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事隔多年,她回到他身邊,是不是只有愛淪落到共同的境遇,才顯得更珍貴?〕

風搖動燭火,一如三年前那個失火的夜晚。

長信宮燒成了焦土,從裏面擡出一具焦屍,他不敢看。事後命人照原先的樣子重建了宮殿,用以紀念那個永遠也回不來的人。

只是,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住進來。

不,是被關進來。

江王勢力太大,權傾朝野,他終于隐隐發現他的不臣之心,稍奪其權,誰知江王竟然帶兵逼宮,迫他退位,禪讓于魯王之子,改元赤誠。

如今,悔之晚矣。

而他的皇後,江王的義女楊憐兒,竟然又嫁給了新帝為正宮,這等有悖倫理綱常之事,竟然被那逆臣賊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辦妥,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進言。

不知是為了羞辱,還是怎的,冊後前夜,楊憐兒來這長信宮,頭戴三龍九鳳冠,珠翠叮當,依然美豔高貴。他恨恨地問:“是江王逼你的嗎?”

楊憐兒微笑:“是本宮自請的。”

他心頭一涼:“你是我的妻子!”

“以前你是皇帝,本宮自然是你的妻子,現在,你不是了。”她笑得殘忍,廢帝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這還是那個溫柔可人,賢良淑德的妻子嗎?或者,那一切,不過是一場戲?

“你,你竟如此不守婦道!”

“你有什麽資格罵本宮!”楊憐兒眼中溢出一絲怨毒,“你是寵我,對我百依百順,但你……”下半句卡在喉嚨裏,她沒能吐出來,只是狠狠地一甩袖子,“我說過,你已經不是皇帝了!”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他笑得有些無力,宮門已經被封死了,木板釘得重重疊疊,新帝……不,江王始終不能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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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本就應該死于社稷的罷?饑餓令他無力,他掙紮着來到後院,連雜草、樹葉都已經被太監給刮走了,斷了他最後的活路。他靠在樹下,又想起那個橫抱着琵琶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語,都只為他,只有她,才是真正屬于他的女人。

白首,還得是發妻啊。

只可惜,現在醒悟,已經太晚了。他殺了她所有的親人,就算在另一個世界再會,她也絕不會原諒他了。

“清兒,這牡丹像你。”他曾這樣對她說,如今,牡丹已經零落成泥,被踐踏入土中。

他曾擁有過一切,現在,都失去了。

啪,有東西掉落在臉上,他摸了摸,是鳥糞。一只鳥窩夾在光禿禿的樹杈之中,他心頭一喜,用盡最後的力氣奮力地搖動樹幹,鳥窩落了下來,三只嗷嗷待哺的幼鳥摔得奄奄一息。

他抓起鳥兒,塞進嘴裏,胃餓得太久,鳥肉像是堅鐵,痛得他額頭滿是冷汗,但他還是硬咬着牙吞下去。

他不甘心,他要活!

頭上,有母鳥哀鳴盤旋的聲音,正當他要把第二只塞進嘴的時候,一只手悄無聲息地伸過來,以一種輕柔如春風的姿勢,将鳥兒奪下,身形起落之間,鳥窩又重新夾在樹枝之間了。

大紅的上衣、碧綠的下裙,青絲在頭頂绾好,一身宮女的裝扮,他怔怔地望着,望着,一時失神,良久,終于苦笑:“清兒,你,來接朕了麽?”

冷冷地,一只羊皮水袋扔在他面前,他也顧不得許多,抓起來便喝,活了二十多年,從不曾覺得涼水也這般清甜。

胃總算舒服些了,他神智也漸漸清明,知道自己還未死,可是……眼前的人,又是誰?

“你……是什麽人?”

“皇上真是貴人多忘事,不過三年,就把臣妾忘了麽?”略有些尖酸和嘲諷的語氣,與記憶中那個倔強卻溫柔的鐘品清相去甚遠,但細細看那張臉,卻是分毫不差的。

“清兒……真的是你,朕在做夢麽?”他無力地抓住她的裙裾,她往後退了一步,“跟我走吧。”

“去哪兒?”

“難道你想餓死在這座墳墓裏麽?”她冷然道。

她,是來救他的?

他喜不自勝:“清兒,你原諒我了麽?”

“不,楊恪,我恨不得殺了你!”鐘品清壓低聲音,但每一個字都帶着怨恨,“但比起讓你死,我更見不得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禍首在廟堂之上頤指氣使!我回來,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三年前,她也這般對他說,只是,那時候他聽不進。

有太多的話想說,如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良久,他問:“我們怎麽出去?”

“你以為,我是怎麽從火中逃生的?”這句話,轉瞬間便燃起廢帝的希望,他掙紮着站起來,跟她回到大殿,床鋪的後面有一盞高腳的鳳凰燈臺,他依稀記得,整座宮殿都燒沒了,只有這燈臺紋絲不動。

鐘品清握住那只鳳凰,往左轉動了三次,又往右轉動了三次,然後往下用力一按。

嘩啦,床下的地板移開,露出一條幽深的地道。鐘品清舉着一盞小燈臺,跳了進去,楊恪緊跟其後。

真沒想到,長信宮中竟然有這樣的密道,莫非祖先早就預料到,總有一天會有人謀反麽?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鐘品清冷笑一聲:“前朝皇宮被一把大火燒盡,皇帝皇後、公主皇子無法逃脫,全都葬身火海。本朝太祖吸取教訓,在宮中挖下數條地道,直通城外,以備不時之需。”頓了頓,又說,“只可惜今日的帝都比之太祖時又擴大了不少,地道雖在,已不能通往城外了。”

楊恪微微皺眉,這等機密之事,連自己都不知道,清兒又是如何得知?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終于看到一線亮光,原來是一口枯井,只是井口已被大石堵住。鐘品清也不驚慌,在井下微微撮起朱唇,吹了一聲哨子,大石一動,有一女聲問:“是品清麽?”

“是我,快把石頭移開,扔下繩子來。”

巨石真的被挪開了,一條拇指粗的麻繩吊下來,鐘品清攬住他的腰,抓住繩子,足尖在長滿青苔的井壁上點了幾點,便掠出井外。

原本楊恪以為井外定有幾名壯漢,但這荒蕪的院子裏,竟只有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紅發碧眼,肌膚勝雪,模樣絕美的異族女子,眉角唇邊滿是妖冶妩媚。

他貴為君王,異族的女人也見過不少,每一年他的萬壽節,都會舉辦盛大的宴會,滿朝文武,想着法子博他的歡心,來自西域各國的舞姬們在皇極殿上舞動長袖,色目人、粟特人、天竺人、安息人,那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八方來朝,風光無限。

如今,榮華富貴,都如過眼煙雲。

星眸流轉,那色目少女望了他一眼,輕笑道:“這就是你的男人?這等瘦弱的身子,果然是個太平天子,你還真指望他能奪回天下?”

鐘品清不滿地皺眉:“廢話少說,衣服呢?”

紅發少女打開包袱,取出兩套普通百姓的行頭,扔給二人。楊恪背過身去,脫下明黃色龍袍,露出一段雪白的身子來。那異族女人笑道:“還怕人看呀?就你這身板,求我看,我還不高興看呢。”

“菲兒!”鐘品清微怒道,“說夠了沒有!”

名叫菲兒的少女滿臉惡作劇的笑,楊恪有些不悅,這女人果然是異族蠻夷,毫無禮數。

“菲兒,你太過顯眼,我們分兩路回客棧。”

菲兒朱紅的唇角往上勾了一勾,少年天子便覺得面前紅絹一蕩,紅發少女已不見了蹤影。

夜空沉靜,宛如止水。

楊恪問:“這女人什麽來歷?”

“這個你就不必細問了,她雖浪蕩不羁,倒還是信得過。”鐘品清對他依然冷冷的,他望着那張月光下淡然的容顏,愧疚之心油然而生,執起她的雙手,“清兒,你瘦了,也黑了,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鐘品清眸中有一絲慌亂閃過,抽回手去:“走吧,江王想要餓死你,想必近日之內不會發現你不見了。”

出了這荒院,一路走來,街道上安靜得有些詭異,路邊店鋪的幡子在晚風中飛揚,獵獵作響。楊恪看着眼熟,驚道:“這不是芳汀街麽?半年之前朕……我微服私訪,這一片應是夜市,極為繁華啊,怎麽一個人影不見?”

曾經的皇後冷笑:“江王逼宮,擁立新帝,施行新政。這政令剛剛頒布了不到一月,京城就開始蕭條。這還算好的,南方和西北已有大大小小的起義數起,再加上黃河水患,南方災民遍地,許多都湧入京城來了。”

楊恪開始皺眉,江王的新政他略知一二。他還當政時,江王便提出了數條變法之策,雖乍聽之下有理,然細細想來,卻是很難推行,且并不适合民生。若真施行,恐怕大曦國危矣。

芳汀街的盡頭,有一座香來客棧,名字俗,擺設也俗,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小客棧。開門的是一個睡眼蒙眬的小二,打着哈欠帶二人來到後院的天字號房,房內倒是極幹淨。

“你好好歇着吧。”鐘品清輕聲囑咐,轉身出門,他連忙問,“你要去哪裏?”

“我睡在隔壁。”

他詫異:“我們是夫妻,不睡在一處麽?”

鐘品清冷笑:“你忘了麽,我們早已不是夫妻了。”

楊恪心頭一痛,看着那扇雕了花草的門輕輕掩上,燈火被風搖晃了一陣,他的心也跟着搖晃。這三年,他究竟有多少時日在思念她呢?想必是不多的,除了日理萬機,料理政務,還要與江王周旋,晚上回後宮,還有年輕貌美的衆多妃子。

如今,什麽都沒有了,她卻在他身旁。

真是諷刺啊,他寵着的,舍棄了他。他負了的,卻不離不棄。世事無常,人情冷暖,只有在繁華至極轉而困頓的時候,才能看清這塵世。

這一夜,他無眠。

第二天一早,鐘品清便端了一碗清粥進來,帶着些許肉香的粥在他口中慢慢化開,這種味道悠遠綿長,仿佛是上一世的味道了。

門忽然開了,進來的是菲兒,一身色目人的打扮,紅發在陽光下更加耀眼,映襯得她的肌膚更白:“準備好了嗎?”

“已經妥當,你準備的東西呢?”鐘品清平靜地問。

菲兒笑意盎然,将一大包東西放在桌上,楊恪感到一股刺骨的涼意和馨香,鐘品清掀開包袱的一角:“很好,走吧。”

楊恪一愣:“你們要去做什麽?”

“還有一個人,不得不救。”鐘品清眼底溢出一絲寒光,“你在客棧裏好生住着,切不可外出,以免被舊臣認出。”

楊恪沉思,微微點頭。

京城桃源街的盡頭,是一處斷頭場,這裏有一個方圓數丈的石臺,臺面上染着血,一層一層,都滲進了石頭裏,再也抹不去。

誰也不知道,這石臺下壓着多少忠烈、多少冤魂。

今日,斷頭臺邊又圍滿了京城百姓,只是沒有了往日看熱鬧的喧嘩聲,所有人都深深望着臺子上跪着的那個男人,他已年過半百,長須及胸,雖頭發散亂,身穿囚衣,依然掩蓋不住那一身的正氣。

那雙眼睛,不怒自威。

傳說,在軍陣中,曾有敵軍将領被他這一雙目駭得從馬上摔下來,被愛馬生生踏死。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要斬的,是當朝第一名将——慕容北。

他是一個傳奇,他麾下的十萬鐵甲軍,是大曦朝的精銳之師。二十五年前,他在北部邊關與犬戎大戰,以三萬人對抗犬戎軍二十萬,大獲全勝,一戰成名。從此後二十多年,未嘗一敗。

但他現在卻敗了,不是敗在戰場,而是敗在官場。他念及先帝知遇之恩,對已被廢黜的節律帝死忠。江王逼宮之後,發兵圍住他的府邸,他命一家老小盡數自盡以盡忠,然後一人一劍,端坐于大堂之上坐待錦衣衛,一身正氣,竟無一人敢上前。還是江王許下重賞,錦衣衛才将之擒獲,也被他砍殺數十人,據說在诏獄之中,竟無人敢對他用刑。

監斬臺上一名官吏看了看天色,小跑着來到監斬官的面前,谄媚地笑道:“侯爺,午時已到。”

“這麽快?”坐在雕花紅木椅子上的西寧侯懶洋洋地問,那官吏一疊聲地點頭,“是啊,侯爺,可以開斬了。”

“本侯爺監斬,什麽時候需要你來發號施令?”西寧侯有些不悅,他連忙道,“不敢不敢,只是誤了時辰,怕江王爺怪罪啊。”

西寧侯慢吞吞地拿起牌子,用朱砂在慕容北的名字上一鈎,往下扔去:“斬吧。”

官吏立刻大喝:“開斬!”

坦着胸脯的劊子手喝了一口酒,往刀上一噴,臺下已經有人發出嗚咽之聲:“将軍,您冤枉啊。”

慕容北毫無懼色,劊子手舉起刀,正要揮下,天空中忽然紅絹一閃,鵝毛大雪簌簌而下,迷了他的眼,他不由得後退了幾步,放下刀。

“雪!是雪!”漫天的白雪,百姓開始騷動,“六月飛雪,千古奇冤啊!”

“慕容将軍冤枉啊!”喊冤之聲一浪高過一浪,群情激奮,那官吏見勢頭不對,連忙喊道:“還愣着幹什麽,快斬!”

劊子手又要舉刀,一塊紅絹不知從何處飛來,圍住石臺,兩個穿着普通衣服,臉蒙黑布的女人落在臺上,手起刀落,劊子手倒地而亡。

“将軍,快跟我走!”鐘品清解開他的繩子,他正氣淩然地說,“我不走,天子身陷囹圄,生死未蔔,我有何面目對天下人!”

鐘品清将蒙面的黑布一拉:“慕容将軍,你要是死了,更無面目見天下人!”

慕容北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你是鐘……”

“別說了,快走!”鐘品清将一件百姓衣服往他身上一披,裂帛之聲響起,紅絹被繡春刀劈開,早已埋伏好的錦衣衛躍上石臺,菲兒笑道:“有趣,真是有趣。”說罷,紅絹翻動,竟如一條紅練,任繡春刀再鋼再強,在紅練湧動之下,也化為繞指柔。

人群之中,有數人不動聲色地蒙上黑布,執劍跳上斷頭臺,迎戰錦衣衛,兵戈交擊,其中一人喊道:“快帶慕容将軍走!”

鐘品清與菲兒互望一眼,扶起慕容北,跳入人群之中,錦衣衛想要追擊,卻被激憤的百姓擋住,進退維谷。

官吏臉色一白:“侯、侯爺,有、有人劫法場!”

“慌什麽?”西寧侯依然是懶洋洋的,“取我的箭來。”

旁邊的侍從捧上箭,他接過來,霍然起身,搭弓上箭,動作娴熟,如行雲流水,狹長的眸中迸出冰冷的殺意。

破空之聲響起,宛如撕開了天幕,菲兒一驚,還未來得及回頭,箭已射入後腰,她慘呼一聲,撲倒在地。鐘品清驚道:“菲兒!”

“別管我!”菲兒滿頭冷汗,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快走,他們奈何不了我!”

鐘品清咬了咬下唇,随着人流而去,出了桃源街,鐘品清取下黑布,一道人影忽然來到她身後,慕容北回頭,一拳擊出,卻生生停在那人的面前。

“皇,皇……”他激動得有些顫抖,楊恪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老将軍受苦了。”

“你怎麽來了?”鐘品清怒道,他目光一斂,“我怎麽能讓你一個人來冒險,快,回客棧再說!”

“啪”。

菲兒被吊在半空,脖子上多出一條鞭痕,有極小的血珠從紅痕中滲出來,行刑的錦衣衛卷起袖子,怒喝道:“說不說!”

“我不是都說了嗎?”菲兒像是完全不在乎疼痛,笑道,“我只是一個色目女奴,聽主人的命令行事。”

陰暗的诏獄,燈火都仿佛透着陰森的味道。法場被劫,茲事體大,主審的是錦衣衛指揮使唐風,一臉的絡腮胡,細小的眼睛裏透着精光,直勾勾盯着這紅發的美人:“你主人是誰?”

“我剛被買來不久,不知道主人叫什麽名。”頓了頓,菲兒神秘地說,“對了,我曾聽旁人提過他的名字!”

唐風身子往前一傾:“叫什麽?”

菲兒歪着腦袋,作冥思苦想狀,良久,恍然大悟道:“我記起來了。”

“快說!”

“他叫唐風。”菲兒認真地說,“好像還是錦衣衛指揮使呢。”

唐風大怒:“你這個臭婆娘,竟然敢耍我!打!給我狠狠地打!”

鞭子如同雨點般落下來,菲兒的脖子上又多了幾條血痕,不知是憐花惜玉還是怎的,行刑的人竟然沒有打她的臉。

一陣爽朗的笑聲響起,唐風有些不滿地往旁邊望了望,那是受命前來監審的西寧侯。這位侯爺出生高貴,母親是江王的妹妹,欽封的昭安公主,于多年前過世,他襲封了侯爵。原本江王對他寄予厚望,怎奈他是個纨绔子弟,整日裏只知歡場買笑,游歷于脂粉堆裏。他長得極為英俊,星目劍眉,一頭烏發绾在頭頂,眉眼如畫,仿佛從仙人畫裏走下的仙人。據說能得到他召喚的青樓女子,立刻就會身價百倍。

不過是個百無一用的小白臉!唐風在心中恨恨地想,面上卻不得不擺出一副笑臉:“侯爺有何吩咐?”

“真是個有趣的姑娘啊。”西寧侯輕搖折扇,饒有興味地望着菲兒,“真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絕色。”

皮鞭将菲兒打得衣衫褴褛,行刑的覺得礙事,一把扯下她的上衣,豐滿的胸部如同脫兔,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出現在這一幹男人的眼前。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潔白如玉的肌膚上,各種傷痕縱橫交錯,沒有一寸完整無暇,觸目驚心。

難以想象,她究竟受過什麽樣殘酷的刑罰?

菲兒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放蕩而凄厲:“怎麽?難道大曦朝的刑訊這麽溫柔麽?”

不知從哪裏來的陰風,猛烈地晃動了油燈一陣,在這搖動不安的昏黃燈光下,唐風看到這色目女人映在牆壁上的影子,居然有一對長長的山羊角和寬大的羽翼,妖詭莫名。

一盞油燈被風吹熄了,行刑的錦衣衛吓得雙腿一軟,跌倒在地:“妖,妖怪!妖怪啊!”

“住口!”唐風踢了他一腳,心頭也不禁發憷,這蠻夷女子不知道是什麽來頭,恐怕久留生變,但又不敢擅自做主将她殺了,王爺那裏交不了差。只得回頭問西寧侯:“侯爺,這妖女留不得啊,若是傳出去,有損我大曦朝的威儀,您看……”

侍從捧上一杯茶,西寧侯接過來,輕輕飲了一口:“我聽說,你們錦衣衛有一個刑罰,叫‘鏟頭會’?”

所謂的鏟頭會,就是把犯人排成行掘坑活埋,只剩頭露在地上,然後用大斧削過去,一斧頭砍下幾顆頭來。

唐風點頭:“是,侯爺想用這刑?”

“就這麽辦吧。”

半個時辰之後,菲兒已經被埋在一塊空地裏,旁邊生着一堆火,西寧侯坐在紅木椅上,嘴角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一排錦衣衛舉着火把,立在他身後,他朝唐風使了個眼色,唐風會意,朝劊子手道:“行刑!”

劊子手舉起一把巨大的斧頭,刀刃鋒利,映照着他醜陋的臉。他猛喝了口燒刀子,掄起斧子,一斧劈下,紅發的人頭飛起,跌落在地,滾了幾滾,沒了聲息。

西寧侯對侍從道:“妖孽的頭,不必驗了,燒掉。”

“是。”那侍從撿起頭,扔進篝火之中,火猛地一起,又弱了下去。不知從何處來的陰風,刮得火把一陣亂舞,唐風心想莫不是妖孽作怪?還是早點離開為好。便轉身道:“侯爺,既然人已死,屬下就先告退了。”

“他們應該還在城中,這幾日仔細搜查,切不可懈怠。”西寧侯以扇掩面,打了個哈欠,“天色晚了,本侯府中新收的歌姬可是等得不耐煩了。”

唐風點頭笑道:“屬下不打擾侯爺,告辭。”

錦衣衛撤走之後,西寧侯朝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連忙找出早已準備好的鏟子,挖出菲兒的身軀,撕開囚衣,色目美人的頭完好無損。

被砍掉的不過是一顆早已準備好的死犯人頭,頭發染了紅色。西寧侯用扇子托起菲兒的下巴:“這樣的美人,殺了可惜,帶回府去。”

一間密室,四面都是堅硬如鐵的青石,只有一個極小的通風口。

菲兒被扔在床上,她擡起身子,裙子下長腿纖細,擺了個誘惑的姿勢,媚眼如絲:“侯爺果然色膽包天,我可是劫法場的要犯呢。”

“劫法場的要犯已經死了。”西寧侯捏住她的下巴,“從現在開始,你是本侯的女奴!你今後只需做一件事,就是讨好本侯,否則,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他俊美的笑容包含了一絲殘忍的意味,菲兒卻沒有害怕的意思,依然笑得魅惑:“我會讓你舍不得對我下毒手的。”

“很好,這是金創藥。”西寧侯放開她,丢下一只瓶子,轉身走出密室,石門關閉,連風也沒有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寂靜。

菲兒倚着牆,纖長的指頭在滿身的傷痕上劃過,每觸碰到一處疤痕,腦子裏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不該想起的東西,一幅幅殘酷的畫面如白駒過隙,一閃而過。

那是她再也找不回、最不堪回首的苦澀童年。

身上的傷已經不算什麽了,真正的痛,在心裏。

不知從何處傳來翅膀撲棱的聲音,她擡起頭,看到一只黑色的東西正掙紮着從通風口裏擠進來。她心頭一喜,将它取下,竟然是一只蝙蝠:“真沒想到,你竟然跟來了。正好,替我傳個書信吧。”

“皇上,皇後娘娘,老臣無顏見你們、無顏見大曦歷代先皇啊。”慕容北跪倒在兩人的面前,在死亡面前都不曾低頭的鐵血漢子,此時卻哭得老淚縱橫。楊恪想起失去的江山,眼中淚光閃爍,将慕容北扶起:“老将軍,是朕對不起你們。”

“陛下切不可如此說,折殺老臣了。”慕容北向鐘品清行了一禮,“鐘娘娘,沒想到您還在世。”

“說來話長。”鐘品清嘆息,“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江王逼宮奪位,又推行新政,挾天子以令諸侯,導致朝廷綱常不舉,政令教化不行。天賜一脈開創的開明氣象,清廉為本奉公惟謹的士林風氣,在赤誠一朝幾乎喪失殆盡。如今民怨沸騰,江王若是不除,恐大曦國祚不保。”

江王原本只是皇室庶出旁支,數年前,掌權的穆太後對他甚為器重,穆太後崩黜之後,天賜帝患上眼疾,令太子楊嘯監國。楊嘯對江王非常忌憚,江王就擁立當時才十一歲的晉王楊恪,廢除太子,迫使天賜帝退位,楊恪登基,改元節律。江王擁立有功,權傾朝野。

楊恪無言,其實他早該知道,江王楊遠山天生反骨,遲早是要奪那個位子的。

“娘娘有何計策?”慕容北恭敬地問。

“唯今之計,是要先出城去,城門守衛極嚴,想來那些低級的官兵和錦衣衛是沒見過我與陛下的,只是将軍的畫像挂在城牆上,恐出城不易。”頓了頓,又說,“不過今日這帝都之中,有一個人可以幫我們。”

“誰?”

“高麗使臣。”

“金洙正?”楊恪略一沉吟,“不錯,此人四年前進京納貢,回國之後牽扯進高麗黨朋之争,是朕下旨免他死罪。”

“老臣也曾與他有一面之緣,應該可信。”慕容北道,“那高麗王也是在陛下的支持下才得以登基,莫非娘娘是要去高麗國借兵?”

“不,高麗雖為我大曦藩屬,但始終是異族,我們不能引異族之兵入境,否則将會在青史上留下千古罵名。不過,高麗倒是可以給我們提供糧草辎重,這趟高麗之行,我們不得不去。”鐘品清目光堅定,“明日我就想法去見金洙正。慕容将軍,你的鐵甲軍在北邊朱厭城,出城之後,請你立刻北上,這支軍隊,對我們尤其重要。”

“是。”正說着,忽然一陣陰風掃過,三人回頭,看見一只黑色的蝙蝠倒挂在窗棂上,鐘品清一喜,抓住蝙蝠:“菲兒有消息了!”

楊恪這才想起那個被抓的色目女人,微微皺眉:“她……養蝙蝠?”

“沒錯,別人是飛鴿傳書,她是飛蝠傳書。”鐘品清取下綁在蝙蝠肚子上的小布條,“她說她在西寧侯府中,讓我們不必管她,她自有辦法。”

楊恪與慕容北對望一眼,都有些擔憂:“她究竟什麽來歷,可信嗎?”

鐘品清眼底閃過一絲悲傷:“她的來歷……也是說來話長,但絕對可信!這個不必擔心。”

擡眼望向窗外,天色有些暗了,“慕容将軍且先休息,楊恪,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見一些人。”

新月又如眉。不知為何,楊恪如今看月,覺得凄涼悲哀,以前做皇帝時,月卻是可以賞的。

兩人出了城,越走越偏僻,楊恪不禁問:“去哪裏?”

“燕子坡。”

一路上草木稀少,連偶爾可見的一兩棵樹木都不知被誰剝了樹皮,光禿禿地煞是難看。走了大約兩刻種,該是快到燕子坡了,他突然看見前方有一個矮小的黑影,正蹲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在幹什麽。待得近了,才發現那竟是一個人。

楊恪看清了她的容顏,如果不是月光分外皎潔,她都幾乎要認為眼前這個小女孩不是人,而是一條狗了。她長得太過瘦小,全身都只剩下一張皮包着一把骨頭,身形佝偻,面色蠟黃,雙眼渾濁無神,正緊緊盯着地上,看着自己那雙孱弱的手一下一下地挖着泥土。

突然,那女孩眼中一亮,從土裏抓出一條細長的東西,竟是一只蚯蚓。她興奮而迫不及待地塞入嘴中,嚼了兩下便吞下了肚。接着,她繼續挖起蚯蚓來,眼神又暗淡下去,瞳仁渾黃而麻木。

年輕的帝王頓時胃裏一陣翻湧,眼淚洶湧而出,他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哭泣了,一個帝國的統治者是不需要眼淚的。

瘦小的女孩還在不住地挖着,楊恪別過臉去,繼續跟着鐘品清往前走。越過那座小山丘,他便清楚地看到前方那一個連着一個的破敗帳篷,或者那些根本就不能被稱為帳篷,只是幾根細小的木枝撐着幾塊破得不能再破的髒布。

大群大群的百姓就住在這樣的帳篷下,個個面黃肌瘦,眼睛裏透着深深的絕望。楊恪緩緩地走過去,從他們身邊經過,看到一幕幕慘劇,那吃了觀音土的人,正脹着老大的肚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那吃光了周圍樹皮的人,正貪婪地挖着山石之間的青苔,和着土吞下去;還有那用破了好幾個大缺口的鍋炖着肉的人,正看着袅袅的炊煙哭泣,楊恪聞見肉香,走過去,分明看見裏面飄着幾縷漆黑的頭發和五指蜷曲的手,以及旁邊丢下的嬰孩頭顱。

易子而食!他的腦袋裏冒出這樣的一句古話,直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幾乎就要站不穩。

他們……他們是從黃河邊上來的難民麽?為何會在這裏?為何朝廷沒有發給赈災的錢銀?為何凄慘到這步田地?京城裏不是夜夜笙歌麽?皇宮裏不是天天都有吃不完倒掉的食物麽?為何離京僅僅十五裏之遙的燕子坡,卻如同人間地獄。

“公子……”一只手抓住他的腿,他一驚,轉過身,卻見一個肚子脹得老大的人正擡着幹枯黝黑的臉看着他,一臉痛苦。他以為他要乞食,已伸手去掏懷裏的銀子,卻不料那男子道,“公子,你帶着劍,就行行好,殺了我吧……太痛了……”

楊恪一瞬間便感到全身無力,心中如刀攪一般痛。

朗朗蒼天下,有多少冤魂啊,他到現在都不是十分了解自己的國家,身為皇帝,卻連自己的子民是否吃飽穿暖都不知道,他有什麽資格做一國之君?

這是多麽令人羞恥的事情!

鐘品清從背後扶住他,低低地道:“這是在皇宮裏看不到的,你早該出來看看了。”

“清兒。”他輕喚她的名字,握住她的手,掌心裏已經有了老繭,“這三年,你流落在外,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目光一黯,鐘品清喃喃道:“那些……都不重要。”

回城的路上,楊恪始終死死地抓住她的手,眼前又浮現身為晉王時,在潛邸的那些日子。嫁給他時,她才十歲,穿行在牡丹花叢中的她,那麽美、美得像是要刻進他的骨子裏。

從長信宮裏逃出來的那一刻,他曾想過,今後一定要讓她幸福,哪怕去關外做一對普通的夫妻,一輩子相守,舉案齊眉。

但是,今日他才知道,這個國家有他絕對不能抛棄的東西,從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開始,就永遠不會再有平靜的日子了。

“清兒。”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忽然将她抱進懷中,鐘品清愣了一下,并未掙脫,她散落的發絲纏繞着他的眼眸,以前的他,只是一個長于婦人之手,不辨是非,優柔寡斷的君王。而現在,歷經大起大落,他已明白了很多事情,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清兒,留在我身邊。”

他的聲音像是一只離巢的小鳥,不知為何,鐘品清忽然覺得,過了今日,這只鳥,就要慢慢成長為禿鷹。

始終,硬不起心腸拒絕:“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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