺了那麽多守衛,才知道你大約是真心想放我走。于是我就問你到底想要什麽。你說有一個條件,就是無論如何,我都不許再來刺殺你的主公,是也不是?”我将“你的主公”四個字咬地極重。我看見,劉表已經變了臉色。
“後來我們談起價錢來。你将我送到汝南邊境,到邊境後我再給你一冊武學,實現你天下無雙的夢想。你卻說,你主公需要兵學與工學。我說,要給你主公書?他完全可以從劉表手裏拿到。難道你主公與劉表不是同穿一條褲子的嗎?你主公為什麽要通過這種手段來實現這種目的?所以,我沒有答應你的條件,因為……我覺得這裏面,一定有陰謀。我對劉表很不滿,但是我也沒有必要成為劉備手中殺人的利器。”我聽見了關羽呼喝的聲音,卻依舊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完了話;眼睛裏自然偷觑着關羽的動靜。見關羽已經忍不住捏起拳頭揮來,我忍不住微笑:“又想滅口嗎?”沒有閃避。事實上,我也無從閃避。
臉頰上浮起老大一塊烏青;我聽見劉表重重哼了一聲;而劉備,已經厲聲叫了起來:“雲長!”
關羽垂手而立。我不由又浮起一陣得意……得意中,卻也有一絲淡淡的歉疚。不過,事情本身就是他自己惹來的;不管他當初來放我是真心還是假意,他都要有面對劉表的心理準備。再說,我也不相信一個人會真心來幫助自己的仇敵逃跑。他一定還有其他目的,只不過我不知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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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長,你給我解釋:為什麽你會半夜跑去牢房!我記得,我卻不曾給你這樣的任務!”劉備的口氣已經非常嚴厲。也難怪,他也急着要給劉表一個解釋!這個地盤上,劉表才是老大!
“我……”關羽擡起眼睛,終于開口:“我要放了他。我卻沒有想到,這個人已經成為了一頭狼!如果我早知道這樣的話,我絕對不會去放了他!”
“放了他!”劉備拍案而起,“我們有我們的計劃,你并非不知情!而且我們也沒有打算要他性命,說什麽放了他?難道你與他還有什麽瓜葛不成?”
“因為……我知道這個人很驕傲,他絕對不是真心答應主公的條件!我知道他很危險;他是在等待機會與主公來一個兩敗俱傷!”
“是啊,這倒是個理由。不過你既然已經意識到我很危險,那麽為什麽不去提醒你的主公多加提防?或者幹脆先殺了我?卻要采用私放的方式來破壞你主公的大事?”我微笑,“關雲長忠義之名,天下皆知。你說要将我送到汝南去,莫不是想還曹操一個人情?”我搖頭:“關雲長,這可不好。你既然已經離開了曹操,就不能再挂念那裏的優厚待遇。再說,曹操對你雖然好,但是你幫他殺了顏良,早已還足了人情,何必多此一舉?你對你的主公,難道還有什麽不能言說?”我現在的任務,就是火上加油。
“即使你要還人情,那也可以向我們求情。”說話的是劉表,“你為什麽沒有向我們做任何禀報就私自行事?”劉表已經信了我的話:這關羽或者是生了異心,想要逃歸曹操處,所以會這樣行動。不過我不需要這樣的目标。我的目标,是要讓劉表的疑心集中到劉備身上。
“求情縱放自己的仇敵,我如何向主公開口?”關羽說話,聲音枯澀,“不說主公不會答應,即便答應也會懷疑我的用心。”
“或許你已經向主公開口了,而你的主公也已經默許。目的很簡單,為了得到更好的書,得到風飄絮真心誠意送上的書。”我笑,“皇叔手裏有鑰匙麽?皇叔總是将鑰匙随便放置吧?否則關羽怎麽這麽容易就得到鑰匙?”皇叔手裏有鑰匙,這句話我是瞎蒙的。如果劉備手裏沒有鑰匙,那麽我這話就是白說;如果劉備手裏有鑰匙,這話足以讓劉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劉備已經完全明白了我的用心:“你!”
我笑:“皇叔不必氣急敗壞。清者自清,雲長如果還有一絲忠義之心,他就該把其中的前因後果解釋清楚。關羽說他想來放我走,可這話連我也不相信,更何況別人?”
關羽怒視着我:“你……不懷好意!你……竟然……”
我悠悠然笑:“我自然不懷好意。不過我今日之話,也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是也不是?”
關羽長嘆一聲,突然側轉身體,搶過身邊侍衛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對我苦笑道:“風飄絮,你贏了。主公請相信我,我想放了風飄絮,并無私情私心在內。前因後果,請主公自己到故鄉訪問,我今日卻是萬萬不能言說的。”說完,衆人驚呼聲中,刀就向脖子抹去。
在他搶刀的時候,我已經在暗自戒備;見他抹脖子,便欲阻止。因為他說這話,是想用性命洗清劉備的嫌疑,我自然不能如他所願。但是這樣必将顯露自己手中的武器與武藝,接下來的刺殺就無法進行,又有些遲疑。
但是見了他抹脖子的動作,我卻完全放心了。原因很簡單,他那動作,慢得連蝸牛沖上去也可以阻止,根本用不着我動手。他在演戲,那麽我就看戲吧。果然,張飛已經沖上去阻止了他;劉備也撲上前去,哭泣道:“雲長何苦如此?”
關羽扔下了手中的刀,道:“求主公将我處死罷;其中原委,委實不能夠述說!”
劉備道:“雲長奈何出此下策!天下之事,難道有比死更為難的?你為何寧可一死,也不願意說出要放縱他逃跑的真相?”
兩個大男人已經哭成一團;見此情景,我不由微微冷笑。劉備果然是說哭就哭的種,可沒有想到關羽這方面的本事也不弱。如果被師父看見,估計會歡喜莫名吧——師父曾教導我僞裝表演的本事,但是我學得并不過關。這兩個人在這一方面絕對是高手。
關羽道:“主公見諒,實在不可說!”
張飛卻終于不耐煩起來,跺腳道:“不可說,不可說!現在這樣的形勢,還有什麽要藏着掖着!就是老婆偷漢的事情也說了,有什麽不可說!”
關羽睜大了眼睛:“翼德原來你知道?”
張飛惱道:“我知道什麽?我知道你說什麽不可說!你不說,如何洗清主公的嫌疑?你要死,可以,不過主公的嫌疑不洗清,你如何安心就死?”
這莽漢這幾句話爽快。我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坐姿,準備好好看一場表演。那關羽想必要說了吧,不知會編造出怎樣的話來?
關羽嘆息道:“主公,我就說了。這事情要從中平三年說起。時主公因剿滅黃巾有功,做了高塘令。中平三年十二月,我奉命回到涿郡,欲接取李夫人同享富貴。到了涿郡之時,卻見到了……”聲音遲滞,沒有說下去。
張飛不耐煩:“說下去,說下去!見到了什麽?”
關羽看了劉備一眼,将頭低了下去,終于繼續說話:“我徹夜不歇趕路,到達時候恰好是半夜。因為敲門不便,附近又沒有旅店,我就下馬解鞍,在門口附近樹下暫且歇息,想等天亮之後再求見夫人。沒有想到,我正合眼假寐的時候,卻聽見開門的聲音,有婦女與男子說話。那男子大步離去,而那婦女轉身關門。我當時正迷糊着,也沒有仔細思考;那關門的聲音卻終于将我一震,我完全清醒:我想起來了,那婦女不是別人,正是李夫人!”
這話音一落,四周都是一片寂靜。劉表帶着研究的神色看着劉備;劉備神色尴尬,既而帶着狐疑的神色看着關羽;張飛照舊還是一臉烏黑(據說歷史上的張飛是小白臉,但是我就按照老羅的說法了,懶得考證),看不出臉色;四周諸人,則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有劉表的手下,看起來是與劉備不睦的,帶着幸災樂禍的笑容看着場子中間的三個人。
沒有想到關羽竟然說出主公戴綠帽的故事。倒當真不怕丢醜。我冷眼看着關羽,他又要說我的身世了吧?不知我今天會得到一個怎樣的身世?
“次日一早,我就敲門求見夫人。夫人見說是主公相請,卻神色遲疑,言語支吾。我實在不耐煩,正在這時候,卻看見裏面房間裏跑出一個小孩,步履蹒跚,叫着‘姆媽’,跌撞着沖向夫人。夫人急忙抱起,極其憐愛。我聯系起昨天夜晚的事情,疑窦頓起,厲聲問夫人:‘夫人,這到底是誰的孩子?’夫人也大怒,說道:‘你與誰說話?’我大怒,說道:‘夫人,昨天夜裏送走的是什麽人?’夫人冷笑道:‘你主子派你來窺視我麽?那便是情夫了,你又怎麽着?’夫人如此不知廉恥,我更是大怒。于是下手追殺夫人。夫人逃竄出家門,但是到底還是被我所殺。”
四周一片靜悄悄。雖然有人還是幸災樂禍的神色,但是關羽說話的神态到底也将他們打動了。沒有人接口。我微微冷笑。無論關羽說什麽,我都不會相信。原因很簡單,因為他這一個版本的謊話,與上一次的謊話大同小異;但是時間上卻出了很大的差錯。上一次,他告訴我,那時候,他主公離開家鄉已經四年,而我那時還不滿三歲,所以起了懷疑。可今日的敘述,卻說是中平三年的事情。很顯然,關羽是想在上一次謊言的基礎上稍加修改,但是他卻将自己那時臨時編造的一些細節給忘記了。
看他怎麽說吧。我看着關羽。也難為他了,居然要編造那麽多謊話。“我下手要殺了那個孩子。可是剛要下手時候,卻看見了孩子身前挂着的大禹廟裏求來的平安符。鬼使神差地,我摘下了平安符,一眼就看見了裏面書寫的孩子的生辰年月。孩子出生在中平二年正月;按照時間計算,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主公的孩子!我的手軟了下來,甚至也不敢于多看夫人的屍體一眼,就離開了那個山坡。……也不敢再加打聽夫人的情況,就回到了高塘縣。對主公禀報說,夫人已經貧病而死……我極有可能誤殺了主母,我愧對主公……因此,我甚至不敢于回想當年的事情……”
劉備已經全身顫抖:“雲長,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沒有殺了你個孩子,你說他極有可能是我的孩子?”
關羽點頭,聲音嗚咽:“是,主公請殺了我!這個孩子出現,我立即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但是我不敢說,我怕主公因此……于是我拼命隐瞞,終于造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面!主公與他……父子相殘……你看,他的外貌,與主公也有幾分相似……”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臉上與劉備臉上……我已經全身顫抖!
關羽竟然說,我是劉備的孩子!他只是因為不忍心看着父子相殘,所以來放我!
看着劉備蹒跚而來,想要仔細看我甚至是擁抱我的樣子,我竟然忍不住有了一種要惡心嘔吐的感覺!很好笑啊,下三濫的小說情節,竟然發生在了我身上!
突然想起了以前看到過的一個民間傳說,我陡然一震:“你們……是為了避免有家室之累,所以決定互相殺了妻小?李夫人無論有沒有偷漢,你們都要殺了他們,是也不是?”而我,就是關羽不忍心下手的劫餘品?
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