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雪花
“剛剛你下樓的時候,有個小丫頭過來,說……”林羿偷瞄着先帝,壓低聲音,“說陛下模樣生得醜。”
令狐蘇目光偷偷朝先帝看去,嘴角憋笑。
這張臉确實……
不過也不能怪先帝。對于他們這種鬼來說,若是以鬼魂之身來人間,凡人是瞧不見的,之所以他們現在能坦坦蕩蕩坐在茶樓裏,是因為他們每人都套着一張畫皮。
孟婆對她的畫皮相當用心,敷粉簪花,勾眉點黛,精心雕琢出一張美人臉。
林羿死的時間短,他去下葬的棺材裏拓了原來的臉蓋在魂魄上。
先帝的屍骨早爛了,又不肯降低身段用別人的畫皮,只好自力更生親手畫,畫得嘴不是嘴眼不是眼,偏偏沒人敢說半句不是,還自以為畫了一張絕世好臉。
雪花更粗暴,直接從剛被他勾了魂的土匪臉上扯下面皮,糊在自己魂魄外頭,本就冷若冰霜,再配上這滿臉刀疤,叫人看得膽戰心驚。
至于令狐蘇,自然是知人善用,她還記得她死那日曾從書院裏拿到了一摞龍依畫的畫,于是便讓龍依按照原本的模樣給自己畫了張面皮。
“那小丫頭呢?”令狐蘇問,“不會被陛下殺了吧?”
“在這兒呢!”先帝揚起下颌,往桌角點了點。
一只索魂袋此時正在桌子上不斷颠動。
令狐蘇心下一驚,“陛下這是用索魂袋裝了生人?”
索魂袋是地府專門用來裝鬼的布囊,裏面若只有魂魄,絕不可能像眼前這個般生龍活虎。
先帝劍眉微挑,“朕不能嗎?”
“能倒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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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沒說完,索魂袋忽然從桌上滾了下去,先帝伸手抓卻撈了個空,那袋子落到地上還在不斷竄動,袋口被生生掙開,從裏面鑽出一個小丫頭,頭上紮着兩個小啾啾。
連個小屁孩都關不住,先帝臉上過不去,作勢又要去抓。
“住手!”雪花從外面進來,一臉兇神惡煞——只是因為那張皮面相兇狠,皮下的雪花依舊面癱。
興許是平時太沉默,以至于雪花在他們從鬧市離開時便不見也沒人發現。
“你敢吼朕!來人……”
令狐蘇忙起身當和事佬,“陛下息怒……息怒。”
小丫頭跑到雪花身邊,緊緊抱着他的腿,“爹爹,爹爹,醜伯伯要吃我。”
先帝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了,“來人,給我拖出去斬了!!”
不愧是天禾公主親爹,脾氣真是如出一轍,一點就着。
孟婆猛一拽,先帝跌回位子,又驚又怒,瞪着她,“你敢冒犯朕?!”
孟婆眸光婉轉,故作嬌俏,“陛下,您老人家早駕崩了……”
先帝的怒氣像沉在了棉花裏,只好氣登登地抱臂而坐。
孟婆轉向雪花:“這小孩是活的,應當不是吧?”
“不知。”雪花還是那麽冷。
說罷,一把抱起那丫頭向外走了。
在場除了孟婆,其餘人皆一臉疑惑。
林羿問:“什麽小孩活的,什麽不是?”
“雪花上京赴考慘死時,家中尚有妻女,女兒兩歲。他死後在地府做了無常,有日勾來一魂,是他妻子,陽壽已盡。”孟婆端起茶聞了聞,“後來他在黃泉等了很久,大概有上百年吧,也沒見他的女兒來。”
令狐蘇很快抓住重點,“就是說他女兒的魂魄未入黃泉。”
“沒錯。”
龍依搖頭,“剛剛那個就是他的女兒。”
孟婆眉間額黃驟然擰緊,“不可能。”轉而又問:“你确定嗎?”
“不會錯的。”龍依舉起風車——是她之前塞到雪花手中的那個,現在仍在緩緩轉着,“風車上有雪花的鬼氣,剛剛他女兒一出來,風車就開始轉。”
先帝也迷惑,“那就怪了,沒下地府,未過奈何橋,怎麽可能投胎呢?”
令狐蘇猜想:“說不定那丫頭也是鬼。”
說完之後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剛剛那丫頭在索魂袋中鬧出的動靜只可能是五百年修為以上的厲鬼或者生人發出的。
孟婆說:“那也不可能,人間陽氣太盛,她若是鬼魂,幾百年不入地府,早該灰飛煙滅了。”
外面忽然飄來一陣鐘聲。
“不好!天要亮了。”
他們在這燈火通明的茶樓,一時沒注意中元之夜已盡。
令狐蘇揮手将小二喚來,小二把毛巾甩到肩上,臉上撐着熬夜的疲憊笑問:“客官,可是要打包?”
小二看他們這滿桌的茶點半點未動,自然認為他們是要帶走。殊不知四只鬼根本吃不了人間的食物,唯一一條小龍今日看起來也沒什麽胃口。
先帝財大氣粗:“不必了。”
令狐蘇勤儉持家:“包起來。”
“好嘞!”小二取了油紙,一一包好,交給令狐蘇。
“愛卿怎如此小家子氣?”
令狐蘇看着這位不知民間疾苦的皇帝,嘴巴張了張,什麽話都沒說。
林羿問:“雪花呢?不等他了嗎?”
孟婆剛剛一直在沉思什麽,這會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轉身往外走,“我去尋他,總覺得不太對勁。”
“我随你一起去。”龍依也要跟去。
令狐蘇一聽龍依要去,脫口而出:“我也……”
孟婆:“你別來了,你修為不夠,先回地府,幫我把昨天攢的鬼送走。”
“……”
做鬼做到像孟婆這種級別的,早已不怕陽光,只是鬼魂陰氣重,長時間暴露在日光下有損修為,因此,若非必要,鬼差們白日裏不會在人間游蕩。
而令狐蘇雖然已有四百多年的修為,但在地府還是排不上號,于是她也不逞強,便随先帝和林羿先回了地府。
·
樹林中。
孟婆雙袖一揮,借風車上殘餘的氣息施以追魂術,想追蹤到雪花的下落。
龍依握住她的手腕,“不用,我能聞到。”
孟婆朝她一點頭,瞬間化為一陣清風,向前拂去。龍依化作青龍,潛行風中,所經之地,掠起落葉飛花。
幸好令狐蘇此刻不在,否則看到這般詩畫場景,只怕又得感慨自身渺小。
兩人在一片亂葬崗中化回人身,孟婆捂着鼻子,嫌惡地說:“雪花怎麽來這種地方?”
又看了一眼龍依,“你要不要也捂起來?”
龍依搖搖頭,“沒事,我聞不到。”
孟婆四處張望,“雪花呢?”
說着,手掌變幻,光流浮現,“黃泉萬丈!”
頓時,周圍所有的屍體都從地面漂上了空中,放眼望去,一切盡收眼底。
然而,孟婆立刻發現了問題,這些屍體的身形瞧上去似乎都是……小孩子!!
“有人在用小孩練邪術。”
突然,一陣光流如刀劍從她們身後刺來,孟婆身形一動,化作風挾着龍依向後退去。
龍依笑着說:“謝謝姐姐,還和以前一樣快。”
“嘴真甜。”誇完龍依,孟婆面色迅速沉下來,森森問道:“何方鬼祟,竟敢在我孟婆眼皮底下施展邪術?!”
質問投入空氣,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四周卻升起白霧,将那些屍體嚴嚴實實地蓋在裏面,也擋住了她們的視線。
龍尾自龍依身後顯現,如狂風卷過山林,向迷霧中燎去,青光所及之處,朦胧褪盡,一個身影被迫走出。
孟婆随時準備攻擊對方的手勢在看清來人後,卻驀然收了回來。
“雪花?”
·
令狐蘇一回到地府,便去了舞場,畢竟是搖錢樹,怎麽也得重視。
之前被先帝調/教過的鬼魂如今已能獨立上臺表演,并且很受地府衆鬼歡迎。
此刻,令狐蘇和先帝坐在臺下,看着臺上的輕歌曼舞。
先帝問:“聽說愛卿給他們買了修為,讓他們之後能恢複正常意識?”
“畢竟也幫我演出這麽久,該給些辛苦費。”
“他們有了意識之後,是不會再幫你跳舞的。”
“屆時還會有新的魂。”令狐蘇向臺上望去,“他們該學會自力更生了,一直當癡呆鬼不好,增加地府負擔。”
閻王心道:‘竟然比朕還憂國憂民……’
表演結束,滿地陰幣,衆鬼嚷着還要再看,令狐蘇只好上臺安撫,他們才慢慢散去。
令狐蘇正在撿衆鬼扔的陰幣,閻王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音色森冷:“龍依又走了嗎?怎麽沒随你回來?”
令狐蘇将雪花的事情告知閻王,過程中閻王的神情越來越沉重,直到令狐蘇說完,閻王才問:“是龍依親口說那女孩是雪花的女兒?”
令狐蘇點頭。
雖然不知道為何孟婆和閻王對此這麽擔憂,但她已經深深感覺到事情的不簡單甚至是嚴重了。
“我得去人間看看!”閻王臉色陰郁,“這樣,我去帶雪花回來,你去找孟婆,如果龍依還在人間,你去把她也帶回來。”
“你覺得孟婆她們找不到雪花嗎?”
“我是覺得雪花不會跟她們回來。”
令狐蘇出鬼門時,人間又到了夜晚。
随着修為漸長,她如今已慢慢能感覺到龍血在體內流動,雖然她早已沒了真正的身體。
但或許正是因為她沒了身體,這一點自人間随她至陰間的血才會在神經裏如此清晰。
待她停住腳步時,已經随龍血來到一座廟前,順着看過去,令狐蘇瞳孔倏的放大。
“這……”
這赫然立着的是一座‘令狐蘇’廟!
她快步走進去,果然在大堂中央見到了一個塑得極其精致的自己——是在凡間做官時的模樣。
神像旁邊有一塊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許多文字,令狐蘇走過去,只見上面記載了她的一生,包括她進士及第,官拜戶部尚書,求雨治水甚至還有一些她自己都不記得的功績。
令狐蘇欣慰地笑了,“原來人間還有人記得我。”
神像後面應該是有幾間廂房,因為令狐蘇聽到裏面有聲音傳出,她順着聲音來到一間房前,只聽裏面有窸窸窣窣的動靜。
孟婆尖細的聲音傳來:“妹妹你可輕點,受不住了……”
她似乎在壓抑着什麽,加上本就妩媚的嗓音,讓門外的令狐蘇聽得頭皮發麻。
龍依也在裏面,乖巧問道:“換個姿勢呢?”
什麽?令狐蘇腦內炸了個響雷,頓時駐在原地。
“不行,還是痛,你試着淺一點。”
“這樣呢?再淺就要出去了。”龍依的聲音聽起來很清澈。
她們!!她們在行什麽污穢之事!!
“等……等一下,我翻個身……行了,你再來……”
令狐蘇黑着臉,拳頭僵硬地敲響了門,還不忘自報家門,“是我,令狐蘇,我要進來了。”
孟婆驚恐的聲音從門縫裏傳出:“啊!你不要進來!!”
令狐蘇滿臉陰霾,拳頭在手裏嘎吱作響。
被綠成這樣怎麽可能不進去!
令狐蘇一腳踢開門,氣勢洶洶。
孟婆‘啊啊啊’叫喚着鑽進被子,衣服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外面。
令狐蘇目光從房裏掃過,龍依身上的衣服還在,但是孟婆……
龍依一見令狐蘇,眉眼笑彎,拍着孟婆所在的那一團被子,“靈狐姐姐來了,讓她幫你。”
我幫你?我要殺了你!!
“孟婆呢!給我出來!!”
孟婆的聲音悶悶地從被子裏傳來:“令狐蘇!你犯什麽毛病?叫你別進來你聾了嗎?!”
令狐蘇徑直走過去,伸手去拽被子,裏面被孟婆緊緊拉住。
“你給我放手啊,令狐蘇!”
令狐蘇怒氣已經沖上顱頂,頓時調動修為将被子震得四分五裂,棉絮漫天飛舞。
孟婆赤/裸着身子蜷縮在床上,眼裏冒火,一臉要吃了令狐蘇的表情。
令狐蘇此時臉已經黑成木炭,同樣一副要殺人的神情,死死盯着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