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一]
酒店前開滿了黃色的小花,豔麗的樣子,有點俗氣。站在那裏看一會兒,也會覺得土腥味漲滿了鼻腔。十一假期中,油菜花怎麽會開?還不止違背時令,為什麽會被種在如此高檔的場所?夕夜百思不得其解。
秦淺終于和男友舉行婚禮。
夕夜仍是伴娘。季霄和秦淺本是通過夕夜認識的,如今和夕夜斷了聯系,又遠在異國,自然也不會特地回來找尴尬。
顏澤和新涼倒是因為夕夜的關系接受了邀請。
“作為交換條件也好,你們舉行婚禮時我要做伴娘。”閑聊時夕夜半開玩笑。
新涼接嘴說:“你伴娘做上瘾啦?這個人家都避之不及,做伴娘的次數多了要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顏澤的婚禮我不是伴娘,說出去都覺得不合情理。”
“誰說我要和他結婚了?”顏澤佯裝不屑地癟癟嘴,“我才不結,免得過不久離婚又麻煩。”
“幹嗎離婚啊!”新涼叫起來,“你那烏鴉嘴消停點啊!”
“就算要結婚也就領個證拉倒。我才懶得舉行婚禮。累死人的繁文缛節。”
“你媽不會讓你那麽做。”
“那倒是。但是我就算舉行婚禮,也不會請這麽多人搞這麽大排場。只請親戚、同學,三四桌。”
“秦淺最初也是這麽設想的,可最後還是越統計人數越多。”
“是嘛,連我們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來湊熱鬧了。”
“幸虧叫上了你,可派了大用場。”夕夜笑着說。
雖然名義上夕夜是伴娘,可幫助秦淺張羅事情的主力可是顏澤。積極程度堪比高中擔任班長那時,用新涼的話來說,就是連課桌椅和垃圾桶都被迫接受管理了。
才跟着聊了幾句天,顏澤又被婚慶公司的主持人叫走。剩下夕夜和新涼沉默了一會兒。
女生的目光跟着遠處顏澤的身影轉。
“這種時候我才突然覺得,你們又重新在一起實在是太好了。”
新涼收斂嬉皮笑臉,瞥了眼夕夜的側顏:“謝謝你把她的日記給了我,不過讓我改變主意的并不是你折好的那頁。”在夕夜特地折好的那頁上,初中時代的顏澤以稚嫩的筆觸寫下過任性的語句,有感于堂姐在那天舉行婚禮,顏澤寫道:将來我才不會結婚,結婚後一輩子只能守着一個人多乏味啊!
我要和不同的人交往,厭煩後就分手去找下一個,三十歲開始養育一個只屬于我的試管嬰兒,一輩子過沒有牽絆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樣才是人生。
典型的顏澤心境,典型的顏澤做派。什麽都放得下,什麽都不珍惜,自私自戀,享樂主義,其實一直以來,顏澤就是這樣的人。
可終究為一個特殊的人改變了自己。停下腳步定下心,眼裏只有唯一,哪怕乏味的時間長達一輩子,也決心和他分享人生。
夕夜把顏澤小時候的日記給新涼的目的,是讓他明白自己在顏澤心裏的地位。絕不是滿足虛榮心的物件,顏澤會肆無忌憚地吃醋、吵架、埋怨、鬧矛盾,而沒有為了避免失去而小心翼翼寵着他,是因為把新涼當作平等的伴侶。
但如果新涼不是因此而回心轉意,夕夜實在想不出那本日記中還有什麽溫暖人心的章節。
“我看見了當年的你在和她交換日記時寫在上面的一段話。”男生說。
夕夜微怔。
“你寫道:愛是可以無條件付出,不在乎付諸東流,是可以無條件相信,不在乎錯信偏聽,是只有關心沒有擔心,是只想擁有不想占有。愛不是依賴。依賴是怕無序,怕被抛棄,怕對方不能自律,得不到回報就活不下去,是太低層次的情感,不值一提。”新涼淡淡一笑,“我想我是愛顏澤的。”他的目光重又回到遠處顏澤忙碌的身影上,“愛是可以無條件付出,不在乎付諸東流。不是麽?”
夕夜也想起了自己的确曾經寫過這樣的話。年少時以稚嫩的筆寫稚嫩的心,感受到的卻是一生中最初最真摯最本質的體悟。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寫下過這樣語句的你,為什麽會放棄季霄?”男生轉過頭看住女生的眼睛。
夕夜突然哽咽,許久才喃喃說出一句:“我寫過這樣的語句,可是我自己忘記了。”
成年後人變得成熟、複雜、市儈、斤斤計較。
反而把最美好的東西遺忘了。
[二]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婚禮上,夕夜看見了亞彌。
女生好像帶了男伴。夕夜隔着幾張桌子遠遠地往那邊望,亞彌和坐在她身邊的男生有說有笑,肢體語言豐富,仍是她一貫的大喇喇小女生的樣子,看起來很幸福。夕夜并不覺得那男生身上有半點季霄的影子,完全是兩種風格的人。
她顯然應該注意到了伴娘是誰,卻沒有和夕夜打招呼,也許依舊厭惡着。但夕夜也沒有上前和她打招呼,說不清什麽緣由。
或許是由于嫉妒。
畢竟形單影只的人只有夕夜一個。
婚禮的最後,照例是新娘扔捧花,接住的人是夕夜,可是有那麽一瞬,夕夜感到也許自己是世界上最凄涼的捧花獲得者。散場時陪着秦淺站在門口送賓客,離去的不是三口之家就是一對對情侶。結束後酒店外忽然飄起小雨。伴郎主動提出開車送夕夜回家,但是她拒絕了。
風是斜着吹的,雖然撐了傘,但雨水還是打在臉上,滲進頭發裏,右側的發絲全都冰冷潮濕地貼着耳根、後頸。夕夜覺得自己正走在漫天滿地的水域裏,禮服裙變成捆綁束縛着她的水藻,舉步維艱,前路渺茫。
--為什麽要離開季霄?
--明明是深愛的人。即使在一起而沒有承諾,也好過天各一方的錯過。
--愛的羁絆中,本就該有一方愛得比另一方更為深沉,為了他放棄一切為什麽不能?
這不是命中注定無法得到的幸福,而是自己親手拒之門外的幸福。
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三]
“和我同公司不同部門有個男的條件很不錯,三十多歲,是部門經理,總監跟前的紅人,有房有車,長得也蠻帥,我們公司好多小姑娘盯牢他。我和他有點交情,新涼也見過他,覺得他人蠻好的。我下個星期天把他約出來吃飯,介紹給你?”
夕夜陪顏澤逛超市,顏澤提出要給夕夜介紹男友。
“喂!你居然讓我去相親!”
“你也不能總一個人吧。為了季霄和易風間分手,又為了工作和季霄分道揚镳,歸根結底你是最愛自己,把自己的職業生涯看得比感情重要,既然如此就幹脆現實點,別再對愛情抱幻想,找個合适的人結婚,安定下來,總比最後變剩女強。”
雖然在夕夜面前,顏澤說話一向不中聽,可到底她也找不出什麽話去反駁。顏澤不理解自己,卻了解她。
“我和新涼都以為你會跟季霄走,到底是什麽讓你鐵了心放棄他?”
“不要說遵守承諾,連許下承諾都不敢的人,我怎麽敢把将來托付給他?”
“有些人只是認真慎重,不輕易許下承諾。”顏澤頓了頓,“季霄就是這類。”
夕夜沉默不語。
“說起來,不是工作為上嗎?怎麽你後來也沒去電視臺?”
“唉?”夕夜正伸手從貨架上取食物,聽見顏澤的話,回過頭思緒停滞了兩秒,仿佛地震一般,貨架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食物紛紛落下,顏澤也跟着忙不疊地去接去撿。等到一切平息,夕夜再問“你剛才說什麽”,連顏澤自己也忘了:“唔……沒什麽。”
[四]
“聽顏澤說你在廣播電臺做主持?”
“嗯。”
“我平時不聽廣播。”
“哦。”
“你主持的是什麽節目?”
“流行音樂。”
“流行音樂我也很少聽,一般都聽交響樂和歌劇。”
“哦。”
“……聽說你是F大畢業的?”
“嗯。”
“學聲樂?”
“新聞。”
“哦?有點不像啊。”
“……”
夕夜沒去看坐在餐桌對面的男人,倒是被他身後戲臺上誇張表演的醜角吸引了注意。搞什麽啊?這是相親吧?怎麽會定在這麽充滿民族氣息的嘈雜餐館?總覺得最近一些違背常理的東西在慢慢往自己的生活裏滲透。
其實自己會答應顏澤來相親這件事本身就太離譜。
相貌太出衆,又在娛樂行業工作,被認為是不學無術的花瓶。夕夜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依然難免有些心生憂郁。原本論才情是沒什麽同齡人能夠相較的,俗語說“半壺水才響”,一直低調謙遜着不張揚,可這偏偏是不張揚就無法吸引眼球的時代,于是再好的才情也無人賞識。
“說實話,”夕夜像是自己做了什麽錯事似的抱歉一笑,“我都不知道他是來相親還是來吐槽的了。”
“哎呀你幹嗎又雞蛋裏挑骨頭!人家回複說對你印象特別好唉!又溫柔又文靜。我幫你說了這麽多好話,還把你燒的菜都拍了照發給他看,你好歹體諒一下媒人的辛苦跟人家再見一面嘛,說不定再見一面就找到感覺了呢?”
顏澤原是一番婆婆媽媽的好意,但夕夜總感覺平等的交流變成了推銷式的巴結,甚至本來還夠不上平等交流。雖然對方誇誇其談顯得很有學識,可引述的史料或評價的文學作品錯漏百出,有時連常識都有混淆之處。夕夜耐着性子不去糾正,以免難堪,但實在做不到在錯誤的基礎上違心附和,只能沉默寡言,在對方看來竟成了學識有限搭不上話。彼此無法溝通,夕夜對對方的不屑合情合理,對方卻夜郎自大對她不屑更多一點不免又想起曾經。
和季霄同一屋檐下的那段時間,雖然不太談情說愛,但聊閑天是常有的事。夕夜晚飯後坐在沙發裏看《史記會注考證》的《周本紀》。季霄瞥見了,也不用拿文本便說:“‘貴主不笑,人君懸重賞,求啓顏之方',關鍵還在‘人君',褒姒之所以傾國,只因有幽王為之烽火戲諸侯。妹喜之所以傾城,也只因有夏桀為之裂帛。否則都是孤芳自賞枉多情。”
夕夜剛看到提及《格林童話》之處,于是想起:“小時候我看童話中的莴苣姑娘很不解,明明生在平民家、被巫女養大,怎麽又稱‘長辮子公主',後來才知道,因着有王子,所以有了公主。”
季霄凝神回憶那故事的原貌,笑起來:“我想你也是‘長辮子公主'。”
此去經年,什麽都改變。沒有了“求啓顏之方”的人,貴主不再是貴主,公主也不再是公主,都成了“孤芳自賞枉多情”。
要和這些腹中空空卻誇誇其談、坐井觀天又自視甚高的人情投意合,夕夜只覺得委屈了自己,不妥帖。變成剩女也無妨,不過被人閑言碎語嘲諷幾句“曲高和寡”,總好過一生一世的委曲求全。
顏澤不會理解這些,但如果卓安還在,她一定能明白。
[五]
也許時間能使人忘記。
也許你心裏會永遠住着這樣一個人,只不過和他經歷的一切被時光碾成碎片。
也許終有一天,必須要強迫自己去認定那些碎片微不足道--辯論賽前也不忘把制服裙的上緣往腰間折進兩圈,把值得炫耀的細腿留出日系雜志上的長度,能看見的只有坐在同一張桌前的男生。他視線無意間掃過你的膝,發出不易覺察的“唉”,遲鈍的他,自以為找到了答案:“你是不是又長高啦?裙子都短了。”
或是午間走向食堂的林蔭道上,和閨蜜一路有言笑,經過他和同伴的身邊,故意把步子踮得稍稍起伏、體态更輕盈、微微低一低頭,知道自己的長發會飄揚成動人的曲線,讓他無法不看在眼裏。
少年少女,未必就心懷愛戀。
可當時年少春衫薄,舉手投足都是暧昧,總想讓對方眼裏的自己更美好一點。心與心之間牽着千絲萬縷的線,全是清純。
與這種暗藏機巧的清純不同,成年人的戀情有種沉澱之後更接近本真的平淡。
即使已不是當年的他們,但顏澤和新涼仍是令人羨慕的。夕夜用筷子戳戳眼前的蟹粉豆腐,又難以置信地瞥一眼顏澤:“看起來好像可以吃。”
女生大笑着拍砸她的肩:“什麽啊!人家廚藝很好的好伐!”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一點,自稱“人家”的這部分,不是顏澤又能是誰?可廚藝?
“總覺得你做的東西吃起來會折壽啊。”夕夜實話實說。
“新涼天天吃,不也好好的!”找出一個證據。
“證據”立刻接嘴:“死好幾次了,幸好屬貓。”被女生狠狠瞪了回去。
夕夜結束玩笑動了筷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壓低聲音問顏澤:“你已經搬來和他一起住了?”
“那倒沒有,這裏離我公司太遠,早晨起不來,所以晚上我還是回家的。”
也就是說,如果離公司近,住在一起也很正常,這樣的親密程度。
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充滿了家常的幸福感,使夕夜不知該怎樣自然地把自己放進獨屬于他倆的結界裏,尴尬一直無法消除。
“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起身告辭。
誰知顏澤也沒心沒肺地扔下新涼:“我跟你一起出門吧。我也得回家了。”還不忘囑咐男生一句,“你注意安全鎖好門。”
男生一邊覺得她好笑,一邊在沙發邊轉悠找鑰匙:“你們等一下,我開車送你們。”
夕夜擺着手推辭:“你送顏澤就好了,我又不順路。再說晚飯吃多了我也想散會兒步走去車站。”
“一個人的話也不用你送,你接着看電視吧。”顏澤馬上接話,“我也想走走。”
男生也不堅持,就坐了回去。一瞬間讓夕夜有些錯愕,但轉念想想,這反而是他們感情好的證明,什麽都直來直去毫不客氣,真心需要就開口說,說“不必”就是真的“用不着”,用不着拐彎抹角。
去車站的一路,兩個女生聊了聊行業八卦,沒有深入話題。夕夜的視線一直向着公交車将要駛來的方向,表面上維持着談笑,心裏卻在考慮,從今以後應該和顏澤疏遠一點了。
一個人的極端幸福反襯另一個人的極端不幸。
怎樣才能不嫉妒?
能想到,能做到,唯一的出路,就是遠離她,避免在心裏比較。
可是如果真能那麽決絕與一切煩惱一刀兩斷,就不是人生了。
沉默少頃。公交車從地平線下翻進視野,一點點緩慢膨脹,昏黃的街燈下,還看不清是兩人中誰等的車,夕夜不自覺地眯起眼睛,卻聽見身後很是猶豫地傳來一句:“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唉?”女生詫異地回過頭,微怔,哪個家?
然後她突然鼻子一酸,紅了眼眶。
眼前的顏澤與曾經的顏澤重疊起來,九年前的她在相似的車站,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怎樣改變彼此的命運,只是因為夕夜穿着單薄的衣服被風吹得看起來很可憐。她猶猶豫豫地問道:“吶,你要不要來我家?”
[六]
我們真的從來不是朋友。
所有旁觀者都誤解了。
工作後的一個周末,夕夜和季霄去附近的賣場儲備食品和日用品,到了超市門口,看見有個狗販在賣狗。那天也同樣起了大風,七八只絕非名犬的小土狗頂多兩個月大,每只又小又圓,因為怕冷擠成一團,瑟瑟發抖。狗販正是想利用衆人的同情心把它們賣出去,添油加醋地說:“自家的娃娃狗生的小狗沒地方養,長不大的哦,兩百塊一只,賣得掉就賣,賣不掉只能回家炖狗肉吃了。”
圍觀的許多女孩心疼地蹲下身去撫摸它們。
連季霄一個大男生都移不開腳步,又覺得不好意思,便催着夕夜:“你要不要買一只?”
夕夜一直站着沒說話也沒動作,許久之後才拉着季霄離開:“我自己尚且颠沛流離,沒有能力保證它的幸福。與其将來郁結悲傷難以釋懷,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産生交集。”
所謂責任,并不是誰都有心願意擔負。
而所謂命運,就是人各有路。
可是那麽一個女生,恻隐之心泛濫起來天翻地覆,她縱有千般不是,但心軟一瞬間,就敢于伸手牽起割舍不脫的羁絆糾纏,義無反顧擔負起別人的一生,勝過了太多挂在嘴邊流于表面的善意。
錯的人是我。
原本在風裏瑟瑟發抖,只有仰望才能看清這雙伸向自己的手。幼時遭誘拐,誘拐者又早逝,在領養家庭受到虐待,初二那年如果被送去福利機構,恐怕不僅不能完成學業,能否活下去都未為可知。
顏澤并非朋友,無法交心,可是她的善良改變了我的命運。為什麽忘了最初的感激,去與她攀比?
憑什麽去與她攀比?
[七]
夕夜洗完澡,見顏澤盤腿坐在客廳沙發上敷面膜喝啤酒,忍不住笑。剛在新涼家見識了她賢惠的一面,以為她成熟了,不拘小節的任性又來複辟。顏澤用腳趾都能猜到她在笑什麽,白了她一眼,佯裝不高興:“你真讨厭!剛才我洗澡的時候就想起你從以前就讨厭死了,從來不在衛生間放東西,每天洗漱完就把牙膏面霜收進包裏,牙刷什麽的也用便攜式的旅游裝,好像随時準備卷鋪蓋走掉一樣,而且反襯得我特別不會收拾,害我老被我媽罵。”
夕夜在她身邊坐下,話語間忽然沒有一貫的淩人盛氣:“我确實沒把這裏當做家,這裏也确實不是我的家,這是個事實。你爸媽一向客氣地拿我當外人,你可能沒覺察,我當然也記得他們的好。後來我出去讀書,也時常想念他們,但卻分明不是想念父母的感覺,而像是想念待我好的叔叔阿姨。”
“……你太敏感了。總是想很多,小心翼翼。”
“我不具備放肆的條件。”
顏澤沉吟半晌,又想起:“和你在一起時最開心的大概是那次吧……唯一不小心翼翼的那次……你大概有點喝醉了。我們都有點醉,你、我……”猶豫了一秒,才說出那個名字,“卓安。”
夕夜剛到顏澤家不久,朋友三人都覺得新鮮,卓安也成天跨着區往顏澤家跑,晚了就索性不回家擠在一起打地鋪。有天顏澤媽媽去國外探望她爸,成就了瘋狂的女生之夜。三個初中生也就這麽坐在地上偷喝起了啤酒,電視裏放着《名偵探柯南》,但誰也沒去看,一刻不停地又笑又鬧。
當時美瞳剛剛上市,卓安就趕了時髦,另兩個女生都沒見過,覺得新奇,也搶她包裏沒拆過封的日抛來戴着玩。技術還那麽不過關的年代,只記得無論眼球怎麽轉,美瞳都停在眼睛中間,看兩側時像有兩個瞳孔,可怕地搞笑着。
後來玩得肚子餓了,顏澤用發卡挑開媽媽床頭櫃的鎖,從裏面偷拿了一百塊錢,三個人溜出去吃辣醬油炸豬排和毛蟹年糕。半夜三更坐在通宵營業的中式快餐店裏,圍着油膩膩的桌子八卦卓安和當時是她男友的新涼。
顏澤說男生的名字聽起來像“新娘”。
卓安争辯:“他才不娘,他最要好的哥們才娘呢,不過也蠻帥就是了。”
顏澤說:“介紹認識一下嘛。”
“‘你和夕夜要搶起來的',”夕夜回憶道,“她當時這麽斷定。”
顏澤糾正:“搞錯了,卓安說的是‘你和熙澤要搶起來的',你當時已經改了名字,但她總是改不了口。”
兩個人搜刮着各自記憶中的一切細節去拼湊被時光風化的曾經。
夕夜笑:“然後我好像回答的是:‘才不會,我們會石頭剪刀布三局兩勝。'”
不幸的季霄最初便以笑柄的形式進入了這些未曾謀面的女生們的話題中,相識是很久以後的事。
女生們回程也瘋癫不減,一路唱歌,把自己當成SHE了,那時SHE也剛剛流行起來,第一張專輯中每首歌的歌詞都被初中小女生背得爛熟。只不過,在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卓安一個人唱了首日文歌,歌詞誰也聽不懂,她又不解釋,笑着糊弄了過去,當時只覺得好聽。
“我去了廣播臺做音樂節目,才有一次碰巧又聽見那首歌,森田童子唱的,”夕夜嘆了口氣,擡起眼睑,用無奈的目光看向顏澤覆蓋着煞白面膜的臉,“歌名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請你靜靜地忘記…'”
顏澤感到有冰涼的觸覺從脊梁上緩慢地滑過去,半晌才說出話:“她好像總是在說她才不要活很久,什麽‘人生不過如此,衰老的後半段沒有意義',什麽'溫暖只有八分鐘而已'…最後,終于如願以償了。”
“我一直以為‘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是我的宿命,其實是卓安的。孤芳自賞不是真聰明,能和三教九流都親近才是真聰明,她能讓我當她是知己,也能讓你當她是知己,本身就是智慧。可是她逼迫自己藏起自己,是覺得委屈的。看得太透的人總是太容易消極到底。”
“如果沒有卓安,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和我做朋友?”
答案毋庸置疑,可夕夜說:“說不清。”
“我感覺你從來都瞧不起我。”
夕夜聽顏澤這麽說有點難過,不知該怎麽繼續話題。可顏澤又接着說:“我加了你微博關注你都沒加我。”惹夕夜“噗嗤”一聲笑起來,到底是顏澤,非常非常計較具體的雞毛蒜皮。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麽,怎麽關注你?”
“我給你發了私信。”顏澤“哼哼”着生氣,“你當然是看不到我的咯。知名DJ,那麽多粉絲!”
夕夜簡直拿她沒轍:“我不看私信的呀。行了你,怎麽那麽幼稚!明天加你,明天就加不行嗎!”
說話時感到脊背上又蒙了一層汗,潮濕的衣服緊貼皮膚,捂着都有涼意。女生下意識去揭背後的衣料,涼意卻粘在皮膚上持久不退。明明剛洗過澡,夜深了天也并不熱,又是怪事一樁。
[八]
夕夜轉天就上了網去翻遍私信,顏澤果然先後給她發過三條,全沒被理睬,按她的性情,難怪要生氣。把顏澤的微博翻了幾頁,不是轉雙子座行動指南就是轉想要的名牌包包,不是秀度假照片就是秀看過的娛樂大片電影票,看似豐富多彩卻索然寡味。
就在夕夜想退出登錄時,她突然被顏澤@的某個用戶名吸引--“jxyxg”。
無法移開目光。
依據他和顏澤的對話內容判斷,正是季霄。夕夜把他的微博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是另一種适意感受。多半只有一句話,一張照片,一天只談一件事,發一條微博。說的并非“愛得痛傷得深”那麽不着邊際的哲言,只是最平常的口頭語。照片也并非半只鞋半張臉那麽虛無缥缈着的小清新,色彩濃郁的食物和生氣盎然的人像洋溢着滿滿的幸福感。
夕夜連他每一條微博下面的評論也不放,一句一句細細斟酌過,妄想了解他生活的每個角落,最終得到的結論卻是自己被排斥在他整個生活之外,他已經有了女友。
在一張迪士尼樂園拍的照片注解中,他寫道:某人說這張顯得我很man。
照片中只有季霄一人和卡通吉祥物。
評論中有個人說:因為你最近明顯,連我天天在你身邊都感覺到變化了。
順着鏈接去到那個人的頁面,看頭像是個挺漂亮的女生,在同一天的微博中她發的是和季霄兩人在迪士尼樂園的合影,下面她的朋友問:“是你新男友嗎?”回複是:“對啊,帥吧?”
夕夜又忍不住翻遍她的微博,特別留意季霄給她的留言。
在最初的微博裏,她問季霄為什麽老用這個用戶名,郵箱也是這個名字。
季霄說是拼音縮寫。
又追問,什麽縮寫?
回答是,“季霄游戲過”的拼音首字母。
什麽叫“游戲過”啊?游戲人生嗎?哈哈,那麽現在認真了嗎?那女生又問。
後來季霄沒再繼續對話。
微博用戶名明明可以随時更換,重新注冊一個郵箱也不費什麽周折,夕夜不明白季霄這樣把自己的名字拼音縮寫嵌在其中又絕口不提的初衷,見他矢口否認,心裏又湧起淡淡的失落。
回想起來,自己從來沒做過他的女友,也從沒和他去過游樂園之類的場所。
唯有一次,高中時代,和他一起穿過公園的經歷。
時隔多年,細節清晰得連自己都詫異。
周六去外校參加辯論賽回來,在世紀公園站意外下錯了地鐵,上了地面才發現是海桐路,離學校還有好長距離。有三種選擇,再買票進站去繼續乘地鐵,或者繞過世紀公園走回學校,或者--也就是夕夜提議的選擇--買門票穿過公園走回學校。
地鐵票4元,公園門票10元,穿過公園的距離也未見比繞過公園的距離少。最不理想的一種選擇,可季霄甚至沒問為什麽。
走的是7號門到2號門的筆直路線,一直沿着湖。
“吶,你知道麽?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進公園。”在長滿葦草的淺灘邊,女生說。
“我猜到了。顏澤跟我聊過一點關于你的身世。”
“要了解的話,不能直接來問我麽?我可不喜歡被人背後議論。”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道歉:“對不起。”
兩個人的口才都局限于賽場上的針鋒相對,生活中反而不善于交際,很快就冷了場。沉默着走了一小段,到了三岔口,季霄在門票背面的簡圖上找最佳路線,夕夜一時忘了拘謹,也跟着湊過去看,呼吸落在男生手背上如此明晰。
距離太近,男生擡起眼睑看她一眼,她才意識到,心裏有點慌亂地退開。
微微紅過臉。
又生怕對方看出自己紅了臉,心跳聲被放得無限大。
正在那時,身後突然響起了音樂聲,含混着沙沙的水聲,自後向前,溫和地将兩人漫過。
女生從男生微怔的臉上移開目光,回過頭,不禁擡手掩嘴去掩飾阻攔不住的驚訝聲。
浩瀚的噴泉和着音樂騰空而起,最高的足有五六十米,形态蜿蜒像水晶玻璃制的游龍,卻又比水晶更具流動質感,水柱時而突兀消失,頂端開出的花朵在那瞬間便隔空凝滞形成定格。絢爛陽光在其間嬉戲,七色的虹挂滿半邊天,遠景處整面湖翠綠如玉,數不清的白色游船飄懸靜止,像一幅油畫托起動态的噴泉。
和高中北門前每天清晨的音樂噴泉不同,這是壯美到足夠撼動人心留念一生的情景。
後來夕夜無數次返回那個公園去等候拍照。在噴泉沖天而上的瞬間,不是少了澄澈萬裏的天空,就是少了璀璨耀眼的陽光,湖面不總是那麽幹淨,七色彩虹也可遇不可求。不知為什麽,明明是相似場景,相似天氣,那噴泉卻看起來庸常無奇,甚至連高度也看起來不如從前,噴發的時長也似有縮減。
但你明白,不是噴泉的錯,缺的也不是無法複制的天氣。
而是曾經駐足于岔路,與自己幾乎肩肘相觸的那個少年,他不在身邊。
公園裏的游樂場依舊喧嚣,2號門外仍看得見那座你指給他看過的白色圓頂圖書館,民生路上高樓外你們一同好奇過研究過為什麽修剪成字母"CIQ"形狀的行道樹也依然是當年造型。
深紅色的校舍濃郁的綠化環繞較從前更美了,校園外的盲道改成了和校舍一樣的深紅色,你仰起頭,頭頂沒有天空,校園裏的樹枝越過外牆,陰影覆蓋了整條人行道。你記得當年自己就站在這裏對男生說:“我最喜歡這條路,不知道為什麽能夠感受到學校對我的保護,很有安全感。”
轉個彎就能看見男生們經常活動的籃球場,球觸地面的聲響在整個夏季都經久不息。人行道上原本幼小的樹木也長高了,和校園裏伸出的枝葉在天空裏相接形成了圓拱狀的棚頂。季霄就曾站在那裏仰頭笑:“我倒是更喜歡這條路。”
七年後的夕夜獨自靠在床邊對着空留景色的照片回憶他那些與自己再無交集的笑容、語調,入睡前有淚水滑過面頰。
[九]
航班原本預計九點到上海,但晚了點,捱到十點才安全降落。
取到托運行李,季霄在出口就方向選擇略略躊躇,立刻看見在左側誇張招着手的顏澤,在走向她的過程中随後才看清她身後眯眼笑的新涼。
“歡迎回魔都!”女生落落大方地上前擁抱。
男生熟視無睹。“怎麽晚點這麽久?小澤半小時之前就不耐煩了,剛才亂逛時已經意外撞倒了登機口那邊的一排欄杆,我只好一直盯着她,怕再等下去她要弄出什麽爆破事件。”
季霄只是笑,覺得這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從高中起就十分适合新涼。
新涼是開了車來接機的,在後備箱安置好行李啓程往市區去,三個人一路有說有笑。估計顏澤平時坐這車的頻率不低,車內小物件全是女孩的風格,連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