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過不多時,那位前去通傳的守城人便回來了,言語間依舊客氣,但明顯少了幾分防備與警惕,連稱呼都改了口,帶笑禮道:“這位小兄弟請随我來。”
陳子靳回應着一臉熱切假笑。
盟城之門大開,陳子靳從容大方地跟進去時,心底沒忘了自己在這個世界裏身為落梅堡少堡主的身份,稍微少了些理直氣壯的感覺。想當初卧底在黑幫時都沒有過半點心虛,果然還是骨裏無愧天地的原因,如今身不由己,真是令他急不可耐,想要迅速扭轉落梅堡的命運。
想着不覺斂眉,陳子靳忽然憶起了少堡主在不知算不算夢境的地方與他說過的那句話:如果不是神馭,落梅堡怎麽會變成如今的落梅堡。
這句話和數日前筱滿哭訴剖白時所言如出一轍,那時她說,當年的落梅堡還不是這樣的落梅堡。
起初是沒有概念,且渾渾噩噩,但此刻容他靜思時,陳子靳恍然有所察覺,大抵對前因後果有了一個模糊的構想。
這一構想目前還僅僅是一個空架,若把這一空架比作一場案件,那麽最初的反派嫌犯一定是身為黑道的落梅堡無疑。然而就在筱滿與少堡主提供了相應證詞之後,案情出現了逆轉,落梅堡極有可能會轉身坐到受害者的位置上,且與此同時,個中情節似乎也豐富了起來。
從頭梳理一遍,大概可以歸納為如此劇情:曾經知法守法的清白組織落梅堡只是一個沒事賣賣刀劍的兵器生産廠,在一場別有目的的交易中落入西門家族的騙局裏,使得落梅堡堡主差點家破人亡。千鈞一發之際,神秘組織神馭救堡主于危難之中,局勢瞬間逆轉,西門一族慘遭屠戮,落梅堡從此被冠上黑名。
陳子靳微垂首,跟着引路的守城人向前行去,越發入神地思索起來。
這一整件事情,放諸現代也許還能評價說落梅堡的“反殺”行為是危急時的自我防禦,但也一定是自衛過度;另一方面,西門家死有餘辜,但并不應該由神馭來作此裁決。
說來說去,在這恩怨之中,最為奇怪、最為突兀的存在便是驟然殺出的神馭。這個莫名出現的組織少了行事的動機,同樣少了目的,那麽想要明晰事之前因後果,就必須先要弄懂這兩點……
不知不覺行到一處庭院,陳子靳适時拉回神思,在守城人轉身時向他微笑一禮。
守城人道:“小兄弟,你要尋之人就在這間屋裏了。”
“多謝大哥。”陳子靳不動聲色,言語中禮尚往來,心下卻禁不住在第二次聽到這稱呼時腹诽,想自己一二十八九歲、年近而立的魅力男子,居然被稱呼為“小兄弟”。
別鬧好嗎,不管從哪種意義上來說,他這位兄弟都不小。
不過想想也就算了,也許是守城人看着太顯老,啊,天生麗質這種事情,真是一種甜蜜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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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人拱手離開,陳子靳笑容略有些僵硬了,揉一揉臉,重新笑一次,轉身幾步向着微透燈火的房屋去了。
陳子靳輕叩幾聲房門,心裏點着一串鞭炮,随時能把人炸死,嘴裏卻無比淡定,客客氣氣地喊一聲“餘公子”。
有人自房內行來,未近時還有熟悉聲音傳出道:“張公子,快請進吧。”餘相打開房門,眸底笑意溫軟,又問道:“張公子怎麽夜裏尋來,可是有何要事?”
“遇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陳子靳随着他作請的姿态邁過門檻,帶着些焦慮問道,“餘公子,我今夜試着催動武功,卻怎麽也使不出來了。”
“怎麽會這樣?”餘相絲毫沒有懷疑他所說之話,當即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且隐隐還夾帶着一絲擔憂,想了想問道,“你是如何做的?”
陳子靳胡亂答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就按你上回說的,僅僅依靠自己的潛意識。”
“那不應該……”餘相搖頭,聞言仔細思考起來,不覺低聲自語,“明明靠潛意識就夠了,這就是最有效的辦法……”
“餘公子說什麽?”陳子靳問。
“沒什麽,”餘相安撫似的彎了彎眼角,拍拍他肩膀,向着牆邊書櫃行去,嘴裏說道,“試試別的辦法,我尋一本最為淺顯的秘籍給你瞧瞧,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感覺。”
陳子靳克制不住心動,肩頭微熱——這是宋豫曾經最習慣的動作,不矯情,不溫柔,卻滿含信賴與慰藉,不止是對于戀人,亦是對于兄弟。
陳子靳演不下去了,望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福禍與共的戀人,對那背影露出無奈笑容,喊道:“宋豫。”
那人手中動作頓住,骨節分明的手指方巧抽出一本薄薄秘籍,停在半途。
“行了,真當你是影帝呢?”陳子靳忍俊不禁。
宋豫轉過身來。
燭火閃爍,光線太昏暗,讓習慣了現代明亮燈光的陳子靳相當不适應,難以看清對方表情。
驟然尋到這人,說破身份,且早就沒了火氣,而是這樣一種意想不到的玩笑态度,陳子靳很難形容自己是種什麽樣的心情,笑嘆一口氣,向他走過去。
“我說你……”
僅餘兩步之遙,宋豫忽然上前緊緊将他擁抱到懷裏。
“……”陳子靳失語,挂在臉上的笑容不知安放何處,少頃,手掌撫到這人背上緩緩拍着,玩笑道,“做戲做全套,你都演得這麽真了,怎麽就避不開一個現代的心理學詞彙呢?”
宋豫不答,将他越抱越緊,這滋味格外熟悉,極像是當初那場大火時的情景,這個本就身高體格皆略勝他一籌的男人,幾乎要揉碎了他的骨頭,想在熊熊火焰中将他藏進自己的血肉中去。
半晌後,這人聲音低啞地喊了一聲“阿銳”,時隔已久,卻仿佛依舊惶惶不安地問道:“你疼不疼?”
陳子靳所有的情緒被這一問打得支零破碎。
原本想着千言萬語不知從何吐露,不如談笑面對,卻終究被生拉硬扯地拽回記憶裏。
宋豫的這個問題很模糊簡短,倍顯突兀,然而陳子靳卻聽懂了,知道他問的是大火吞噬生命的那一刻。
“不疼,”陳子靳開口回答,聲音像被傳染了似的,同樣變得沙啞不清,道,“一點兒也不疼,你呢……”
“我心髒疼得快要不能跳了,我後悔引起那場火……我不知道你會那樣沖進來……”宋豫将他緊緊抱着,陳子靳被勒得發痛,一聲不吭地忍耐住,聽他述說下去,“我醒來之後到處找你,全世界都沒有你……阿銳,我每天都在後悔當初的選擇,如果再來一次,我寧願舍棄整個青幫,哪怕害死了青幫所有人,我也不能再親手将你送入死亡……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唯獨不應該害了你……”
陳子靳忽然一陣心悸,當是體會到了宋豫話裏的疼痛。這感覺興許不比火燒好過半分,像是被纏滿荊條的手掌一把攥緊了心髒,鮮血瘋狂地往下流淌。
比起宋豫,陳子靳竟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壞人,殘忍無情到了極點。
他曾說宋豫滿身纏着命案,是個草菅人命的黑道頭頭,走私軍火,販賣毒品,無所不為。他不是什麽偉大的人,不過是心中充斥着無數正義,不論如何都想要把這樣的人送進監獄中。
可是這樣一個人,卻能因為愛他而不懼死亡,能為了護住整個青幫而犧牲自己。
此時此刻更甚一步,宋豫話裏痛苦地告訴他,自己可以不顧整個青幫的死活,只要他能活下去。
陳子靳不禁扪心自問,若換作他,他做得到嗎?
什麽天下正義,法律法規,可有一樣位于宋豫之下的?
如果有一樣比不上宋豫重要,他還會做出那樣的決定,拿冰涼的槍口對準自己的戀人嗎?
“宋豫……”陳子靳也終于起了後怕之情,用力地回抱住身前這人。
——假如宋豫沒有穿越過來,假如他就此死去。
陳子靳承受不了。
腦中的念頭太雜亂了,他說不好若是再來一次,他會如何作為,會否再将宋豫逼入絕路,但唯有一點一定可以肯定,那便是如果現在的這個世界裏沒有宋豫,他一定不會貪戀這二次生命的。
他根本不配獨自擁有這重活一次的機會……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宋豫聲音顯得更為無力了些,大概是終于冷靜一點,不再像剛才那樣激動不已,說道,“落梅堡的少堡主不是你,明明長得一樣,卻不是你……我還尋找了無數個名叫‘張銳’的人,沒有一個是你……整整半年……阿銳,我連死都不敢,在這個世界裏等了你半年。”
陳子靳意識到這人話中的問題,原來他們兩人雖在前一世一同死去,卻根本不是在同一時間裏穿越過來。想不明白為何會出現這一時間差,但眼下他并不急于思考這一問題,而是滿心欣慰,終于放下了心中最大的石頭。
“我找到你了,”陳子靳笑着安慰他,“雖然不知道宋影帝為什麽要假裝不認識我,但是……宋豫,你等了那麽久,這次換我找你,我找到你了。”
宋豫的身體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逐漸松懈了下來。
攬在身後的胳膊收斂了不少力氣,陳子靳玩笑想,不知道背上有沒有被這位武功極好的武林盟主勒出青紫色淤痕來,下一秒便被擒住下巴深深地吻住。
依舊是熟悉到令他無法忘卻的感覺,所有思念裹挾其中,陳子靳緩緩閉上雙眼,完全抛開其他所有的問題,無所顧忌地沉溺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