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一]

出租車在墓園大門口停下,往前的坡道夕夜頂着烈日步行,她眯着眼朝目的地望一望,意外地看見顏澤比自己先到,蕭卓安的墓前已經擺了一大束百合。

與此同時,聽見腳步聲的顏澤回了頭。

微怔一秒,顏澤苦笑起來:“我特地避開昨天的忌日沒有和新涼一起來,就是免得碰見你,沒想到……”

“你是怕我嘲笑你這張假臉,還是怕我揭穿你的僞善?”面對她這麽一張精巧的臉,夕夜說不出客氣的話。

“顧夕夜,你還沒認清現在的狀況麽?你得寵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漂亮、好成績、名牌大學,有什麽用?工作是個臨時工,還在頻繁換男友,再過兩年嫁不出去你這一輩子都是失敗的。學生生涯結束後像你這種有社交障礙的人就一無是處了。我幹嗎怕你?下個月的今天我就要和新涼結婚了。如果你想來參加婚禮我倒無所謂,”顏澤挑了挑眉,一字一頓地說,“反正,我贏了你。”

為什麽新涼最終會做出和她結婚的決定?

夕夜在瞬間感到整個人被吸進冰冷的漩渦,渾身顫抖着。

“顏澤,一直以來,周圍所有人都說你我是摯友,哪怕像季霄這樣略知我們之間芥蒂的人,也說什麽‘閨蜜間總歸是這樣又愛又恨',我就像被催眠了似的,真以為事實如此,并想盡一切辦法從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你我的矛盾。可我現在終于醒悟,被我當成最重要的朋友在乎的人,從來只有卓安。我們都喜歡的書,你根本看不懂,我們能聊的話題,你根本聽不懂。你層次太低。如果不是卓安把你當朋友,我連話都跟你說不到一起,如果不是寄人籬下,我也不會忍着委屈遷就你。”

“我層次低?”顏澤漲紅臉冷哼一聲,“你看看現在你的穿着打扮有多寒酸吧。你說對了,我們不是朋友。如果不是卓安看你可憐非要帶着你玩,我也不想跟你玩。”

夕夜聽了她的反駁辭,突然冷靜下來,過半晌,嘴角往上揚起,輕輕搖了搖頭:“你以為你穿上名牌打扮入時就代表層次高麽?”

顏澤見她的神情變得如此自信,莫名感到心虛。

“祭拜逝者……”夕夜緩然道,“最基本的禮節是身着莊重的服裝,你呢?穿波西米亞花吊帶裙。價值不菲又怎麽樣呢?你離了家,離了幫你熨衣服曬衣服的媽媽,再高檔的名牌,變得這樣皺皺巴巴、一股樟腦丸氣味,也好不過地攤貨。我勸你還是好好珍惜這些名牌衣服

和首飾,因為這是你整個人最有價值的部分,也是唯一有價值的部分了。”

夕夜句句戳在關鍵點上,顏澤從小自理能力就差,獨立生活後不可避免把自己打理得有些窩囊。她知道夕夜的話沒有錯,因此更加惱羞成怒,虛張聲勢地大笑道:“顧夕夜你是不是瘋了?聽說我和新涼要結婚,嫉妒得發了瘋?”

“顏澤,我不是過去那個我,你不配讓我嫉妒。新涼也不是你的名牌衣服,存在只為滿足你的虛榮心。我不會允許新涼和你結婚。”

“允許?你搞搞清楚好吧,你在新涼心裏算什麽呀?我們結婚什麽時候輪到你來允許了?”

夕夜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不再多說,轉身就走。

“顧夕夜你想幹什麽?你又要不擇手段了嗎?你要像害死卓安那樣害死我嗎?其實你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不是嗎?”大聲的咒罵緊跟着從身後追來。

夕夜緊蹙眉,發絲被風扯亂在眼前。

[二]

已經夠了。

高二那年,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轉瞬即逝,幾秒鐘以前你還聽見她叽叽喳喳說笑的聲音。

你才知道人原來如此脆弱,生與死的距離僅一步之遙。這不是時隔幾年就能全無負擔地再度談起、輕松假設“如果當初”的話題。

即使偏偏只有你知道真相,即使被誤解得再深再久,你也不想提及。

[三]

周五晚上在家吃飯,父親又追問為什麽信用卡裏的錢一分沒動,夕夜說自己的收入還能維持。

“我們小穎能力很強。”母親臉上寫滿自豪感插嘴道,“事業一定會越來越好。對了,現在離開了學校,住在哪兒啊?”

“和朋友一起租的房子,離電臺很近。”女生頓了頓,“離學校也很近。在那片地方生活了四年,什麽都習慣了,怎麽也不想離開。”

“也對,你喜歡就好。”母親點頭說,“是男朋友麽?”

“不是的。只是高中起就關系很好的同學,比那房子還讓人習慣。”

“那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男朋友倒是沒有,不過有喜歡的對象,七年了,沒有對他說過,也不知道對方怎麽想。”

“是個什麽樣的人?”母親問。

夕夜淡淡地笑起來,瞥了父親一眼:“您見過,爸爸也見過,”她在家人們好奇的目光中短暫沉默,微微壓低了頭,“是賀新涼。”

母親沉不住氣,餐叉從手中滑落進餐盤,發出清脆的碰擊聲。“哎呀,怎麽……”

靜穎抿嘴忍住笑,頭也不擡就能感受到父母投來的目光:“你們別看我,早跟你們說了我對賀新涼沒感覺。姐姐的事,媽媽你明天出去應酬時不如問問賀新涼他爸,讓他去探探口風。”

夕夜原以為作為知情者的靜穎會起反作用阻止自己,沒想到她竟順水推舟,有點吃驚。

晚飯過後陪她去遛狗,問起為什麽。

“我不愛賀新涼,你也不愛,但并不希望他陷入不幸。前幾天我也聽朋友說顏澤和他要結婚。雖然我沒你那麽大決心非拆散他們不可,但我也覺得他倆現在結婚實在太倉促了。兩個人之間有很多關鍵問題沒有解決。新涼急于用結婚這件事向對方同時向自己證明他還愛顏澤,而顏澤從來不愛新涼,她只是需要新涼,或者說需要這麽一個人--長得帥、家境優、性格好、對她言聽計從。”

夕夜微怔,停住腳步盯着靜穎待了半晌。

新涼和顏澤外在的條件實在差距太大,讓人無法想象顏澤對新涼遠不如新涼對顏澤愛得多。就像從前,假如誰揭穿夕夜嫉妒顏澤,也讓人難以置信。

“你果然是旁觀者清,圈子內的人多半沒有理智,我出此下策其實心裏不無怨恨。我也曾真心喜歡過新涼,只是替他感到非常不值,說不清其中道理,冥冥之中覺得應該阻止這件事發生。”

“你也曾真心喜歡過新涼?”靜穎回過頭,瞳仁裏閃爍着訝異,“你怎麽會喜歡他?你喜歡他什麽?”

夕夜被猛然問住,眨了眨眼睛。

回到最初的時候,怎麽會喜歡他?而又是喜歡他什麽?剛進校時聽同班的女生叽叽喳喳議論哪個男生長着“校草臉”,知道最受追捧的那個和自己有點淵源,是自己曾經最好朋友的男友。關系就這麽簡單,本以為不會再複雜一點。

誰知某天放學後,和夕夜一起打掃的季霄被老師叫去辦公室了,女生為了拖地,獨自拎水上樓,剛走到樓梯轉彎處,同班的賀新涼就一步三個臺階地從樓下追上來不由分說地提供幫助。

微怔的當下,女生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往後讓了半步。

接過水桶的那只手,幹淨纖長,骨節分明,經脈在顏色偏深的皮膚下走成遒勁的曲線。

不可思議。

只是因為這手,這瞬間。

突然喜歡上了這個人。

時隔不久的運動會上,參加四乘一百米接力的顏澤在邁過終點的瞬間摔倒,被賀新涼橫抱起來送去醫務室。夕夜留在終點線旁邊呆呆地看着兩人遠離自己的背影,傷心到了底,可正是這份傷心讓她輾轉反側一整夜确認了自己對賀新涼的喜歡。

之後的周一,她回校吃了早飯,在樓梯轉彎處的落地鏡裏看見形容憔悴的自己,感到不妥,急急地跑向寝室換了件純白色的連帽衛衣,外面再套上深青色校服,臉色立即被襯亮了。

情窦未開時絕不會有這種小心機。

進教室時挺直腰,踮着步,姿态格外優雅,沒有往賀新涼那個角落看,卻知道男生的目光在随着自己移動。

也是從那天起,大家突然發現這個女生變了,說不清變化在哪裏,好像她的身體向外延伸出了奇異的柔媚枝蔓,不是像從前那種精巧稚氣的漂亮,而是讓其他同性感到威脅的美。

她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微蹙着眉,看新涼和顏澤談笑風生,心如刀絞,誤解了真愛的意義。

[四]

夕夜搬來與自己同住的事,季霄沒有告訴亞彌。

父親的公司受行業經濟景況的影響資金周轉不靈,已經到發不出工資的境地,家裏氣氛分外壓抑。本着逃避的心理,連續幾周沒回家,季霄不想連宿舍這最後的避風港也失去。

手機鈴聲驟響,他翻過屏幕,見是亞彌,便把手機放得遠遠的,用枕頭蓋起來,繼續拖動鼠标。

和亞彌只相差一歲多。

可如今一個在校園,一個在職場,一方無憂無慮另一方憂心忡忡,考慮的東西全然不同,心理距離越來越遠,傾聽與傾訴都覺得疲憊。

房門突然被大聲捶響,季霄驚得從電腦前跳起來。不知出了什麽事,夕夜在門外喊他名字。

季霄連忙拉開門,女生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拖到電視前:“快來看看這是不是夏樹?”

可是電視屏幕中卻在播放新聞。

男生一頭霧水。

夕夜遺憾地發出一聲“唉--”,補充說明:“剛才我看見主持人身後的路人好像夏樹,可惜過了。”

“你見過夏樹?”

“我沒見過她本人,只看過一次照片,所以才讓你來看是不是。”

“只見過一次照片?那為什麽馬上就覺得她是夏樹?”

“她站在路邊迎面對着鏡頭,看不清臉,好像在等什麽人,後來過來一個男生朝她走過去,兩人牽着手出了鏡頭,自始至終那男生也沒有回頭,但我就是知道他是風間。”

“第六感告訴你那個男生是易風間?”季霄把她的意思重複一遍。

女生有點着急地點頭,生怕對方不信自己。

“畢竟是交往過的人……這我能理解。”男生轉過眼睛看向她,“不過女的是夏樹的可能性非常小。”

夕夜還想争辯什麽,男生示意她打住,在她身邊坐下。

“風間臨走的時候跟我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對我說這些。他童年、少年時代都因為家庭緣故過得非常不幸,十四歲那年遇見夏樹,認定她是和自己一樣孤獨的人,他對夏樹了解不多,不久後夏樹又轉學去外地和他一別兩年,其間他和別的女生交往過,對方給他的感覺很像夏樹,可終究不是夏樹,很快就分手了。後來夏樹又離奇地出現在他的生活裏,兩人真正開始交往,他卻突然發現一直愛的人不是夏樹而是他想象中的夏樹。在分開的兩年中,他不斷在腦海中将夏樹的形象美化、不斷臆造自己與對方的心靈契合點,而夏樹和他的想象卻出入極大,讓他不禁失笑自嘲,世上哪有自己想象中那種女孩。再後來,他遇見你,才覺得不可思議,你是……按照人設出現的角色,吻合得幾近虛構。然而,你是他命中注定的人,你卻有你執着的人,分岔的路無法強求,只能彼此珍惜同行的時光。”

男生說完,兩人沉默許久。

“你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麽對你說這些嗎?”女生緊盯着電視屏幕沒有去看他。

“唉?”男生蹙起眉,一時反應不過來。

風間的目的……

自己與他的關系僅僅停留在室友上,不算交往甚密,他對自己說這些,也許……無非是希望自己轉告夕夜,在他走之前挽留他。可自己卻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告訴夕夜。

季霄把夕夜的追問當成指責,不知怎樣回答。

“……對不起。”

女生久久愣住,突然苦笑:“我當然也明白,錯過就是錯過,失去就是失去,‘分岔的路無法強求'。是我妄想,以後……再也不會了。”

說着便起身回了自己房間,留下滿臉茫然的季霄。

夏末的風掀開白色窗紗灌進屋裏,最後的蟬鳴像海浪疊起。

為什麽總是要等到失去,才幡然醒悟,懂得珍惜?

羁絆和情意,日複一日,一點一滴累積,源源不絕地滲入心髒,酸的或者鹹的,灰的或者白的,純淨的或者混合的……把原有的空間全部漲滿了。

說過的每個字,響徹在耳畔的每句話……法則、規則、原則,都不能阻止它們逐漸改變你掌心縱橫交錯的曲線。

[五]

從那天起,夕夜和季霄的見面變得尴尬,對話局限于生活起居,而且簡短得不能再簡短。

他揣測她曾說過的每句話的意義,逐漸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雖然外表冷淡但心裏懷着愛,這種愛飽含生命訊息、激烈不可抑,反而使他退縮,不知道自己要付出多少才能與之對等,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顧及亞彌,這個挑不出毛病的好女孩讓他無法辜負。

夕夜和他同住的事終于還是傳到亞彌耳朵裏,出乎意料,亞彌的反應異常平靜。

“其實你很早以前就已經喜歡上夕夜了。我說過你,你狡辯,但不是故意欺騙我,你是真心誤以為自己并不喜歡她。”

季霄望着她臉上逐漸顯出的如釋重負的光澤,覺得她此時的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眼角眉梢毫無保留地張揚歡愉,心裏緊緊地痛起來。

回想三年前向自己告白的她,一派天真懵懂又莽撞的女孩,額頭圓圓鼓鼓,表情瞬息萬變,慌張的時候眉頭聳起形成個可憐的“八”字,笑的時候下垂的眼尾拉出一條上揚的細細笑紋,心裏想到什麽立刻脫口而出。

與此刻面前的她判若兩人。

不是不願意在別人生活中留下痕跡,只是害怕改變了別人原有的軌跡。

一句“對不起”,償還不了。

“季霄,我們分手吧。我不是置氣,也不想吵鬧。我只是覺得,你已經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季霄了。你也許不知道,我喜歡你的時間,不止三年,不止六年,比你想象的長得多,你一直在我的生活裏占據最重要的位置,可你卻沒有注意到我……”

季霄做了個打斷的手勢,搖了搖頭:“我記得你的時間比你想象的長得多。三年之前我就認出了你。那時你十三歲,手裏攥着粉白相間的信封,堵在我上課的體育館門口逢人就問‘季霄在哪裏'、‘看沒看見季霄',那份無所畏懼的盛情吓壞了我,我不得不躲在器材室的儲物櫃裏,你看不見我,但我看得見你,有個瞬間,我們就兩步之遙,但我覺得兩步之外騰起某種過于灼熱的東西,是我所無力承擔的。

亞彌閉一閉眼,在眼眶裏來回繞的淚水終于大顆大顆落下來,不沾臉,直接摔碎在地上,擡手去拭都來不及。

“我知道你在儲物櫃裏,其實我發現了張開的門縫。你也許理解不了,當你喜歡的人離你兩步之遙,他的呼吸你都能感受到。那時候我在想,我喜歡的那個季霄哪裏去了?蜷在那個又悶又小的空間裏的人根本不是我喜歡的季霄啊。我喜歡你,不是為了讓你左右為難,變得懦弱、彷徨、優柔寡斷。現在也是如此,在夕夜和我之間搖擺不定的你,不是我喜歡的人。我喜歡的季霄像王子一樣,哪怕不在我身邊,我也想你永遠像王子一樣。你明白麽?”

男生也紅了眼眶:“你也是,哪怕不在我身邊,我也想你永遠懵懂天真無憂無慮,像小時候那樣,什麽也不怕失去。”

“我不怕失去,因為我沒什麽能夠失去。但是你會害怕失去,你總有一天會後悔,”亞彌說到這裏頓了頓,微笑起來,“因為你失去了世界上最最愛你的女孩。”

[六]

試用期結束,夕夜被留用,成為正式DJ,主持一檔晚間音樂節目。過了不久,有個去大理出差的機會,夕夜一心想從宿舍逃出去,收拾東西時,她幾乎把自己的房間搬空了,走之前才告訴季霄。

晚上十點四十的飛機,出門時已經過了九點。男生有點擔心不安全,提出送她去機場。

夕夜預料這一路可能會尴尬異常,連忙拒絕。等她下了樓,季霄在窗口看見她消瘦單薄的背影,依然放心不下,跟着出了門。

不想再制造勸說不用勞煩的客套對話,男生沒有上前叫住她,一直保持十米左右的間距,無論人群多麽紛亂,目光的焦點始終定格在她身上。

夕夜拖着行李箱走在單行道的區間路上,穿過兩個寂靜無人的十字路口,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環境中異常清晰,這段路也顯得比實際距離漫長。接着是一條主幹路,環境音一下子變得嘈雜,車流被信號燈截斷,馬達聲在斑馬線旁響得轟鳴。可即使置身人群,她依然形單影只,和周圍的人盡量保持距離,步調和離她最近的人也不一致。

地鐵裏人很少,季霄和她不同車廂,但看得見她。

她垂眼盯着自己行李箱的拖箱杆出神發呆,側臉映在車窗上,沒有什麽表情,只顯出疲憊的神态。微卷的長馬尾從後頸繞向胸前,勾勒出柔美的曲線。

中途換乘了另一條路線的地鐵,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白熾燈光把她的臉打亮,時間緩慢得失去刻度。

然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地鐵站,再度融進夜幕裏,走過開闊的街心廣場,又乘上磁懸浮列車。

季霄坐在她側後方兩排的位置,只看得見她搭在拖箱杆上的手肘。

從磁懸浮車站直接進入候機大廳,男生目送她換了登機牌。離登機的時間還早,她沒有直接過安檢,而是在候機廳中央的咖啡店找位置坐下,點了一杯牛奶。男生怕被她看見,這才出門離開。

夕夜偏在這一刻鬼使神差地回過頭,沒有任何目的地朝候機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張望了一眼。

那颀長挺拔的背影,她再熟悉不過了。

她不禁從座位上站起來。

季霄離開她的視野中央,走進更遠的景深中去。以夕夜的角度看,好像沉沉夜幕中濃黑的雲朵将他包裹了起來。

黑色的雲在風的扯引下迅速流動,不安地翻滾着,仿佛企圖掀開一角天幕洩露出黎明。

這幅畫面以永恒的形式印刻在了她的記憶裏。

[七]

父親沒有命令新涼立刻和顏澤解除婚約,只是和他商量是否能将婚期延後。公司即将上市,急需夕夜父親公司的投資,在這關鍵的半年內,應盡量避免因為兒女情長引得枝節橫生。

男生把母親過早病逝的原因歸結于父親對家庭不忠,一直對父親耿耿于懷。父子關系冷漠至極。但這次卻少見地采納了父親的建議。一方面,冷靜下來後,對結婚成家也感到心理準備不足;另一方面,理智地考慮,婚事本身并不十萬火急,當然還是該以事業為重。

可是,如果将前因後果如實告訴顏澤,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新涼只是對顏澤說,最近公事繁忙工作壓力非常大,不如将婚禮推遲半年。他沒想到,這樣的理由在顏澤聽來明顯是借口,她壓根就不相信,愈發懷疑他變了心。

兩人吵了幾架,轉而互不理睬,只要一說話就又吵起來,關系越來越僵。

新涼也不想讓步:“兩個人交往這麽久怎麽連半年之期的約定都不能達成?”

“請柬都已經發出了!現在突然要延遲婚期豈不成了笑料?你整天只知道考慮你自己,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你的什麽感受?你的感受就是為了不成為笑料才要和我結婚?”

顏澤半晌沒說出話,胸口堵得快要背過氣去,瞪着他過了長長的兩分鐘,站起身抄起面前的飲料潑向他的臉,然後望着被出于意料澆了滿臉狼狽地仰起頭來的男生,才覺得哽在喉嚨口的那股氣提了上來:“賀新涼,我從來都沒愛過你,我跟你結婚是為了滿足我的虛榮心--說出這樣的話你不覺得可笑嗎?你是王子嗎?你有多偉大?你還要多久才能長大?”

新涼驚訝地看着她,突然意識到這樣的争吵并不像平常每一次那樣,它好像掘到了地表之下幾十米幾百米的暗處,觸及了本質的矛盾。

他一直覺得自己最懂顏澤,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簡單。

女生臉上露出悲戚的神情,像要揮開什麽似的擺擺手,拎起包出了店門。

過了兩天,顏澤的媽媽打來電話,這倒在男生的預料之中,畢竟推遲婚期本該知會對方父母。但顏澤媽媽要談的卻與婚期無關。

“小澤回家後說了句‘我不想結婚了',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推遲婚期的事,我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如果你真有什麽不得已的難處,和小澤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我想她會理解的。你們想結婚,總是要抱着生活一輩子的願望,如果遇到這麽一點阻力兩人都不能互相體諒,究竟還要不要結婚你可得慎重考慮。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只請你不要欺騙她的感情,任何時候都坦誠相待。”

新涼只能潦草地應着,心裏有點亂。

如果兩個人不用考慮任何外界的壓力與意見,僅僅憑感情出發,有了矛盾就及時溝通,哪怕是争吵,也能夠解決問題。

可如今雙方都有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壓力,彼此又無法感同身受。父母的初衷都是善意的寬容的,卻往往适得其反。展開在面前的只有--

不可挽回的距離。

不能體會的心理。

以及,無法再重現的曾經。

[八]

再度回到了這裏。

并不僅僅是命運的安排,七分的注定帶着三分刻意,夕夜沒有随同事從大理直接回上海,而是離了隊,坐上了大理到昆明的長途車。

第一次途徑,因泥石流和交通事故被滞留在此,狼狽落魄得無以複加的經歷,卻在最後有個甜蜜的結局。

那時曾被你深深憎惡的山水,也許是胸懷着恢弘的寬容安靜地注視微渺的你,早知道你會重新回到這裏。

只有重新回到一段感情的起點,才能夠看清它本來的色調,也唯有如此才能獲得勇氣去告別它。

長年不化的白雪兀自仰首朝拜天際,不向踞于裙下臣服她的绀藍山脈瞥一眼。琉璃色的青空懷抱稠密棉白的雲,如暈如染。雲層在最低處的外緣化成霧,籠罩住被群山碾在腳下的植被。柔化過的千歲綠中點綴少許胭脂色的花樹。

這才是天與雲的真實面貌,無需你為它添畫幾筆悲喜,已足夠撼動人心。

被陣雨沖刷過的夢境在這天然的和諧前算什麽?被玻璃隔絕後的靜音在這溫厚的沉默前又算什麽?

白的天與黑的雲,總在無數輪回中複現。

愛情平淡無奇,可以發生在任意時間地點。但有的愛卻僅此一次,無法一版再版,沒有時間刻度可供衡量,不存在于任何空間維度,全部的能量凝聚于一點,只在這瞬間,山無陵,江水為竭。

不能在安寧平靜的未來說,愛從來不曾存在。

故地重游時,早已滄海桑田,獲得的卻不是告別的勇氣,而是再次被感動後的眷戀。

積蓄所有的溫柔、善良、寬容、謙和與堅韌,皆為瞬息。夕夜從虹橋機場返回宿舍時也是深夜,24小時便利店在一整條街的黑暗中熒熒亮着光。

平日喧嚣的街道寂靜下來,那些寫着可愛字體的桌游店招牌,手工巧克力店的粉紅外牆,咖啡館在臨街處張開的青綠色圓傘,都已帶着生動的笑容睡去。

人行道的地磚縫裏滲出清冷的月光。一路走來,随着寒意愈發深濃,勇氣卻愈發稀薄。以至于最後她站在樓道裏躊躇,擡不起按門鈴的手。

無法解釋,臨行前為什麽落下了鑰匙,心知肚明這不是疏忽。

記不起是第幾次轉身面向家門,視線落在門鈴上。仿佛因着什麽玄妙的心靈感應,門突然打開。伴随着一句朝向室內問的“你确定只要啤酒”,季霄回過身,怔在了夕夜面前。

想看一看對方是否一如既往,目光的落點從眼睛移向整張臉,可是失敗。

再一次努力,依然失敗。

推拉搖移都改變不了焦點。

兩三秒的對視,沉沒在眼睛的漩渦裏,什麽都失控,什麽都忘記。

只差一個久別後的擁抱。

女生擱置了呼吸,剛想上前一步,男生卻以一個微妙的後退趨勢制止了所有可能。

季霄頭偏向室內,瞳孔朝一側微移,接着讓出一個肩的位置:“新涼在這裏。我去買點夜宵,你先進去吧。”

夕夜這才發現玄關的延長線上站着新涼。

[九]

“不好意思,季霄沒跟我說你今天回來。”新涼一邊幫着把夕夜的行李箱安置到櫥櫃底下,一邊道歉。

“他也不知道。”見新涼完成動作後局促地站在客廳中央,夕夜招呼他在游戲墊上随便坐。

男生在她身邊坐下,不知該說些什麽,斟酌了半晌,突兀地來了一句:“我和小澤暫時結不了婚了。”又緊跟着補充一句,“我跟她準備結婚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而且很意外。她急着結婚我倒是理解,可我不懂你。為什麽她去整容後你不跟她分手反而跟她結婚。在我印象中,你不是這麽看重外表的人。”

“你說得對,我不看重外表。小澤做了錯誤決定,我不可能一味地鄙視她責備她,因為這也是我的失敗。如果她擁有和那些聰明的漂亮的女孩同等的幸福,就能夠變得和她們一樣溫柔可愛。唯一能将她性格中那些淩厲的陰暗面削平抹去的辦法是用足夠多的溫暖把她包裹起來。”男生低下頭頓了頓,“一直以來我是這麽認為的。但卻還是忽略了她,沒有給她安全感,這的确是我的失敗,不是麽?”他側轉身來誠懇地看着夕夜的眼睛。

女生閃開了目光,盯着一旁的地面,長籲一口氣,苦笑道:“你是個善良的人,只能從善意的角度看待和理解別人。”

“但卻從沒看錯過。你也許都沒有察覺到,小澤沒有失憶。”

“我知道她恢複記憶了。”

“不,她從來沒有失憶過。”

“唉?”

“在那件事發生後,我很快發現她只是裝作失憶--其實說起來,怎麽可能那麽幸運地失去了自初中以來的記憶?又不是韓劇。”

“裝的?為什麽?”

“為了伺機報複你。”

夕夜無言以對。“‘顧夕夜想要我死,所以撒謊說窗戶推不開,結果卻害死了卓安,我一定要找機會替卓安報仇。'被我拆穿僞裝失憶時,顏澤是這麽說的。我告訴她你是撒了謊,可卻不是為了害誰,是沒帶紙巾去擦灰,向我借過可我也沒有,不願抹得滿手灰,于是假裝努力推過窗,謊稱打不開敷衍了事。這只是我的推測,她雖然不完全相信,但看在我的分上也不再想着報複了。”

男生的肩胛在身後的沙發上找了個支點,微微斜倚着,不時向夕夜瞥一眼。不是以一個被愛人的目光,也不是以一個陌生人的目光,而是知冷知暖的老朋友,疲憊的神情裏有種不加掩飾的暧昧,這樣一種暧昧由極為複雜的心事催生,不矜持,也不天真。

夕夜這般敏感,不可能沒覺察。她也理智,知道賀新涼一向就是這麽個人,三分有意七分随性地多情。但這時她還是忍不住把顏澤想起來,帶着前所未有的一點優越,了卻曾經耿耿于懷的失敗。

“我沒奢望過有人能理解我,不僅顏澤,連季霄都懷疑我是蓄意的。我甚至懶得争辯,因為争辯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在大多數人眼裏我就是那麽個陰險僞善的人。更何況,最懂我的卓安不在,其他人怎麽看已經不重要了。沒想到你還記得借紙巾的細節。雖然我喜歡過你,但卻真不了解你,對你也不敢有半點期待,這麽一來,你反而成了被忽略的人。”

新涼笑了。月光描着他的輪廓從身側由遠及近漫過來,到了眼前反倒淡得朦胧,好像被笑容沖抵了,溶解了,人和景融成了一體。沒喝酒,卻像是有了幾分醉意,飄起來,把什麽都一并看輕了。

縱使境遇變遷,夕夜也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個晚上,和曾經戀慕的少年一起坐在地板上聊天。腦袋裏還有根懸着的神經,知道若不是他迷茫失意到極點,是不會有此刻的。這麽想着,鼻子有點酸。

男生沉默良久,出神地說:“不是我細心,而是我帶着負罪感。其實卓安是從顏澤的手中掙脫的,并不是說顏澤堅持到底能救得了她,她沒有活下去的欲望。她過得抑郁委屈,家裏出了事,只向我訴苦過求助過,我卻沒留意,心思全在顏澤身上。”

夕夜冥冥之中早感到卓安言行有點反常,在出事之後反複聽她忘在自己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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