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思之盼之(番外)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

即便是怪力亂神,即便是偷來一世,也總有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候。

雍正皇帝年逾古稀,開一朝之太平盛世。

而如今皇上纏綿病榻數日,太醫院已是再無良方。

王公大臣無不連夜入宮待诏,宗室皇親已是悉數跪于養心殿後寝宮外。

一夜月明星稀,卻是燈火通明。老邁的蘇公公自皇帝寝宮出來,傳了六阿哥弘昊、公主弘旻及廉王世子弘昰入內。

胤禩坐在皇上禦榻旁,靜靜地扶着皇上坐起,靠在軟枕上。瞧着皇上招手命三位皇子公主來到跟前,挨個瞧了一遍,又囑咐數句。最終,皇上似是累極,合上眼,悠悠道了句:“下去吧。”

少頃,寝殿之內,再歸平靜。

胤禩再度扶着皇上躺下,再替他理了理鬓發,輕聲道:“怎不叫孩子們多陪會兒。”

皇上微眯着眼睑,卻從容笑道:“朕只想你陪着。”随後緩緩伸手,略有些顫抖,撫上胤禩臉頰,輕嘆道:“朕只舍不下你。”

胤禩含笑,擡手覆上皇帝的手背,低聲道:“如今臣弟都生了白發,還有什麽好舍不得的。”

“朕瞧着,八弟仍似少時一般。”皇上聽了淺淺泛出一笑,聲音再不似往日那般沉而有力,只是喃喃道:“不承想朕這輩子能有古稀之壽,實屬天恩。但即便是多活百年千年,朕照樣是舍不下你。”

胤禩微微側開臉,卻被皇上箍住下巴移了回來,只聽皇上柔聲道:“別哭。”

“沒哭。”胤禩眨了眨眼,将眼前水霧退去,才穩住了聲線,說道:“臣弟是死過一回的人,哪能看不透這些。”

“上輩子,朕沒能送你……”皇上用勁收回手臂,将胤禩的臉拉得更近,額頭相抵,難掩愧疚道:“這回倒是要你來送朕,終歸是朕欠你多些。”

胤禩将頭緩緩靠在皇帝頸間,任由四哥撫着自己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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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粗糙溫厚的手掌,停在胤禩鬓發之上,已是再無動作。

……

安詳、靜谧,無盡的黑暗。

胤禛在彌留之際,心中萬般不舍,但這一世,終究完滿落幕。

那手上的溫度漸漸消退,皇上再也感知不到周遭的人與物。

就這麽沉沉浮浮,似是越飄越高,恍如踏升九天。

忽地,天地震顫,皇上那漸漸離散的七魂六魄乍然歸位。

胤禛猛地睜了眼,卻見眼前山崩海嘯,自身急墜而下,彷如落入山澗斷崖。

胤禛心中大駭,不由自問:朕這是要去哪?朕不要去沒有老八的地界。

而随後,便見刺眼精光驟起,皇上一陣眩暈,再度陷入迷蒙。

隐約間,那自四肢百骸傳來的撕痛席卷而來,胤禛恍如天人交戰,挨過一波強似一波的疼痛,終于回歸寧靜。

當胤禛再度找回思緒,緩緩張開眼眸,看到的是一室昏黃的燭光。

“阿彌陀佛,爺終于醒了。”屋內登時響起一聲似啼似泣的溫婉女聲。

胤禛微微偏了偏頭,循聲望去,而床榻之畔卻再無八弟的身影。

胤禛輕輕張嘴,不由自主地喚了一聲:“八弟。”卻覺喉間嘶啞,聲線難辨,竟是發不出半分聲音。

“爺,喝口水,潤潤嗓子吧。”那柔情似水的女子上前将胤禛扶起,遞過一杯溫水。

胤禛這才定睛打量了眼前這人一下,可不正是烏喇那拉氏嗎。她此刻一臉稚氣未脫的面龐,一副新婦的妝容衣着,似是她剛入府那段時日。

胤禛微微按了按太陽穴,往門邊一看,正好瞧見一個小太監候在門口,乃是自潛邸就伺候在府中的蘇培盛。只是如今這位哪似皇上跟前的首領大太監,正唯唯諾諾的捧着水盆,那是連頭都不敢擡的。

胤禛擡眼看了看四下,大紅帷帳卷在床頭,高頭紅燭已燃燒過半。

眼下種種,無不是藏在胤禛久遠回憶裏的一幕。這正是康熙三十年,四皇子出宮建府,大婚的時日。

烏喇那拉氏見四阿哥醒來之後,對自己冷若冰霜,心下一悲。皇子大婚之後,一病不起,任是哪家的滿蒙貴女,也是經不起如此之事。

而胤禛畢竟是兩世為帝,兩輩子加起來,壽過百年,瞬時穩住了情緒,刻意放柔聲調,開口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烏喇那拉氏福了福身,領着婢女退下。而胤禛卻指了指不起眼的蘇培盛,命道:“你上前來。”

蘇培盛驚得一抖,但也只能趕緊撂下手中物件,撣了撣衣袖行至主子榻前,跪地等候主子開口。

“這幾日,外面如何?”胤禛心中頗有幾分焦急,極想知道八弟近況。

蘇培盛有些納罕,畢竟以他這身份極少能在皇阿哥跟前說話,但主子爺問了,他卻機靈,抓住時機将這些時日外面的人事來往,如實禀報道:“爺病倒後已有五日,皇上心憂,除了命太醫過府診看,前兩日還派李公公前來探望。太子爺宮中也派人過來瞧過,送了上好藥材。”

胤禛并不想聽這些,焦急問道,“還有嗎?”

蘇培盛趕緊“嗯”了一聲,繼續道:“八阿哥、九阿哥今日白天來過,幾位阿哥深居宮中不便多留。”

當聽到“八阿哥”幾字後,胤禛才釋出一笑,他心中暗道:待八弟知道他四哥病愈轉醒,只怕明日就會趕來。

胤禛一面這麽想着,一面再度躺下,揮手讓蘇培盛退下,就這麽半寐半醒,挨過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胤禛起身下床,太醫看了脈後無不納悶。這四阿哥前幾日昏迷不醒,險些過去,怎的一轉眼體态安然,哪裏似病過的樣子。

而胤禛渾然不理,坐在院內等了半晌,心下焦急。但一想到如今八弟将将十歲年紀,少不得要在尚書房念書,午後還要修習騎射,因而便只能按捺心緒耐心等待。

功夫不負有心人,直至申時,便見太監進來,禀道:“爺,八阿哥、九阿哥到了。”

胤禛自動忽略了“九阿哥”幾字,騰地站起,往外迎去。

內院門外,胤禩和四哥險些撞了個滿懷。見四哥生龍活虎般快步而出,胤禩燦然笑道:“四哥這是大好了,前幾日可真把弟弟們吓壞了。”

胤禛被他這明媚笑容晃得一陣失神,伸手按了按胤禩肩頭,輕笑道:“好了,我已無大礙,多謝八弟記挂。”

“嘿嘿,依我看四哥這一病,怎倒轉了性似的。”胤禟在旁邊瞧着,心裏納悶,以往四哥也經常和兄弟們碰面,但若不是八哥拉着,他們斷然難以玩到一處。沒成想今日四哥一改往日嚴肅無趣之态,竟拉着八哥不撒手,臉上那盈盈笑意更是極為少見。

胤禛這才得空瞥了瞥一側的老九,經過兩世,四阿哥自然是收放自如,竟對胤禟也露了幾分笑意,招呼兩位弟弟進屋裏說話。

老九也不見外,一屁股就坐在四哥對面,倒是胤禩挑了一個稍遠些的位置坐了。

胤禛心下微微不滿,卻聽胤禟說道:“四哥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會子病了,弟弟聽說四嫂可是沒少傷心。”

“九弟別胡說,這病還能挑時辰嗎,如今四哥大安了,才是最要緊的。”胤禩早知胤禟随性慣了,怕四哥不愛聽,便出言打斷。平日裏,幾個性格迥異的弟兄們伴在一處,也少不得要他圓融化解各種局面,因而這幾位兄長弟弟,倒是多與八阿哥親厚。

胤禛展眼瞧了瞧胤禩,見他正朝自己眨眼睛,心下微甜,心道:還是八弟最體貼,不似那些混世魔王的弟弟。

而胤禟卻不停嘴,繼續說道:“四哥大婚之夜失了意趣,弟弟正好物色了幾個清倌人,不如送進府來給四哥解解悶。”

胤禛險些沒将茶水潑他臉上,急急看了胤禩臉色,八弟可不也正是一臉驚詫。

胤禩倒是極快的收拾住情緒,起身笑道;“九弟方才還在為四嫂鳴不平,怎麽這會兒又出這馊主意,你才多大的年紀,小心我告到宜母妃那去。”

胤禟無趣的喝了口茶,委屈道:“可不正是我年歲小,只能窩在宮裏,才處處為兄長着想。”

胤禩見胤禟服了軟,便不好再說他,轉而走到四哥身邊,拍着四哥肩膀道:“今日時候不早,我們瞧見四哥無恙,也就放心了,得早些回宮去了。”

胤禛哪裏舍得他走,見他手搭在自己肩頭,一回身竟是攬住了胤禩腰身,驚得胤禩瞬時僵住。

“呦,四哥這是作甚。”胤禟撂下茶碗,似有幾分揶揄道:“四哥這是病糊塗了,怎麽抱着八哥不撒手。”

胤禛一時真情流露,卻也知不妥,趕緊松了手,見胤禩頗有些受驚般退開半步。

胤禩尴尬的牽出笑容,再度說道:“弟弟這就告退了。”說完,朝胤禟遞了個眼色,逃也似的跑了。

胤禛送走兩位阿哥,頗有些負氣的坐在書房內,任是誰也不見。

回想着方才八弟一派天真爛漫、童真稚嫩,并不似兩世為人的城府深沉。再加之那一抱之後,胤禩臉上的尴尬無措,無一不說明,這位八弟乃是此世原裝的那位,并未與胤禛情意相投。

胤禛悶坐了一個晚上,心裏琢磨起來:異世重生,八弟的年紀比朕小了将近三十歲。如今胤禛壽終正寝回歸本朝,只怕胤禩還在那異世中獨自空守。

想到這裏,胤禛心中一陣錐痛。他不知八弟何時能來,更不知八弟究竟會不會來。

數日之後,病體痊愈的四皇子進宮給皇父請安。而後轉去毓慶宮,見過了太子。

自見過皇帝與太子二人後,胤禛無比篤定此一朝正是那貨真價實、血雨腥風的一世,因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斷然不能有一毫一厘的行差踏錯,否則将墜萬劫不複之境地。

胤禛思緒萬千,正去往永和宮看望德母妃的路上,迎面便瞧見那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

胤禩見四哥過來,宮道之上,筆直相通,并無其他躲避之地,便只得硬着頭皮過去,揚起慣常的溫柔笑意,恭謹道:“四哥好,這是要往永和宮去嗎?”

胤禛自然是瞧出了八弟的不自在,想必前些日子那一番唐突,果真是吓着他了。于是也只得順着八弟的話,回答道:“正是,看八弟這方向,也是剛從永和宮出來?”

“嗯,弟弟是來看望十四弟的。”胤禩說起剛滿三歲的十四阿哥,眼目含笑,看在胤禛眼中頗為不是滋味。

兩人寒暄兩句,錯身而過,胤禛看着胤禩單薄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宮道盡頭,心中五味雜陳,泛起無數滋味。

這一世,之于胤禛來說,雖是盤根錯節、步步為營,但終究還是讓他問鼎了天下。但之于胤禩來說,卻是折戟沉沙、明珠蒙塵,獨留半世凄涼。

越是看到這少年時意氣風發、笑如春風的胤禩,胤禛越發不敢想象今後數年,他這位溫潤如玉的八弟,将再陷泥淖之中。

胤禛行色匆匆的給德妃請了安,敷衍的哄逗了同胞弟弟片刻,便急急出宮去了。

一回府,便又是書房夜讀,依舊是不許任何人打擾。

胤禛負手立于窗前,青年樣貌,卻是目含丘壑,說不出的深邃老成。

在蒼穹漸亮之前,胤禛才緩緩回身,他看了看桌案上那幅數日前寫就的“忍”字,擡手将其揉了。

這一世,胤禛不能再忍,不能再韬光養晦等待時機。他無法眼見着胤禩再度立于衆人之前,成那衆矢之的。這一世,他的八弟,不可再重蹈覆轍、黯然消逝。

三世為人,若再奪大位,胤禛誓要護胤禩周全。

轉眼康熙三十一年,皇上與諸位皇子阿哥塞外巡獵,胤禩頭一次随隊伴駕。

這一回八皇子展露峥嵘、騎射俱佳,初得皇父垂青。

胤禛于旁看着,眼見着靈活溫潤的稚子初長成人,戎裝烈馬,更添一份英武。心中既是喜愛又是擔憂,一腔情深,難以名狀。

酒宴間,八阿哥于兄弟間推杯換盞,很快便有微醺之态。胤禛見狀,便上前将這人硬生生從弟弟中間撈了出來,省的被這些不省事的兄弟們混灌一氣,傷了胤禩身子。

一路晃晃悠悠的攙扶,胤禩幾乎是挂在四哥身上,說說笑笑,難得的親密。

正巧四阿哥與八阿哥的亭帳比鄰而設,胤禛把弟弟安頓在卧榻上,卻久久不願離去。

胤禛調亮了燭火,借着光亮将胤禩青澀的臉龐看了個清晰。來此世數月光景,已是相思成病,胤禛忍不住垂下頭,眼看着就要吻上那微啓的稚嫩朱唇,但動作卻是戛然而止。

胤禛直起身,在床榻邊坐了良久。看着八弟的懵懂睡态,泛出一笑。他伸出手指勾勒着胤禩的唇形,微微嘆息,幽聲道:“朕等你。”

這一等,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盼來那魂牽夢萦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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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還有最後一章番外,會在預售結束後發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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