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993】14

【1993】

那是傍晚,光線差勁。

晁鳴倚在座椅靠背上,左手夾着根煙,右手百無聊賴地拍着面前的按鈕。皮膚印着黃昏,頭微揚,眼皮自然垂,時不時吞雲吐霧,煙絲裹卷睫毛。硬幣堕入機子叮當響,火燒煙蒂,光膀的男人,撩裙擺至腰的女高中生,綠酒瓶碰撞,煙霧缭繞。他好似這兇惡煙酒氣氛中的一員,可偏偏穿着白襯衫,像休眠火山頂的積雪,四季亮晶晶。

站在不遠處望晁鳴,會有種在青年宮觀看露天電影的錯覺。晁鳴浸在搖曳成流體的燈光裏,發梢與鼻尖漾出金燦的茸毛。是一輪成長的太陽,我的太陽。

我悄悄走到他身後,做作捂上他的眼。

晁鳴停止拍鍵盤,游戲機屏幕迅速變灰,出現“YOU LOSE”字幕。他剛剛快要融化在灰煙中的睫毛紮着我的手心。

我不想問出好幼稚的“猜猜我是誰”。

煙燒到屁股啦,掉下來一長條灰,晁鳴把它丢掉,擡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下我的小指。

“姜亮點。”他說。

“居然猜得到。”我有點癢,笑着回他。

晁鳴握着我的小臂把我拉到他旁邊的座椅上,“還能猜不到,剛剛誰給我發消息就是誰呗。”

好無趣,他應該說:聽懂你的呼吸聲,聞懂你身上的氣息雲雲。

我頭在右側的靠背上輕碾,對晁鳴說:“我想抽煙。”

晁鳴從兜裏拿了根煙塞到我嘴巴裏。

“幫我點下嘛。”我說話含糊不清。

晁鳴又拿打火機。這是夏天,窗戶大敞,風一陣一陣的,剛打的火總是滅,晁鳴就立起手掌捂在我腮邊。他沒出汗,整個人卻熱的不行,掌側有層薄繭,挨着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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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晁鳴盯着我嘴裏的煙看,“有事?”

我開始小口吸,老實說我只有在和晁鳴一起的時候才吸煙,一是我沒太大瘾,二是我舍不得買,姜為民的煙又太辣我吸不慣。所以我有時候會可以模仿晁鳴的動作,想讓自己顯得娴熟些,像個老煙民。可是實際上看起來應該蠻蠢的。

“不開心。”我回答。這是實話,但我和晁揮說好這件事不告訴晁鳴。

“為什麽?”

“和我爸吵架了。”

晁鳴一副了然,握着火機開開關關,我盯着冒出頭又消失的小火苗說:“好危險,你別玩了。”

“上次施奧帶你來,”晁鳴沒聽我的勸,還在玩火機,“教你,學會了嗎?”

“才沒呢,叫啥,啥懲罰者的,太血腥,人物也都是巨型肌肉男。我不好玩。”

“那是他不了解你。”

“你了解我啊?”我心情開始好轉。

“可不,”晁鳴往游戲機裏投了枚幣,“來我教你。”

記得高一上學期的小測,有道稀奇古怪的集合大題我和晁鳴寫的不一樣,他也是這麽教我的。我學的不認真,因為晁鳴身上的任何東西,有形的無形的,都比臺子上的像素小人有趣。

“怎麽樣,是不是很好上手?”晁鳴解釋完操作和規則後問我。

真奇怪,明明我也沒有仔細聽,可晁鳴講的東西就自己溜到我腦袋裏。也許我就吃他這一套,他講什麽我都要聽會,聽懂,有他教我,考上T大準沒問題。

“剛剛玩的1P,現在2P我跟你對。”

“啊?我不想和你打。”我噘嘴。

“贏了答應你件事。”晁鳴承諾。

“什麽事都行嗎?”

晁鳴猶豫了一下,“嗯。”

我來勁了,選好角色,準備就緒。

“變挺快啊你。”晁鳴略微驚訝。

“條件誘人。”

全神貫注,權當對付一場考試。晁鳴說的沒錯,這個游戲真挺容易上手,之前我低估自己了,好幾次我根本沒過大腦,手和眼卻巧妙配合到一起。我差兩格血,晁鳴差一格,他不該跳到上面去夠女神的聖水,我暗笑,趁這個機會給了他一刀。

和施奧玩的兩次都是輸,和晁鳴一次就贏。

才不管晁鳴有沒有放水。

我操控的小人物誇張地在晁鳴的小人物頭頂彈跳,胸口突然變得很敞亮,似乎外面的風都能吹進去。我小聲歡呼着耶,側身抱了晁鳴,勾着他的脖子,很使勁。他在我後腰上拍了兩下,沒推開我。

“我還挺牛逼。”我在晁鳴的瞳孔裏看到自己笑盈盈,眼睛彎的像初一的朔。

耳朵上還留有晁鳴脖子的觸感。

之後我們又玩了幾局,他也教我些別的游戲,但我沒再贏過他。晚上我帶他去我家門口吃了碗馄饨面,我最喜歡吃這個,可看樣子晁鳴不怎麽喜歡,吃幾口就放下了,開始吃點的一小碟子毛豆。

他把我送到鐵門口。

“你沒騎車嗎?”我問他。

“車被我媽發現,沒收了。”晁鳴聳肩。

“保持聯系。”臨走前我沖他搖了搖呼機,黑石頭墜調皮地擊打我的手背。

“保持聯系。”

保持聯系。

其實回家之前我一直很忐忑,害怕因為今天的事情姜為民會做什麽出格的舉動。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神經病,從我親眼目睹他把我媽逼得跳樓的時候就知道。

許朵朵家門前的窗網是破的,一個窟窿,我手腕子細,能伸進去把鎖撥開。進家門後發現姜為民和許朵朵正坐在矮桌子前邊聽廣播邊吃飯,聽到動靜他們一齊看向我,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

“去哪兒了?”姜為民端着飯碗問我。

我一聲不吭地換鞋。

“找同學玩啦。”許朵朵倒替我說了。

他們兩個是笑的,在我看來毛骨悚然,好像湧動着什麽古怪情緒和陰謀詭計。我站在門口受他們目光洗禮,好像個遲到的學生。

我指指我屋的門,“我回去寫作業了。”

令我吃驚的是姜為民竟然大度地擺擺手。

興許是我想太多,幾天之內我和他們夫妻倆都相安無事,姜為民沒怎麽變化,倒是許朵朵對我少了很多陰陽怪氣,态度逐漸溫和起來。也不知道晁揮是怎麽處理姜為民違法犯罪的,但姜為民确實是老實在家呆着,沒警察,也沒法院通告。我們沒再說起這件事,也許真就是晁揮看在我是晁鳴朋友的份上饒過姜為民。那天在咖啡館的沖動沒了,我細細想想,其實姜為民真進去了于我也沒好處,許朵朵會怎麽變本加厲我不知道,說不定我還要自己養活自己,何必自讨苦吃呢。

年份的緣故,這個暑假不太長。惟有兩件事還能在我記憶裏占據一席之地,一是姜卓會叫哥哥了,也會趴我肚子上奶聲奶氣地喊我“點點”,沒大沒小;二就是在姜為民和許朵朵大戰晁揮後的沒幾天我發了一場很嚴重的高燒,昏睡之前我記得有四十一度三,那幾天的日子着實混亂,什麽時候醒的、什麽時候睡的我都弄不清。

病好之後,我先給晁鳴發了訊息。

等了很久,我去澡堂都要用塑料袋裹着呼機放在旁邊。

我又給他發了條,問他在哪裏。

等了很久,我去澡堂都要用塑料袋裹着呼機放在旁邊。

暑假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保持聯系。

他沒再和我聯系。

我抱着讨巧的心态挨到開學,遠遠地我看見晁鳴站在保安室門口登記,我揮臂喊。

“晁鳴!”

晁鳴直起腰,往我這邊瞥了一眼。

眼神是冰做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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