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廉王世子(番外)
時光流轉,京城又至仲夏之際。天氣一改往年的烈日炎炎,反倒是陰雨匝月,難見幾日晴天。京師內外,積水成渠,田禾浸沒,大有內澇之勢。
細雨迷蒙淅淅瀝瀝下得正酣,恍如給紫禁城的琉璃瓦罩上一層水霧薄裝。大殿須彌座上的石雕螭獸吐着涓涓水柱,倒頗有“千龍吐水”之勢。而此時,養心殿內,王公大臣頂風冒雨、起早而來,随後又行色匆匆、魚貫而出,無一不是領了皇上聖命,速速出宮辦差去了。
就連極少在宮中露面的十四貝子,這日也聽宣入宮。皇上委其截漕赈濟,以解京畿百姓之困。
這漕糧要務,若是趕在以往,皇上自然要單獨與股肱兄弟廉親王定奪一番。但若有心之人稍加留意,便不難發覺自打五月入夏以來,廉親王稱病辍朝已有月餘。
那些個耳目靈通的機要大員掐指數着日子,于禦前察言觀色,謹慎小心地揣摩聖意,生怕是皇上和王爺之間再起波瀾。
但一月下來,文武百官眼見着皇上往廉親王府賜下的珍馐美馔、名貴藥石不計其數,甚至破天荒的給王爺內院裏添了兩位格格伺候。這拳拳愛護之情、殷殷兄弟情誼,到真不像是起了什麽嫌隙。
宗室之中傳言漸起,一來二去便生出幾種說法。無非是說八王自打歸京以來,身子一向不大康健。這不連皇上都急着往弟弟屋裏塞人,大概是要給廉王府上多留續些香火的意思。
這話第一回傳進皇帝耳朵裏時,胤禛一口熱茶哽在喉頭,嗆咳了半晌。皇上心中頗為哭笑不得,只覺得朕這堂堂九五至尊,竟也有如此有口難言之事。只能慨嘆一番,搖頭作罷,将這筆賬暫且按下,等往後再從八弟身上讨要回來。
而另一邊廂,胤禩困坐于府中數日,更是一萬個不樂意。見午後雨勢總算弱了幾分,便命人更衣備轎,欲進宮面聖。
芳若正心裏發愁,琢磨着如何勸說,就聽見主子已是等得不耐煩起來。
“車轎怎的還沒備好?”胤禩甩開碧雲大步出了內堂,在廊子上一站,将還未戴正的朝珠理了理。
芳若趕緊跟了過來,好生扶了,頗有些為難道:“主子今日可不該出府,瞧這外面的雨指不定何時就又大了,城中積水已沒了腳面,萬一有個閃失,主子不心疼自己,也得心疼心疼肚子裏這位不是。”
胤禩聽了臉上登時漲紅了幾分臉,低頭抻了抻前襟,任是如何掩飾,這已有七個月的身子,是斷然瞞不過去了。
芳若那是極會看主子神色,見王爺一時躊躇,便上前低聲道:“日前劉公公從宮裏下來說道:京師大雨不歇,每日裏幾位親王、郡王都少不得入養心殿議事。有王爺們在皇上左右陪伴、分憂解難,主子大可放寬心。”
胤禩斜眼瞧了瞧這姑姑,哪裏不懂芳若此話是何意。十弟、十四弟他倒是不怕碰見,但想必他這總理事務的廉親王久不入朝,皇上定然是首選怡親王伴駕,這會過去難免不打個照面。就連誠親王這些時日都少不得待诏入宮,還有那些年輕弟弟們,他更是一個都不想撞見。
胤禩站在門廊上,看着檐外雨簾又起,越織越密。連天公都不作美,只好稍立片刻,轉身回了屋,頗有幾分氣餒,任由芳若和碧雲伺候着褪下一身厚重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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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雨水濕氣才将将熏蒸了一刻,胤禩內着的裏衣便汗濕了大半。碧雲見主子已是汗流浃背,心疼的噘了噘嘴,卻又不敢多言,趕緊投了幾把溫熱的毛巾,為主子淨面擦身。
收拾停當,胤禩拖着略顯笨拙的身子仰在卧榻上,由着芳若在自己脖後墊了兩個軟枕,就這麽直勾勾地盯着身前隆起的碩大肚子,思緒難平。
這一胎,乃是開春之後才驗出來的。皇上四哥在紫禁城得了密奏之後,竟是星夜出宮,堵在廉親王的床頭,盯了胤禩半夜,生怕老八發狠作妖,鬧出什麽事端。
胤禩見四哥風塵仆仆而來,一臉的殷切笑容,那注意力片刻沒從自己的肚子上移開,頓感不滿,面色微愠道:“四哥這輩子倒是膽狀,星夜離宮,也不怕有人害你。”
皇上見胤禩僵持一晚終于開了口,這才微勾唇角,竟脫了鞋靴,二話不說就躺于胤禩身畔,輕聲細語道:“你不舍得害朕。”
見胤禩抿着薄唇不再說話,胤禛更是欺身靠近,攬住八弟腰身道:“朕知道你嘴硬,心裏卻是歡喜的。”
胤禩本就胃裏翻湧,被皇上這句噎得喉頭一緊,登時彈坐起來,往帳外探出半個身子,竟是張口就吐了一地。
芳若見皇帝上了榻,本已是知情識趣的退到外間,卻突見屋內如此變故,任是如何的疾步上前,也是來不及了。頓見內寝室內,一片狼藉。
皇上眼疾手快擋住胤禩腰身,才沒令這人摔了下去。更是一手将胤禩散開的烏發卷起,另一手給他順着脊背。想着八弟這輩子為朕生兒育女,回回都少不得這般折騰,真真是吃盡苦頭。皇上這心裏五味雜陳、又憐又愧,對膝下一雙兒女更覺珍惜。
胤禛輕撫着胤禩背脊,瞧他嘔到目紅耳赤,方脫力般栽進自己懷裏,便不由自主道:“往後朕斷不會再讓你受這份苦了。”
胤禩神色渙散的靠着,冷不防聽見四哥這句呢喃,真有心說句:可否這一回就省了這番苦楚?但最終他還是沒把話說出口,撫着肚子,想着這尚未謀面的骨肉稚子,竟心生一絲不忍。
而底下奴才已經麻利地将床榻近前收拾一新,只是顧忌着王爺有着身子,不敢燃香祛味。再加之這入春時節,夜寒風硬,更是不能開窗換風。只得有兩位宮婢上前,扇起團扇。
皇帝貴為天子,自是少有如此處境,不覺微皺眉頭。瞬時,胤禛覺得身前一輕,胤禩已是坐起離了他的懷抱。只見胤禩一面招手命碧雲端水漱口,一面冷言冷語道:“對不住了,惡心到四哥了。”
胤禛暗叫冤枉,一時語塞。見胤禩已經漱了口,正由碧雲換上一杯新茶,便伸手奪了宮婢手上的絹帕,替八弟擦拭嘴角,輕笑道:“朕只是沒想到,八弟谪仙一般的人物,竟也有如此狼狽之時。”
胤禩險些沒“呸”的一聲将茶噴皇帝一臉,見四哥笑容更盛,便搶先開口道:“醜時已過,四哥還是趕緊回宮吧。如今這王府不比內宮,可別誤了早會的點。”
“朕再陪你一會,過了寅時就走。”皇上大有要歇下的意思,卻被胤禩一把按住胳膊,不讓他躺下。
“四哥剛還說不再讓臣弟受苦,皇上這會不走,過會才走,臣弟少不得又睡不安穩。”胤禩見皇上似有所思,便将四哥的手拉到自己腹間,繼續道:“四哥哪裏是舍不下臣弟,分明是舍不下這小的。”
皇上嘿嘿一笑:“你倆本是一體,朕自然是都心疼的。”但見胤禩已經掩着嘴連打了幾個哈欠,也知他今日困乏,便揮手叫人進來伺候穿鞋。
皇上走後,胤禩才得一夜安寝。
第二日早會剛散,皇上在西暖閣尚未坐穩,就見蘇培盛進來通禀,說是廉親王到了。
胤禩甫一進門就聽見皇上埋怨道:“怎的不好生在府裏歇着,這一大早起來作甚。”
見皇上如此焦急,胤禩到毫無所覺,低頭看了看寬大的朝服,他是打定了主意在顯懷之前還是照樣上朝聽政,是沒有一丁點要在王府裏坐胎的意思。
皇上起身将這人拉到軟榻上坐了,又囑咐了蘇培盛換了當年儲秀宮養胎時的茶水點心。
胤禛裏裏外外忙了半晌,卻見胤禩歪在軟榻翻着折子,一派悠然自得,心裏恨不得将這人扣在養心殿。但皇上深知此乃胤禩心中大忌,便也不好提起。便轉念說道:“不如八弟随朕同去蓬萊洲住上一陣如何?”
胤禩合上了折子,瞧了皇上一眼,自然知道四哥心裏作何盤算,幹脆答道:“我廉親王的世子,自然是要生在府裏的。”
以往八弟最不愛聽皇上說什麽添個世子之類的話,如今倒是如此爽快,皇上心裏自然是受用的,于是好言商議道:“八弟心疼世子,朕心甚慰。只是這王府裏憑空多出個嬰孩,與理不通。朕覺得,不如以中宮之名誕下皇子,再由朕過繼到府上,更為妥當。”
“不成!”胤禩撂下手裏剛端起的茶杯,頗有些不滿道:“四哥再別提這中宮皇後,臣弟內院空虛,只求皇上四哥擡兩個格格進府,數月之後,瓜熟蒂落,也是順理成章。”
“那怎麽行?”皇上登時心中一堵,先別說給老八院裏添女人這事怎麽想都膈應,單說若是按照胤禩的法子,那這世子豈不是和皇上毫無父子名分了。
胤禩也是倏地垮了臉,嘟囔道:“如今朝廷內外雖無人敢言,但誰人不知臣弟回來的蹊跷。皇上乾綱獨斷,如今自然是無波無瀾,只是不知千秋史筆、百年之後,又會是何等說法。”
皇上見胤禩聲音越說越重,只得坐到他身側,安慰道:“你我偷得一世,還管那些勞什子作甚。”
胤禩任由皇上攬住自己,擡眼一望,可不是藏了滿眼地心酸,只見他頗為無奈道:“四哥兩世為帝,坐擁天下,就不願為臣弟受這一丁點委屈嗎?”
皇上如今最見不得胤禩這般模樣,最終只得首肯答應,末了補了一句說道:“待世子降生,那兩個格格也不必留着。”
胤禩狠狠地白了皇上一眼,笑道:“四哥好無趣,臣弟內院寂寥,添個說話的人也不成?”莫不是皇上忌諱他做出什麽不才之事?
“不成,你只可和朕說梯己話。”皇上覺得已是做了極大讓步,斷然是不能給老八開這個口子。
這樣一來,廉親王以寬大朝服掩飾帶孕之身,直至入了五月便再難遮掩,也只得稱病辍朝。
而兩個皇上挑選進府的格格,被圈在內院一隅,那是壓根連王爺的面也沒見過。
仲夏這一整月的雨水,把皇上每隔幾日出宮看王爺的計劃徹底打亂,一忙起來,胤禛已是十餘天沒見心心念念的八弟了。
待臣工退下,西暖閣內清淨了半刻,便見蘇培盛引着廉親王府的管事太監劉雲貴進來。
這濕膩膩的午後,悶熱難耐,皇帝苦夏,不由自主的扯了扯領間。見親王府上的奴才總算到了,便迫不及待問道:“王爺的身子可好些了?可按時讓劉太醫看了?這飲食、睡眠,可自在些了?”
劉雲貴跪拜行禮,規規矩矩的給皇上請了安。
以前在儲秀宮內,劉雲貴在寝殿外廊上當差,鮮少在皇上跟前伺候。但如今主子出宮建府,姑姑和宮婢們行走不便,就換由他進宮向皇上禀奏王爺的起居坐卧。
皇上每日問得也都是這些話,但卻日日關切,從不怠慢。劉雲貴自然也是恪盡職守,将王爺每日睡了幾個時辰,有沒有害口,如何吃食飲藥,事無巨細,一一形容一遍。
再有就是主子爺每日都要吩咐幾句話,無非也是問候一下皇上龍體安康,關切一下京師水患的情勢,末了再叮囑請皇上切莫因國事廢寝忘食。
這些話聽着雖每日差不了多少,但皇上聽着,心中卻是極暖。想着胤禩大腹便便,臨盆在即,于這酷暑節氣最是心焦體乏,必定難熬。而他卻還日日惦念着朕,有如此情深,千金難求。
這皇上與王爺隔空傳情,一晃又過了十日。雨季将歇,紫禁城總算迎來夏陽,皇上心明氣爽,當日就微服去了廉親王府。
一進內院,正瞧見弘旻在院子裏蹒跚學步,芳若怕地上潮濕,伸手護在左右,而胤禩正坐躺在長椅上曬着太陽。
“這大日頭的,可別着了暑氣。”皇上一邊朝胤禩說着,一邊把弘旻抱在手裏,這一個多月未見小公主,着實讓胤禛惦記。
“難得晴天,臣弟得好好曬曬。”胤禩微眯着眼,調整了下身形,如今他身子沉重,極難以一個姿勢久坐,就連就寝也是要調換多次卧姿。
“數日不見,你倒是不想朕。”皇上抱着弘旻逗弄,笑問道:“旻兒,可是想皇阿瑪了?”
“想。”小公主甜膩膩的聲調,随後咯咯笑了起來。
胤禩這才睜開眼,瞧了瞧這皇帝爺倆,坦誠道:“臣弟不惦記皇上,還會叫劉公公每日傳話。”
“朕覺得那些話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些,正要治劉雲貴的欺君之罪,原來還真是你囑咐的?”皇上這才将弘旻放到乳母手上,靠在胤禩身側坐下,伸手摸了摸八弟已如小山的肚子。
“哼。”胤禩輕哼一聲,卻是不答,任由皇上在自己身上輕撫,恍如曬暖的貓兒一般,再度眯起了眼,歇起神來。
這一月多不見,八弟的肚子可長了不少,想着這人夜裏睡得不安穩,知道他此刻難得能眯上一會,便也不去計較。
這暑夏一天熱過一天,有親王府裏這位牽挂着,皇上自然也不會獨去圓明園。隔三差五,便去廉親王府坐上一個時辰,掌燈時分匆匆回宮。一晃眼,終是熬到了夏末,也等到了胤禩待産之日。
皇上每日過府守着,但胤禩的肚子卻遲遲不見動靜。胤禩只得按劉裕铎提的法子,在內院裏散步溜達,整整過了六日終于臨盆。
倒是真應了民間俚語,一回生二回熟,這第三胎更是順順利利。不出兩個時辰,便聽見嬰孩強而有力地呱呱啼鳴。
王府添丁,皇帝辍朝一日。文武百官只聽聞廉親王府裏這一胎生得兇險,本可母憑子貴的侍妾格格一命嗚呼,但誕出的小阿哥倒是身康體健、生龍活虎。不僅王爺疼愛,就連皇上也是歡喜至極。
不出多日,皇上禦筆親書,為王府阿哥賜名“弘昰”。“昰”字乃“夏”之古字,寓意盛夏孕育之艱辛、得之珍貴。
作者有話要說: 隔了這麽久,阿凝總算爬上來填土啦有個好消息,這文要出本啦。
校對和封面已經完成~~~很快就會開始預訂(預測8月初吧)
到時候阿凝會在更番外時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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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還會更新一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