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地同春
日上欄杆,正殿與寝殿間的院子已是春陽漸暖,但內寝殿的菱窗卻還緊緊閉着,廊下的奴才無一人敢碰出一點響動,只因屋內貴人尚在睡夢。眼見着天近巳時,胤禩才悻悻轉醒。
內寝殿內獨留方若在床側侍候,見主人眉眼蹙了幾下睜開,便趕緊上前輕聲喚了一句“主子”,見胤禩擡眼看了她,微微點頭,明白主人這是意欲起身,這才替胤禩墊了墊枕頭,再送上一杯溫熱白水給潤潤唇喉。
緩了快一刻時間,胤禩總算眼目清朗起來,目光四顧并未瞧見皇帝身影。方若見了忙開口道,“主子,您身子虛弱,皇上特命再于行宮多住一日,明個午後再回宮。”
胤禩心想能歇一天固然是好,他這副身骨快要散了架,哪裏還禁得住兩個時辰的路途磕碰。但轉念一想,還要與皇帝獨處一晚,胤禩只覺腦仁複又突突直跳,于是按揉着太陽穴問道,“這會是幾時了?”
方若經昨夜一事,也不知主人此刻是何想法,因此斟酌道,“剛過了巳時。皇上見主子難得睡了安穩,吩咐奴才們在外間候着,不得叫起。”
胤禩聽了只是哦了一聲,伸手讓方若扶着起身梳洗。即便胤禩此時神情渙散,也不得不起身,不然恃寵而驕的罪名恐怕是甩不掉了。
妝戴服飾自然是臨來行宮前就預備下的,此時胤禩正由方若服侍着換上一身新做的粉桃緞服,堪配皇後賞賜的那支金崐點珠桃花簪。
胤禩那是何等的心思周全,一見皇後賞賜的這件東西便已心明眼亮,讀懂了這是以夭桃喻姬妾的意思。他也不惱,幹脆命人趕工了這件粉面桃花的新衣,以示伏低做小之意。胤禩覺得,女人最愛于這花樣顏色、材質面料上掙個高低貴賤,甚是無聊,爺才不蹚這潭渾水。就算把皇後吉服捧來給爺獻上,爺也是不稀罕的。再加之湯泉獨寵,過後難免惹了群妃厭嫉,像皇後适時的遞出橄榄枝總無甚壞處,雖然胤禩無心于後宮争寵,但只有立住腳跟方能以圖他日之計。
可兩日前的周詳謀劃,與識破皇帝真身的所帶來的震撼如何相比。事到今日,胤禩瞧着新衣上身,粉嫩玉嬈,一股子脂粉俗豔,胸中難免一堵。之前那卧薪嘗膽的耐心,恍如一下子蕩然無存,脫口問道,“可還帶了別件?”
方若一聽可犯了愁,衣服自然是多備了一身,但皇帝臨時起意要多住一天,貴人禦前伺候哪能寒酸到兩日同衣的。更何況主子剛剛新寵折桂,自然是配上皇後所賜的桃花簪這套更為妥帖合宜。
胤禩見方若冥思暗想,他自然是知道準備了幾樣東西,也明白方若此刻難處,這才擺手作罷。自我安慰道,一件衣服,一個簪子,就忍了罷。這才對鏡理妝,不一會就從內寝殿步出準備用膳,卻見桌子上只有四碟糕點。
見主人瞅見桌上吃食,方若才跟了一步上來,“主子,宮裏一早送了奏折過來,皇帝在正殿看着呢。特特吩咐要和主子一起用午膳,主子不如先吃塊點心墊墊?”
胤禩重重坐到桌邊,剛一觸凳子險些又被痛楚彈了起來,只得悄然調了姿态,并不敢坐實。而心裏那搓火苗已漸漸冒頭,心道如今萬事除了一個“忍”字又能做何想,連吃頓飯都不能随心所欲,這長日無盡,何時才是個頭呢?正想着,便聽見一陣輕快腳步聲于院子裏響起,急匆匆朝這邊過來。
胤禛一夜都小心謹慎的挨着枕邊人躺着,直到天将大亮才覺胤禩身姿柔軟舒緩了些許,想他總算是睡得安定下來,這才擁着胤禩又眯瞪了一個多時辰。
畢竟皇帝向來早起,過了辰時便再也躺不住了。但這懷中酣睡之人依舊是沒一絲轉醒跡象,胤禛只覺得又笑又氣。心道:別說是帝王妃嫔,就算是王爺後院、臣工內宅,哪個福晉寵妾不得在自家男人睡了之後才敢深眠,又得在當家人醒了之前便醒來候着。可這瓜爾佳氏倒好,睡前就沒理朕一眼,如今天都這個時辰了,讓朕眼巴巴的等了他這麽許久,卻是絲毫不見一點覺醒之意。
皇帝心想或許昨夜是真傷得不輕,便收起了要叫醒的意思,獨自悄然起身,讓奴才輕聲伺候着,叫了蘇培盛着人快馬回宮,把今日一早呈上來的折子送至昌平,并傳話給景仁宮的皇後,就說皇帝與貴人要在行宮多宿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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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這一個上午,皇帝是又享了好眠,又理了政務,兩不耽誤。而胤禩卻是驚魂之後,昏睡到中午。
皇帝将将看了一半折子,就看見蘇培盛探頭進來,說廉貴人已經起了,問皇帝何時用膳。胤禛一下子便投了筆,只覺得身輕似燕、腳下生風,一路快步回了寝殿。
甫一進門,正看見胤禩氣鼓鼓的坐于桌邊盯着盤中點心。皇帝展演一看,可不是一塊都沒用麽。皇帝起得早自然用了些粥食,想到胤禩竟是一直餓着,頓時掃了一眼周圈奴才,責斥責:“貴人不喜歡,你們不會換了,要你們這些奴才作甚!”
一屋子奴才頓時又把頭埋地一截、有口難言,任是誰也不敢說一句“貴人才剛剛坐下”之類言語,就算不被皇帝叱責也勢必會得罪了貴人。皇帝對廉貴人的寵愛,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要不怎麽皇帝都進了門,貴人卻還堂而皇之的坐着,也并未見皇帝有何介意。
其他奴才垂首不言,方若卻不能,悄無痕跡的微微躬身,上前扶了胤禩的前臂。她這一扶,胤禩才回了神借勢起身,向皇帝行了禮、請了安。
胤禛擡手免了胤禩禮節,直接執着他的手再度坐下關愛道,“餓了吧,怎的不早點遣人告訴朕,讓你白白等着。”
胤禩虎着臉看了皇帝,餘光掃了周圍一圈,只見這些奴才聽了皇帝如此不着邊際之話卻沒一人敢出大氣,可見這群貼身奴才已是訓練有素,不愧是老四手筆。
皇帝說話這會功夫,蘇培盛已經眼疾手快的将膳食傳了進來。皇帝看見第一盤,執起筷箸從香酥蘋果中夾了一塊,放到胤禩嘴邊,“這道點心,香甜酸爽,最能開胃生津,你可多嘗嘗。”
胤禩被一塊蘋果堵在嘴邊,瞧着胤禛眉目溫和的樣子,只能硬着頭皮吃了,果然甜酥中帶着一絲青澀,味道确實無可挑剔。
而後上來的是一盅花膠紅棗炖雞煲,皇帝親手掀了蓋試了試溫度,又嗅了嗅味道,滿意道,“這盅湯更要嘗嘗,炖了一個時辰,此刻喝最最當好。”
胤禩做了幾十年的皇子王爺,好東西自然一眼便能瞧出,他自知身體有虧,也不用人勸直接自己執起調羹嘗了兩口。一入口便知這是難得的白花魚膠,最是滋陰固精,甚為适合他此刻體制。便也不做虛僞推辭,有聲有色的吃喝起來。
皇帝開始還怕這瓜爾佳氏再鬧脾氣,如今見他胃口頗好,頓覺晴朗,心下更為暢快,便與胤禩悠悠然然用完一頓午膳。
午後皇帝攜着胤禩回到裏間暖榻上坐了,奉茶宮女為皇上沏了上好的明前頭茶,而為胤禩端來的卻是一杯蓮子薏仁湯。
“蓮子補脾腎,養安神。薏仁增食欲,治冷氣。劉裕铎說最宜你食補,朕已經命人日日送到你宮裏。”
胤禩坐于榻上微微屈身謝恩,随後便在皇帝眼前端碗喝了兩口。
“昨夜你睡得不安,今天可覺得好些?”皇帝見胤禩抱着杯子暖着手,便心安的盤腿上了榻。心道:瓜爾佳氏既有與衆不同的跳脫個性,又可娴靜時懂事敷貼,真是難得的緊。皇帝心裏似乎忘了,當年幼時聖祖爺的八阿哥可不也是如此,若是空餘乖順又怎能博得君父青眼、王公的矚目,兄弟幾人裏也唯有胤禩總是平靜中帶着精巧、稚嫩中帶着朝氣。若不是之後幾年,被那些腌臜弟弟、狐朋狗黨拐上彎路,也不至于落得那般田地。
胤禩卻無暇深想皇帝心思,許是方才一頓飽飯讓他身子穩了許多,腦中也漸漸發覺出一件最不對頭之事。如若這皇帝正是前世一同過來的老四,那這人心心念念不忘的八弟,可就不是本朝的廉親王了,而是自己呀。
胤禩想到這裏,頗為疑惑的擡眼看了皇帝,正好與胤禛四目相交。皇帝與王爺對視,在在這世裏可也不止一次兩次,但畢竟那會是相逢對面不相識,而此刻卻一個心知肚明,一個蒙在鼓裏。幾次舊影交疊,幼年相伴、青年相交的歲月堆疊壘砌,胤禩猛然意識到老四這份情深或許一直以來似有若無,還真真是有蹤跡可循。而究竟是從何時斷的,胤禩此時沒空深想,只覺再不能把皇帝曬在一旁,不予理睬。四哥為人,向來愛恨分明,若是他情深了,你卻回他一個冷臉,不知他要想出什麽法子讨要回去。胤禩仿佛一瞬間懂了一些,上輩子即便他想退身,雍正也斷然不許。只因皇帝盼的,他壓根就不明白。
胤禩思及此處,眸中一閃,不着痕跡的收了目光,柔聲道,“臣妾好些了,多謝皇上記挂。” 而心中卻是一番感嘆:四哥呀,四哥,爺真真是對你看走了眼,沒成想竟被你懷着這茍且心思惦記了一輩子。若是爺能将皇帝真情盡收掌握,何愁大計不成?搞得好了,還能報一報這屈辱承歡之仇。
雖整整一輩子都沒懂皇帝心意,但四哥的脾氣秉性,胤禩還是摸得透的。四哥平生最恨親近之人心懷旁骛,因着這份多疑猜忌,倒頭來也沒得幾個真心之人,真真成了孤家寡人,高處冰寒。如今四哥竟然生了這不要臉的心思,那兩輩子折磨屈辱算下來,就不要怪八弟好生回敬一番了。
這樣盤算着,胤禩總算是于黑雲中瞥見一縷光明,也不知是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還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寬慰。總之胤禩總算為自己的內心再度找到支撐,臉面上的表情也便自然許多,見皇帝正要拿起幾案上的折子,胤禩直接坐直身子執起墨錠意欲研磨。
皇帝瞧了,心下一喜,覺得這瓜爾佳氏雖然年輕不經事,但畢竟聰慧,總算自己想開了,于是笑呵呵的看起奏折。
青天白日的,皇帝卻有些心猿意馬,時不時擡眼瞧着對坐之人幾次,覺着單單行宮幾日陪伴還是不足,于是直接放了奏折再度和胤禩說起話來。
“夏日将至,你也和朕一同去圓明園住上一陣子吧。”皇帝想着,每次圓明園度夏都少不得後妃們陪着,園子雖大,但畢竟人多聒噪,想得避喧聽政、雅園幽居的意态卻總不可得。于是便起了要将瓜爾佳氏安置在九州清晏的想法,以求可日夜相伴,免得還要與那一群人碰見。
胤禩聽了含笑起身,盈盈跪倒,“謝皇上恩典,臣妾有一事相求。”
胤禛見他此刻越發嬌俏可人,便好奇道,“你求什麽朕都應允就是。”
胤禩擡起頭,眨眨眼看向皇帝,眸亮如星,連忙口稱謝恩,繼而再道,“臣妾初入宮廷,行為粗陋,總是沖撞皇上。只求皇上能讓臣妾與姐姐們一處相伴,臣妾也好偷偷學起。”
皇帝一聽只覺得一口清茶梗在喉嚨,咳了兩聲,才悻悻道,“哦,你有這個心思甚好,那朕自然會為你安排。”
皇帝當然不會以為是瓜爾佳氏老早料中自己心意,只當他難得懂事讨巧一回。雖與皇帝意願相悖,但畢竟說得句句在理。
胤禛覺得如若真把他拘在九州清晏,恐怕倒是将瓜爾佳氏立為後宮的活靶子。雖然皇帝相信自己定然能護他周全,但何必要費如此周章。想到這裏胤禛忽然意識到,興許這才是瓜爾佳氏此求的目的,求皇帝恩典、已避鋒芒,倒不失為俘獲帝心、進退得當的好方法,即讓皇帝疼之愛之,又不過于出挑,實在聰明。于是胤禛眯了眼盯着瓜爾佳氏歡快起身,卻一點也看不出究竟是這人一時的率性而為,還是深思熟慮之舉,只覺他渾身上下都散發出那極為熟悉的閑定之感。
胤禩任憑皇帝看着自己,只是端了蓮子薏仁湯又抿了幾口。他既然已知皇帝心思,自然知道如何讓皇帝泥足深陷,只需稍稍釋出一點當年氣息,果然老四就上了鈎。只是這度實難把握,稍有大意,就會馬腳畢露,因此還需慎重使用。
皇帝見胤禩喝完湯水又叫宮女添了一碗,才覺這人果真只是率性流露,天然無雕。這才收起折子放了筆,笑道,“朕原說帶你來行宮,可好生歇着,卻還是要你執墨添茶,可有些累了?”
胤禩心裏翻了一個白眼,四哥這也太過情種了。但表面上卻搖搖頭,只能說不累。
皇帝嘿嘿一笑,“不累就好,朕看折子卻有些乏了,不如寫寫字。”說完直接起身叫蘇培盛進來,讓在外間大桌上備好紅紙筆墨。
胤禩看着展開的紅紙,心道年節都過了許久,皇帝不會是還要寫對子吧。
果然讓胤禩猜了一個正着,皇帝就是要寫付喜聯賜予瓜爾佳氏,今年除夕夜宴胤禩并未趕上,皇帝可等不得明年再送了。
只見胤禛運筆剛健,不出一刻便一揮而就。而內容倒是胤禩極為熟悉的詞句,可不正是前世裏雍正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廉親王移府時,雍正皇帝禦筆親題的“天下太平日,一家如意春”麽,而橫批胤禩看都懶得再看一眼,定然還是“順天者昌”這四個字。
胤禛寫完之後,覺得這一世心舒體健,果然連字也寫得更為舒展渾厚。和當年旨在敲打胤禩的寓意不同,皇帝這一次是真覺出有那麽點世事升平、天地同春的意思。與上一輩子的遺憾相比,這一生江山在握、似卿在畔,倒是難得的圓滿。
待墨跡幹涸,胤禛命蘇培盛叫人挂起看了,問着胤禩,“可還喜歡?”
胤禩勉強憋出笑容,湊近一步賞了半刻,含笑道,“皇上的字文雅遒勁、寬辍自然,臣妾喜愛得很。”
胤禛聽了直接命蘇培盛道,“好生收着,回去給廉貴人挂在宮室內。”說完便又擒了胤禩的手道,“這樣你便日日夜夜都能看着,仿佛朕時時刻刻都在身邊。”
胤禩聽了險些嘔出血來,但還是頂着一口氣沒有變了臉色,任皇帝拉着自己回到暖榻上,一個下午給皇帝研了滿盤的墨,心道:四哥這麽勤政躬親,就多寫點,日日寫夜夜批,讓爺瞧瞧你何時燈枯油盡!
朱筆不停,寫到晚膳,又從晚膳寫到夜深。胤禛哪裏知道胤禩的小心思,只覺得太後、皇後,以及後宮妃嫔哪一個不是勸着朕歇息,或變着法子提醒皇上翻牌子進後宮,唯有似卿最懂朕心。胤禛每每擡頭,都能看見他奮力研磨的美好樣子,連這枯朽政務都變得有趣多了。
但畢竟皇帝熬得住,胤禩的身子熬不住,才過戌時胤禩自己就頂不住了。皇帝剛見他露出疲态,便收了公事,命人伺候就寝。
胤禩頗為無奈的靠在枕上,皇帝和他臉對臉的躺下,攬着胤禩一只胳膊道,“安心睡吧,朕今日不擾你。”
胤禩嗯了一聲閉了眼,幾度想翻身躲開皇帝視線,但總算忍了下來,悠悠睡去,得了一夜好眠。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八哥徹底要誤入歧途了。
no zuo no die模式即将開啓!
————————逗比小劇場————————
老九:什麽時候讓爺出場?
老十:得我先出場!
十四:然後我再出場!
老九:爺怎麽說也算是個男三號了吧??
十四內心OS:我偷看了大綱,我會說?九哥沒幾場戲哈!九哥的戲都是傳說!
十三:以我和四哥的關系,怎麽也應該比上面幾位戲份多吧?T_T十七:哥哥們別吐槽了,弟弟我可是從男二號一下變成了男N號呀!我找誰說理去!
四哥:老十七,有空朕得找你談談心!談心!心……
十七: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