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來, 動一下這只腳試試。”

岑钺雙手緊緊握着輪椅扶手,盯着自己的雙腿,憋着嗓子用力, 放在輪椅上的雙腿卻紋絲不動, 始終沒有擡起來半分。

他呼出一口氣,細密的冷汗從額角冒出來。所有使出去的力氣都像是泥牛入海, 對于自己的雙腿,他沒有辦法控制。

“啊, 果然兩條腿都不能自主行動啊。”屈着一條腿蹲在岑钺面前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鏡, 又從随身背着的箱子裏拿出一個布包,貼在了岑钺的小腿上。

很燙, 岑钺沒忍住“嘶”了一聲,蹙眉看過去。

中年人點點頭:“嗯,是有感覺的。具體的檢測我現在沒有設備做不了,不過初步估計你這個問題不是很嚴重, 配合治療和複健,是可以康複的。”

岑钺眸光閃爍, 額角的汗凝聚成滴,從臉側滑下。

他記不清自己被母親帶着去過多少醫院, 找過多少醫生, 其中不乏省級三甲醫院的特邀名醫,可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積極的答複,他的這兩條腿就像兩截木頭一樣令人束手無策。

這還是第一次, 聽到有人用這樣輕松的語調告訴他,沒什麽大問題,積極治療,就可以康複。

岑钺低着頭沒有說話, 如若這位醫生知道他一個月前還在失禁的狀态,腰椎以下完全不能自理,一定會不可置信。

他真的摸到希望的邊緣了。

岑钺平複着自己的呼吸,視線轉向右邊,攥着輪椅扶手的右手,悄無聲息地伸出一根手指,古绫很默契地飛過來,坐在他的食指上,雙腿挂在空中晃,大眼睛望着他,滿是擔憂。

岑钺朝她笑了笑。

那位醫生收起箱子站起來,轉頭朝徐博士打招呼:“師叔,我這邊已經看過了,暫時沒什麽大問題,就是有個事兒挺麻煩的……”

醫生看向岑钺。

岑钺微微握拳,心又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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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醫生說:“就是你這邊沒有三甲醫院,我沒法以出公差的時間過來,只能去挂我那個醫院的號了,挺麻煩的,之後還要住院。”

岑钺有些呆,出神道:“就這?”

“啊。”醫生撓了撓頭,回想下自己是不是還有什麽沒說的要補充,想完之後,點點頭,“嗯,就這事了。”

岑钺提起的心又緩緩降了回去。

他真的不習慣這樣順利的感覺,中途竟然沒出什麽問題,岑钺有些恍惚。

徐博士過來拍了拍那個醫生的肩膀:“行啊盛星,辛苦你了,吃了飯再走吧。”

盛醫生無語道:“師叔,我接了你的消息,是休了年假過來的,以為你會帶我玩兒一圈呢,你叫我吃了飯就走?”

“哎呀,你也看到了,我這還有工作嘛,不方便……”

兩人一邊說着話,一邊走遠。

岑钺深吸口氣,對手心裏的古绫說:“我真的要治好了,是嗎?”

古绫抱着他的拇指蹭蹭。

小恩人頭頂的黑霧已經少了一些,但還沒有完全消失,她還要更加努力才行。

因為有外人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古绫沒有在桌上吃。

徐博士單獨給她熬了一小鍋甜粥,放了很多材料,煮得膩膩的,等會兒放涼了可以直接用勺子挖着吃。

期間徐博士跟盛醫生說話,聊他們學術上的問題,還有以前學校裏的師長親友的近況,從頭到尾盛醫生沒有問過岑钺的身世,大概是徐博士提前跟他打了招呼。

吃飯到一半,徐博士的手機響了。

他拿起來看了眼,皺着眉放下筷子,走到一邊去接。

屋子不大,餐桌上也能隐約聽見徐博士在跟電話那邊有些不耐煩地說:“我都跟老胡說過了,不用來找我,你們也不用謝我,有這空閑,多陪陪長輩……”

盛醫生好奇,問岑钺說:“這是怎麽回事?小钺你知道嗎?”

岑钺點點頭,把之前徐博士救了人的事情跟盛醫生說了。當然,省略了如何發現那個人有危險的部分。

盛醫生點點頭,笑道:“我這師叔啊,還是一如既往的刀子嘴豆腐心,看着特難相處,其實是個大好人,從以前就特別愛做善事。”

盛醫生似乎是回憶起了以前的事情,眉眼帶笑,眼角的皺紋都柔和了幾分。

岑钺應了一聲,說道:“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徐博士像是很讨厭胡森……就是那個被救下的人的兒子。對方這幾天經常打電話來,要上門感謝,徐博士每一次都拒絕,拒絕得都快暴躁了。”

盛醫生搖搖頭,說:“能不讨厭嗎?徐師叔的父親,也是我們學校的老教授了,我聽說,臨終前同僚們去看他,他還在病床上數落徐師叔,說他老大不小了沒個正經,不結婚生子。”

“徐師叔的父親啊,為這個事情跟徐師叔鬥了半輩子氣,最後了都還沒和解,其實也就是操心徐師叔晚年,怕他一個人不成家,形單影只的。都說人家結婚,養兒防老,可這哪有說得準的,辛辛苦苦養了兒,照樣不防老的,現在社會上多了去了。”

“所以徐師叔看到這種事情,自然會生氣了,不過他不是生別人的氣,是還在跟他爸生氣呢。徐師叔是氣他爸一輩子也沒理解他,哎,我這師叔啊,甭管多大年紀,有些地方,還是像小孩子一般心性。”

岑钺捏筷子的手緊了緊,問:“徐博士,到現在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嗎?”

盛星點了點頭。

岑钺沉默地微微低下頭。

這個信息,在當時徐博士的求職應聘簡介中,是沒有提到的。

所以說,徐博士一直是一個人。

盛星笑着對岑钺說:“不過小钺,你跟我師叔處得還挺好的啊,他那人沒別的毛病,就是太孤高,能跟他玩到一起去的可不多,總是容易被嫌棄,也就只對小孩子有點寬容度了。”

岑钺定定地看着他。

岑钺終于明白,為什麽徐博士會留那樣的信息。

“照顧小孩,我和小孩,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是想找工作而已,或許是從學校的工作退休之後,感到孤單,想找個陪伴。

再碰上胡森這樣的案例,他感到生氣,同時又感到傷心,是在看到別人的境遇之後,對自己的晚年也有了焦慮感吧。

盛星果然沒有留很久,吃過午飯就去了機場。

徐博士送他上了出租車,拍拍手上樓來,換鞋關門。

岑钺轉着輪椅,從房間出來,沉默地看着徐博士。

徐博士驚悚道:“你幹嘛?眼神很奇怪。”

岑钺坐到桌邊,說:“我想修改下協議,增加一點內容。”

徐博士狐疑地跟着他坐到桌上,兩個人隔着一張長桌對坐,岑钺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十分有談判架勢。

徐博士:“???”

他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覺得自己不能輸,于是也端着手,脊背挺直,居高臨下地睨視着岑钺。

“你想改什麽?”徐博士的語氣中明顯有着防備。

難道是這小子要跟他鬧脾氣了?要辭退他?

徐博士冒出許多個想法,越想越生氣。

岑钺拿出準備好的紙質協議,裝模作樣地翻了翻,然後指着其中一行道:“這裏,我想将乙方的工作模式修改為住家保姆,即,更正為,乙方在甲方家中居住,直到協議失效日。”

徐博士臉上出現了明顯的怔忪,他呆了下,重複道:“什、你說什麽?”

岑钺聳聳肩,把原協議收好,淡淡地說:“住家的話,因為我需要承擔多餘的水電費,所以發給你的工資會少一點,至于少多少,這個數額是可以商量的。”

“是這個問題嗎?”徐博士忍不住站起來,雙手按在桌面上,雙目炯炯地盯着岑钺看,“你要我搬過來住?”

……這話怎麽怪怪的。

岑钺不擅于處理這種場面,揉了揉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盡量淡定平穩地說:“我主要是為了考慮可以少開點工資,省點錢,畢竟我現在還沒有什麽錢的。”

他擡起眼看了看徐博士:“不過,當然也是尊重你的意見。你如果願意過來住,那當然、咳,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如果在場有一個傲嬌,那麽場面将會難以溝通。

如果在場有兩個傲嬌,則注定了,另一個傲嬌必須妥協。

徐博士妥協了。

他雙眸發亮,看着岑钺,掩飾不住地露出笑意:“……好,我找個時間,就搬過來。”

岑钺抿緊唇,在臉頰控制不住地發熱之前,轉動輪椅迅速逃回卧室。

他們都知道,這就是從今以後一起生活的約定。

類似于,成為家人的約定。

“岑钺岑钺!”古绫飛過來,到他面前停下,疑惑道,“岑钺,你臉很紅。”

岑钺擡起手掌捂住半張臉,含混地對古绫說:“古绫,以後我們要和徐博士一起住了。”

古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是,博士本來就和我們在一起啊?”

岑钺搖搖頭,試圖解釋:“以前,徐博士只是和我們一起吃飯。現在和我們住在一起了。”

古绫雙手托腮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徐博士要和你一起睡覺覺嗎?”

“??不會啊!”岑钺用力搖頭。

古绫于是更加不明白了:“那有什麽區別呀,以前也是一起吃飯,不睡覺,現在也是吃飯,不睡覺。”

岑钺頓了頓,反而放松下來。

是啊,跟以前也沒有什麽區別,他沒必要有什麽壓力,就像從前一樣生活就好了。

能最終走到一起的人,都是順其自然的。

好不容易預約到了盛星所在醫院的床位,岑钺要在醫院住一個星期左右,接受各項精密的檢查,還要做第一階段的治療。

只是,那所醫院在京城。

岑钺對着桌子發呆出神,被洗完澡走出來正擦頭發的徐博士看到了。

“喂,小子,你是不是在擔心治病的事啊?”徐博士一邊甩毛巾一邊問。

岑钺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沒有。”

“嗐,有什麽好怕的,不過就是機器對着你鑽兩下,這麽粗的針對着你打兩下,”徐博士拇指和食指一碰,比了個圈的手勢,“沒什麽好怕的啦!”

岑钺:“……”他轉過輪椅就要走。

徐博士趕緊叫住他,咳了兩聲後,似乎勉為其難地說:“嗯,那我也不是不可以陪你去啊,畢竟你一個人去醫院住一周,只有護工照看的話,想想還是有點可憐吧。”

岑钺頓住,背對着徐博士的唇角忍不住地上揚。

他沒說什麽,操縱着輪椅離開,只是背影明顯輕松了很多。

徐博士搖搖頭,看起來再怎麽是個小大人,到底也還是個小孩子啊。

不過,岑钺擔心的其實不是徐博士以為的一個人住院會害怕的問題。

他擔心的是,那個醫院在京城,很難說岑家不會知道他去住院的消息,上一次跟岑天南不歡而散,岑钺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最後岑天南也沒有答應他什麽,只是自己坐在那兒發愣,岑钺等得不耐煩,就直接走了。從那之後,他和岑天南沒有再聯系過。

岑钺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以前,“父親”這個詞在他腦海中代表的是權力的象征,是讓人又懼怕又好奇的存在,可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岑钺漸漸地意識到,岑天南似乎并不像他以往的認知那樣威嚴,反而顯得有些腦筋不正常。

他的行為舉止很扭曲,似乎随時都想張揚自己的狠厲霸道,但是在岑钺看來,卻像是一個戲過頭了的演員。

例如岑天南随時随地都準備發怒的性格,以及他周圍的人對他的絕對誠服。岑钺還記得,那天陳健對着岑天南下跪的場面。

簡直是不可理喻。岑天南周圍似乎都沒有什麽正常人。

有的時候岑钺都很疑惑,在這樣一個人的帶領下,岑家的産業怎麽還能一直賺到錢的?

說實話,就算岑钺不認識岑天南,也沒有因為母親的事情對岑天南懷有恨意,看到岑天南這種人,也是必須要遠離的。一個高高在上的暴君,喜怒無常的瘋子,簡直就是垃圾人,到底哪裏值得這麽多人追捧。

從各個方面上來說,岑钺都不想和他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碰到他就沒好事。

岑钺嘆了口氣,沉悶地看着窗外,很難高興起來。

他的嘆氣聲,把古绫招惹過來,盯着他直看。

兩只圓溜溜的黑眼睛,似乎執着地要探測出岑钺不高興的原因。

古绫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但是決定哄哄他。

于是去小盒子裏拿來小梳子,和小皮筋,遞到岑钺手上。

岑钺一愣。

古绫乖乖地背轉身對着他,十分大方地說:“給你梳吧。”

每次小恩人給她梳頭發的時候,都很開心!雖然梳得醜醜的,可是看在小恩人現在不高興的份上,她就忍一忍吧。

岑钺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拿起小梳子,對着古绫的頭發躍躍欲試。

上一次紮出來的小揪揪被古绫嫌棄,他深感打擊,這次一定要一雪前恥。

既要有造型,又不能太複雜,畢竟上一次的小揪揪已經展示了岑钺的能力上限,如果過于挑戰自我,将會帶來不被期待的結果。

岑钺一手捏着小梳子,一手捧着小皮筋,抿緊雙唇,臉色肅穆,黑眸之中光芒閃過,正在深深地思索之中。

那就決定是雙馬尾吧!

造型活潑又不失特別,簡單而又考驗技術,無非就是馬尾乘以二,非常适合此時不甘失敗但又心态保守的岑钺!

岑钺深吸口氣,手剛碰上去,古绫十分嬌氣地“啊”了一聲。

岑钺:“我還沒梳。”

“哦。”古绫反應過來,讷讷地轉回頭,“我也不疼,我只是先叫一下。”

“……”越來越嬌了。岑钺這麽想着,卻完全按捺不住笑意。

他仔仔細細地把古绫的頭發分成兩半,古绫的頭發握在手裏真的像水一樣的觸感,綿密至極,非常舒服,可是,就是不像人類,也沒有人類的體溫。

岑钺斂下眸子,壓下心裏淡淡的遺憾,把分好的頭發用皮筋圈了起來。

這一次,他尤其注重了輕柔的手法與紮實的力道相結合,嚴格按照标準線對齊了兩個小馬尾的位置,絕對不會再出現上次那樣的情況。

完工後,岑钺松了一口氣。

他摸了下古绫頭上紮好的小馬尾,眼中流露出欣慰之意。

軟軟的奶白色雙馬尾,軟玉似的玲珑剔透的小臉,怎麽看怎麽般配。

古绫立刻跑到鏡子前面去看,岑钺緊緊盯着她的反應。

古绫對着鏡子,左晃晃右晃晃,回過頭,用小手捂住嘴,

給了岑钺一個超大聲的啵啵!

岑钺右手握拳,舉在胸口,勝利!

古绫很喜歡她的新造型,拎着裙邊不停地擺着動作,對着鏡子欣賞。

她看起來就像一個真正的小姑娘那樣活潑可愛。

岑钺經過公園的時候,常看到有父母帶着小女兒出來玩,愛美的小姑娘們最喜歡用手捧着臉扮演花朵,趴在草地上拍照。

可是,他的古绫這麽可愛,卻沒有辦法用照相機記錄下來。

岑钺微微垂眸,頓了一會兒後,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兩個小櫻桃耳釘。

這也是他去商場的時候買的……雖然買的時候也頂着導購員驚訝複雜的目光就是了。

古绫太小了,那些發卡、皮筋她都用不了,岑钺找了一圈,只看到耳釘的大小差不多能給她戴到頭上。

他特意選了那種塑料管的,還帶封口,不會紮到。

招招手讓古绫過來,岑钺給她一邊一個安了上去。

小姑娘果然是要打扮的,原本奶白奶白的小古绫就已經十分可愛,點綴了一點櫻桃紅色之後,顯得更加活潑明媚了。

圓潤飽滿的小櫻桃襯在奶白色的、像液體一樣平滑的發絲上,不管是顏色還是形狀,都十分相稱,賞心悅目。

岑钺忽然蠢蠢欲動,感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櫻桃不錯,草莓應該也可以,再試試別的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  岑钺:櫻桃不錯,摩多摩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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