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五回:…… (23)
在荒野裏,卻還是有活下來的可能。這番處理,分明是要将她殺了。
霁月連哭鬧的時間都沒有,不等雲師父說完話,便狠狠地扇了翩跹一巴掌,那一掌用了極大地力氣,然後便命人将她拖出去命她在雪地裏跪着,等不到師父開口讓她回去,便是至死也要在那裏跪着。說罷這番話後,又是揚起頭,毫不怯懦道:“師父,翩跹本是我帶回來的,如今她犯了錯百年如同是我犯了錯。徒兒甘願陪她一起受罰。”說罷,便顧自走到外面,與翩跹跪在一起。
鳳舞始終記得那一天那情景,雲師父眼中是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多餘的那些便是凝着霁月的惱意。兩個小女孩不知在雪地裏跪了多久,也是不人問津的。自然,包括他。
他自打生來便由一個陌生的男子教養,功力內力皆是他一手□□,連這冷漠的性子也是遺傳自他。他常常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他亦是。每日裏除了練功再無別事。對于霁月,他是看待的極為平常的,盡管生來他便知道那是他必須拿生命那一切去珍重保護的女子。可那時年幼,他只冷冷看着,許是覺着事情并無想象般眼中。畢竟,霁月仍是少主,想要保全一個可憐的小女孩總不會太難。以至于,他幾乎忘了,那個喚作“翩跹”的小姑娘本是他一時不忍帶回山中的。甚或,是因那男子亦是冷冷的看着,他覺得不必多嘴。
然後,一直到五個時辰過後,夜深之時,有人禀報說是翩跹暈了過去,只剩了霁月一人如雪人一般傻傻地跪着,仿佛她是屹立不倒的一般。
那男子不由分說頃刻便跑了出去,他跟着一同出去。那男子将霁月抱在懷裏,小心地暖着她冰涼的身子,他看着一旁無人顧及的翩跹,便蹲下身試探着将她抱在懷裏。他也不過是個小小少年,身子本也小巧,便學着那男子模樣緊緊地保住懷中的小女孩。
那時的他,是真正地心無雜念,想不起還有一位鳳凰仙子的後人要他那所有來守護,想不起還有那個神秘男子日日教授他武功,卻又從不許他叫他師父。他心心念念,只暗暗祈禱着,這個懷裏的小女孩快些醒來。這許多個時辰,她們兩個的腿許是都要廢了,但只要活着,定要活着才好。不然,只留下他一個人那該多孤單。
那男子到底是偏頭看了他一眼,卻不多言,算是默認了鳳舞的行為。
後來,霁月與翩跹的腿在那男子的悉心照料下,方才沒有廢掉。卻也還是留下極重的病根,那便是每每身處嚴寒的地界,膝蓋處便疼痛不已,生死不能。
然而玉塵山終日冰雪覆蓋,最是鍛煉人的體能。亦是在後來,雲師父方才允準了翩跹随同霁月一起到南國的霁月山莊居住。
就在鳳舞終于為她們兩個緩一口氣的時候,那男子一劍刺向他的脖頸,他拼盡全力反抗,最終,勉強得了平手。那男子贊許的笑笑,負手離去。
那時他這一生看見他第一次沖着他笑,亦是唯一的一次。那男子并非從不微笑之人,他面對雲師父是附和牽強客氣地笑意,面對翩跹是憐惜的笑意,面對霁月是寵溺在掌心的笑意。唯有面對他,他從未笑過。這一笑,卻也是他與那男子的訣別。
他的聲音自遠處緩緩傳來,“鳳舞,你不必記得我。只因你的兒子将來也不必記得你。這是命,是傳承,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末了,風中似乎夾了他若有似無的笑聲,“翩跹那小姑娘不錯,日後,你便娶了她吧。”
那一日,他受了極大地刺激。一個人在風雪中瘋狂地練劍,無休無止。
第三日,他虛軟無力的癱倒在地上,便望見一道清麗的身影,夾着“咯吱咯吱”的響聲一步步向他走來。
她聲音嘶啞道:“霁兒不放心你,讓我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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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實在是累極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就那般躺在雪地上。心內不是不清楚翩跹那番話中的其他含義,依着霁兒愈發年長愈發冷清的性子,是斷斷不會讓翩跹奔波數百裏,只為了一個不放心他。
他曉得霁月将他們兩個其實看得很重,但比起翩跹柔弱的身子,他自然清楚霁月必然更不放心翩跹多一些。如此,便是阖上眼,懶懶道:“你來多久了?”
是了,鳳舞永記得那日,甚而比記得那男子離去時的背影還要真切長久。他問那一個問題,說來不過是随口那麽一說。
她卻是柔柔的淺笑道:“沒多久,也就三個時辰。”
他倏然睜開眼,向上望着的姿态,剛好看見她明媚的笑意,還有緊緊所在暖袖裏的手指,早已凍得通紅。可想而知,那一雙膝蓋不知有多疼。
“嗓子怎麽也啞了?”他豁地站起身,略有些着急的追問。
翩跹的小臉甚是不争氣的紅了紅,手指攥住衣襟,淺聲解釋道:“我剛來的時候見你沒有停下的意思,便喊了幾聲。可能寒風入口,或是方才用力太大了些,無礙的。”
幾聲?他其實不難知曉,怎會是幾聲?怕是聲聲不停的叫着他,只他堕入了另一種魔怔,不能清醒,拜拜讓她受了這樣的罪責。
自那之後,他便随了翩跹一道回了霁月山莊。那時,雲師父已然不再,霁月山莊全是霁月一人做主。他在人間亦開始不停地歷練,有一段時間她們兩個頗是喜愛那些夜明珠,不止放在房間裏省了油燈的麻煩,偶爾拿在掌心把玩也是不錯的事。他身為殺手,開出的條件便是要十顆夜明珠方才辦事。偶爾,是珍珠他也并不計較。
後來,他也漸漸懂得,翩跹對他的心思,和他對翩跹的心思是相同的。本該是人們常說的,兩情相悅。
再到後來,霁月甚是和悅的來做他們的紅線,然他終歸實在最緊要的時辰拒絕,害得翩跹流了整夜的淚水。
不是不想,如是不能。
自小,那男子便将有關那千年前的傳說細細地道與他聽。他們這一邊原是當年鳳凰仙子的右半邊翅膀所化,生生世世的職責便是守護鳳凰仙子的後人。然而,卻也不全是守護,他們本是一體。
如同,在事情走到今天的這一刻,鳳莫邪與鳳舞是霁月的一雙翅膀,他們将帶着她飛行,将給與她最好的保護,如同保護他們自己一樣。
卻也因了世代相傳,因了亂世,因為身體裏流淌的血脈,他知道這一世奔波,可能哪一日死了也未可知。他實不能拖累了翩跹。于是,自那以後,他們兩人之間便是特意的生疏了。
“我是鳳凰仙子的後人啊鳳舞……”霁月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響徹,鳳舞猛地收回神,低下頭,緊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霁兒,鳳莫邪不與我們回去了,他怕他不能……”
“我知道。”霁月截斷鳳舞的話,扯了他的袖子便向外走,一邊道:“我們這便走吧。”
“怎麽了?”霁月回過頭看着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鳳舞。
鳳舞略是靜默了一會兒,方才嘆息道:“你不與他道一聲別嗎?”許是同脈相傳的感覺,亦或是那樣一張與自己有些肖似的臉頰,他偶爾瞧見鳳莫邪望着霁月的眼光,總能輕易想起他自己面對翩跹時的那份糾結來。
以至于,在他想要對霁月做些什麽那一回,竟是呆呆的,忘記飛身上前帶霁月脫離魔爪。他們都愛得太艱難,如此,才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不想,眼前的女子卻是果決幹脆道:“不必了,他本就不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未妨惆悵是清狂
不必了,他本就不重要。
這番很絕殘忍的話,端是鳳舞聽着都覺得過分了些。他不由怔在原地,靜靜瞧着突然出現在眼前擋住兩人去路的男子。
倒是霁月不過瞬時的驚詫,頃刻便又恢複平常,看也不看鳳莫邪一眼,扯了鳳舞的袖子便要離去。鳳舞再不能如何,順着霁月的步子便要離去。
“霁兒。”鳳莫邪眼看着這個女子将要與他擦肩而過,到底是猛地開口喚住她。良久,卻也只是道了一聲“保重!”
霁月勾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迎上鳳莫邪認真凝視的眼眸,莞爾道:“多謝!”說罷,便拽了鳳舞頭也不回離去。
鳳舞剛要開口勸說霁月兩句,畢竟有關當初之事,并不全是鳳莫邪的錯。可話不及開口,已是望見霁月的淚水滑過臉頰,如此便驟然明了,她何以會說出那般殘忍的話來?她這一生,從不曾虧欠誰,到了如今,她也不過是希望鳳莫邪能夠遠離那場紛争吧!如同當初,她一心一意想要他保護好那位南國三皇子容蕭一般。
只她用心至此,不知鳳莫邪能否明白呢?
鳳舞悄然轉身,對上鳳莫邪的眼眸,略是安慰的點點頭。鳳莫邪瞧見後,只抿唇笑笑。鳳舞這才攬過霁月幾乎尋不見的腰身飛身掠向遠處。
備下的馬匹自是難得一見的千裏馬,可路途終歸是遙遠了些,鳳舞還需小心顧及着她腹中的孩兒,如此便耽擱了許多。霁月窩在他的懷裏着急的幾乎不能安穩歇息,一度,她甚至想要就在這半路上将這孩子殺死在腹中好了。他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可是終歸不過是她的氣話罷了,這孩子緊緊貼着她自個的性命,她還不能死,至少在看到一切安好無虞之前不能死。
次日夜晚。鳳舞将她抱下馬來,要在路邊吃些幹糧,也讓馬匹稍稍休息才好繼續趕路。霁月正是琢磨着要不要鳳舞弄一匹旁的千裏馬來,如此一天一夜她偶爾還可以短暫的休憩,鳳舞卻是一直不眠不休的狀态,如此,如何撐得下去呢?
卻是來不及開口之時,眼眸嗖的冒出一個黑影來,她本能的伸出手便要使出身體內被壓抑的內力,可惜仍舊以失敗而告終。然而那道墨影卻只是掠過他,直直的站在鳳舞身前,卻又不是打架的意思,霁月便也放心了,甚是安心的啃自個的饅頭。
許久,不知他們兩人談了些什麽,結果便是鳳舞滿臉的放松,悠悠然走至她跟前,道:“接下來的一天一夜便由他帶着你,我稍是歇一歇。”帶着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趕路,天知道他有多勞累多小心翼翼才能夠抱緊她又不傷了她的孩兒。
然而,那時的鳳舞并不知道,素未有哪個擁着五個月身孕的女子還能夠騎馬?便是要坐馬車也是要緩慢前行,霁月這一路如此着急,那孩子在她腹中,實難保住了。是了,他又如何知道,他在人群中穿行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殺人,至于其他,他素未關心過,便也不曾在意。
“是你!”霁月凝着那道緩慢轉過身來的墨影,驚訝地險些合不攏嘴。
“你……記得我?”是他一如既往冰涼沒有溫度的音線,然後那一絲小心翼翼的疑問,卻是頃刻暴露了他心中所有的缱绻糾纏。
“恩恩。”霁月連連點頭。眼前的男子正是許久之前安穩站在玄衣身後的人,他的額上仍舊印有曼珠沙華的圖案。她素來對那死亡之花有着執着的偏愛,如此對他額上的圖案便也有着極深的印象。只這一刻看來,她覺着她或許還會記住他的眼眸,他的眼眸是漆黑陰暗的顏色,然而卻不是陰狠狡詐的意味,許是常年見不得光,連帶着那份黑暗亦是黑得透明發亮。
可惜,她終歸不是個真正健忘的女子,再一開口便擊碎了那男子方才萌生的火焰,她道:“是他讓你來的嗎?”
是同他一般無二的語氣。小心翼翼的疑問。只不過,是他對着她,她卻是對着別人。
好在,他對這些情緒并無明顯的感知,只覺得心裏某個地方百爪撓心的疼痛瘙癢,卻又偏偏不讓他伸手撓一撓。
她的問題他無法回答。如此,只得沉默不言。
亦是好在鳳舞還不曾迅速離去,便走至他們兩個中間,淡淡道:“不是。”微頓,又是小聲嘀咕道:“如若真是他,便也不會讓你這樣千裏奔波。”
霁月只覺得心一陣陣的抽痛,但略略平息後仍是凝着那男子問道:“你不是他的人嗎?如果不是……”
“所以……”鳳舞突然截過霁月的話頭,一邊扯過那男子左邊空落落的袖子,遞在霁月眼前道:“嗯,你看。”
“他……”霁月一時無言,連帶着心內巨大的失落感也只得一同掩埋,她輕輕握住他空落落的袖子,低聲埋怨道:“他怎能這樣?”是了,除此之外,她再是說不出別的話來。
“這種事又何須他本人動手?”鳳舞無謂的眨眨眼,“身為死士卻要脫離組織,難免要付出些代價。”
霁月終是頃刻明了眼下所有。他是為了她方才斷了左臂,時光退回到許久之前,她被沈青虞綁在地牢那一回,曾有一個墨影出現在她的房間,想來便是他吧!
鳳舞離去後,她眼瞧着這個額上印有曼珠沙華的男子,只剩了一片靜默。她極想開口問一問他叫什麽名字,可是開口的前一秒便明白,他是死士,會有衆多和他一樣額上印有曼珠沙華的男子,他大約沒有名字。
然而,他的尴尬局促分明比她更為強盛,甚至是連将她抱上馬這種事都廢了很大的力氣。以至于,她站在他身前,只得讪讪笑道:“我自己來吧。”說罷,便是握了缰繩準備翻身上馬。
“不行!”他倏然握住她的手腕,再不遲疑便飛身将她抱上馬。
霁月在他身前坐着尚是正常,依舊是他,手中握着缰繩便無法抱她,抱她便不能握緊缰繩。
霁月不必回頭也不難想象出他緊張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如此想着,便倏然笑出聲來。略是轉過頭瞧着他,道:“我坐在你身後環住你也是一樣的。不然便是我牽着缰繩,只我許久不曾馭馬,只怕是勒不好。”
他凝着她的眼眸,怔怔的出神,回過神之際又是趕忙別開,不敢再多看一眼。霁月只得自己做主翻身下馬,再是上馬坐在他身後,找了個舒服的姿态環住他的腰身。
這一回,他卻是連同呼吸都急促起來。霁月的記憶莫名的便回到同鳳莫邪糾纏的那一晚來,說是沒有一點記憶便是騙得別人,又如何能夠騙過她自己?
記憶中的女子仿佛并不是她自己,只是那女子分明長了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那男子亦是無法自控的模樣。她知道事有蹊跷,可心心念念仍是恥辱,仍是心如被人生生撕裂開來的南國。
那是她自己的記憶,是她拼命想要丢掉的記憶。
那是她唯一一次經歷□□,如此,亦是不難懂得這個她緊緊環抱着的男子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呼吸急促。可她沒有時間多想,也不能再将鳳舞叫回來,如此,便特意板了臉,提醒道:“你再不快些走,我們明日便趕不到漢霄了。”
她須得多一些時間思考,多一些時間準備,多一些時間籌謀。她不能一到場,便望見橫屍遍地。
“是!”男子果然斂下沉重地呼吸,勒緊繩子,帶着快馬加鞭趕往漢霄。
作者有話要說:
☆、離離漸漸長相憶
次日深夜,霁月終于如願抵達漢霄皇城外。依着她的位置,正好能夠清澈的看見城外南宮蒼罹軍營,還有城內寂靜的夜晚。
額上印有曼珠沙華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目光略過遠處的營地,收回時不經意望向霁月的側臉。這一夜沒有月光,只有蒼涼的光線隐隐打在她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蒼白。他靜靜看着,只覺得擁有如此樣貌的女子,實不該受如此罪責。
恍惚間,他突然望見霁月的笑容來。一度,他以為是他的錯覺,險些要擡手揉揉眼睛。終于确認是她真的笑了,是她回過神來凝着他的眼眸,張了張嘴,似要喊出一個名字來。卻是噤了聲,微微一笑轉口問道:“你……有名字麽?”
他詫異的看向她,複又默默垂下頭,不曉得在夜色裏,他的臉色是否不聽話的紅了紅。
霁月卻是渾然不介意一般,只轉過臉凝着遠處的一頂頂營帳,緩緩道:“你看這夜色蒼涼如水,我又是愛極了曼珠沙華,日後……我喚你沙華可好?”
“沙華?”他低聲呢喃重複,不是不知道這兩個字不過是眼前的女子随意拎來,可還是不由得裂開嘴扯出一個笑容,用力道:“好好!日後姑娘便這般喚我就好。”
“嗯。”霁月點點頭,“沙華,你喚鳳舞現身出來吧,我有事要與你們兩個說。”彼時,她說來不過是個平常女子,甚而連平常女子都不如。她們尚且能夠正常生活,她卻是要掰着手指細數剩下的日子。而她又是身懷有孕,身子虛弱得緊。
沙華點頭,轉身便沖着身後寂靜處吹了聲低低地口哨。不一會兒,鳳舞便現身于她眼前。
霁月看着到了這最後一刻留在她身邊的人,終究是咬咬唇,鎮定自如的看着兩人,鄭重道:“接下來我說的話事關天下蒼生,你們兩個……須得生死不計替我辦到,你們……可好?”
鳳舞同沙華皆是鄭重的點點頭。霁月分別于他們兩個耳音囑托,不過一刻,兩人便将她一人丢在那座不高不矮的土坡上,分道揚镳離去。
霁月良久的凝着那兩道策馬離去的身影,終是暗暗嘆了一口氣,瞳眸到底是茫然無助的斂下,手掌覆在隆起的小腹上,這才略略心安了些。
是去漢霄皇城,還是進一進南宮蒼罹的營帳呢?霁月凝着前方,不知是該前進一步,還是退回去才算妥當?來之前她便想好了最好的對策,卻還是在第一步就生了猶疑之心。她想去見一見他,她不知日後還有沒機會再見到他。彼時,怕是不由分說便刀劍相向的吧!終歸,是她讓他腹背受敵,讓他頃刻間便要失去所有,讓他漏了軟肋給旁人瞧見。
這一夜,霁月終究是哪裏也不曾去。明日便是兩國交戰的日子,這一夜,她須得找個地方好好歇一歇。好在城外仍有幾件客棧,她便随意挑了一間留宿。
客棧內來來往往客人卻是不再少數,想來是大戰在即,不免有些來瞧熱鬧的江湖俠士,或是其中有軍中之人也未嘗不可,甚而是被師父以鳳凰令招來的武林絕頂高手亦有可能。
霁月披了件極寬大的鬥篷,亦呆了鬥笠遮住面容,幸而她本不是嬌小玲珑的女子,如此特意發出粗啞的嗓音喚小二為她開間客房的時候,卻也有些像一個男人。然她到底是不曾留意,有同她一般的女子坐在隐秘的角落裏。她等她來,等得心焦難耐。
翌日。
兩軍對陣的氣勢如想象中一般硝煙彌漫,沙塵漫天飛舞,她立在高處不能準确的望見在最前頭的那位主帥可是南宮蒼罹?
可城門上的男子卻是頗有些熟稔,霁月略是想了想,便念起那男子正是背叛了南宮蒼罹的黃蓑将軍。這事鳳莫邪同她簡略講過,那男子本就是吃皇糧的男子,只覺得當朝皇上安穩懦弱,實在不像他當初想象,不能圓他精忠報國的夢。如是,才入了南宮蒼罹麾下想要大展宏圖。可這般男子,往往最是不安穩,他身後的軟肋亦是太輕易被人看清。如是,被師父挾持了家眷,便慌亂了手腳,好歹離去時也算是念着南宮蒼罹對他頗是賞識的恩情,才沒有将手下一幹兵馬一同帶走,只孤身一人悄悄入了漢霄皇城。
鳳莫邪與她講起此事的時候,霁月還甚是無謂的笑了笑,“要我說,倘或他果真要帶着一幹兵馬反叛,只怕出不了錦王的軍營。”
鳳莫邪驚詫的望着她,複又苦澀的笑笑。誰說不曾同甘共苦過便不會真正了解呢?眼前這個他自以為深愛的女子,其實他從未真正了解。亦從不知道她看待南宮蒼罹,已是一言一笑便知道他的決定和他的需要。
大戰一觸即發,如所有人所料,黃蓑果然命人綁來一人。正是失蹤多日的洛塵。
霁月遠遠地瞧着站長在城樓上的女子,洛塵,洛連城,果然是連城,須得南宮蒼罹傾天下換得嗎?
那一瞬,她無比的渴望能夠看清南宮蒼罹的眼眸,看清他的眼眸深處該是泛着多麽巨大的疼惜和痛苦。可到底是什麽都看不清,眼前唯有洛連城飛舞的頭發和衣裳。她實難知道他們之間到底交談了些什麽,終了,卻是洛連城不顧一切的掙脫身後的束縛,身子輕飄飄的飛下城門,墜落在地。
霁月遠遠地望着地上那一點殷紅,慢慢綻放的巨大,不知為何,心事卻是突然輕了許多。
那一場戰役,南宮蒼罹大獲全勝。唯一缺憾便是,曾經他身邊的側妃為了顧全天下墜落城樓死去。
直待他們漸漸走近,漸漸靠近這座城樓,隐匿在角落裏的霁月方才看清騎在馬上的南宮蒼罹。他似乎消瘦了些,面容也是頗有些憔悴。可那份天生的旖旎天下的氣概卻是從未退縮過,尤其大獲全勝這一刻,他率領部下入城,大抵是他最是璀璨光輝的時刻。
霁月将他身後的大将一一看過,終是發覺出異常來。
七星連珠天下定。這七星,分明缺失了不少。玄衣是他暗中的助力,不在此列倒還有情可原。可葉闌同南宮月離卻是一同不見了蹤影,此刻南宮蒼罹身後跟着的不過是英姿凜凜的雲菱,是了,到了此時只怕再不需喚她雲菱了吧!雲菱姑娘原名紫檀,是他的第七星,先前不過是隐姓埋名替他看着那醉雲樓,一同暗中傳遞消息罷了。仍有綠兒一身軍裝隐在隊伍裏,霁月得以瞧見她,卻是因了綠兒射來狠厲的目光。然她并不能确認,綠兒是真的認出她,還是望見什麽別的厭惡的人。再有,便是步輕塵了。他一身布衣,在大軍中甚是紮眼。
霁月知曉,他的七星零零碎碎只剩了這麽幾個,這場戰役,輸贏只怕不會那麽簡單。如此,便悄悄跟上他們入城的步伐。
然而,晚了,晚了,她到底是晚了一步。
縱使她一路奔跑,卻是怎樣都抵不過那些兵馬浩浩蕩蕩的步伐。他們的速度,到似是一心奔着死路而去。
大殿之上,一名只着了亵衣的女子抱了一個粉嫩粉嫩的嬰孩,旁若無人的坐在龍椅上,不時地還伸手輕輕點一下那嬰孩的額頭,那嬰孩兒似是觸了癢,不知是哭是笑便叫出聲來。
後來,許是那嬰孩哭叫的擾了那女子,她複又伸手在嬰孩的額頭上點了一下,他便沉沉睡去,再沒了一絲聲音。
“南宮……”那女子微微一頓,複又悠悠笑道:“蒼罹,是麽?”
南宮蒼罹定定的望着龍椅上的女子,微微阖眼,算是回應。這一戰,的确是他疏忽太多。原本,霁月出現的本就蹊跷,日後種種,确然是為了他一人不假。他卻是從未想過,霁月本身就是被利用的棋子。天人一說,虧得他信了真。卻原來,他自己到頭來也不過是旁人的踏板。
那女子卻是因了他這一個眨眼,眼眸間不由自主的閃爍起某種情愫來。忽的,她顧自站起身,将手中嬰孩放在冰涼寬大的龍椅上,而後想着南宮蒼罹走去,卻又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下步子,沖他招手道:“你來,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不可。”步輕塵閃身到南宮蒼罹身旁,暗暗道:“這女人為了今日謀劃了二十多年,麟兒他……罹,日後你會有更多孩子,不可一時……”
南宮蒼罹不曾答言,便向着那女子緩緩走去。直待剩了不到兩步的距離,方才停下,與她面對面的站着。
她只着了單薄的亵衣,立在這冰冷的大殿上。臉頰不算傾國傾城,卻也看得出年輕時必然是個嬌俏玲珑的女子。只年紀愈長,這張臉愈發瘦削,便顯得尤其刻薄殘忍。只她面容的那份蒼白之感,卻是要他不由想起另一個女子來。
那也是一張蒼白如紙的臉蛋,只容顏傾城,險些成了他的阻礙。是了,他仍就記得她怕冷怕得厲害,不曉得她的師父現如今只穿了這件單薄的衣裳可否覺得冷?
那女子卻是癡癡地看着他,不一會兒,眸光便閃過巨大的痛楚,踉跄着後退,一邊道:“不,不,不!你不是他,你怎麽會是他?你連他的一半也不及……”微頓,她又是突兀笑道:“哈哈哈!若非你是他的兒子,只怕也長不了這麽一張英俊的臉蛋。亦可惜,你偏偏是她的兒子,可惜可惜……”
南宮蒼罹長久地凝着眼前這個教養了霁月許多年的女子,她才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眼眸深處卻是蒼老的幾是要死去一般。良久,直待大殿中只剩了徐徐的風聲,南宮蒼罹方才淡淡地叫了她一聲,“鳳雲。”
是了,鳳雲。只這兩個字便好,這兩個字便足以與一瞬間道明所有真相。
還是許久之前,他猜疑了有關霁月師父的真正來歷。若說他信了霁月,便是十成十的真。可對于自個被選為一統天下的人,卻是十成九的不确信。他素來低調隐忍,如何能被人看中,并且只為了他一人而謀劃了整整二十年。其中糾葛,他廢了許多心思仍不能得知。有關霁月山莊,本就隐晦未名。
真正讓他有所察覺卻是,鳳莫邪帶着霁月一同消失之時,他實難想象到底是什麽能夠促使鳳莫邪離開庇佑他的皇宮,唯一可能便是那位雲師父同他同他的父皇多少有些牽扯。如此調查,當年諸事,便也不算十分的隐秘。
作者有話要說:
☆、紫檀淚紅塵初裝
那女子頗有些錯愕的看向他,卻也不過一瞬便恢複平常,無謂的淺聲笑笑。
“還是說,我應當叫你鳳雲長公主。”南宮蒼罹繼續道,她是鳳圪的小妹,這一聲“鳳雲長公主”自然不曾虧待了他。
“随意。”鳳雲擺擺手,甚是無謂道:“反正這天下頃刻便要易主,到時,我做不做我的長公主再論。”鳳莫邪大抵不知道,他這位一聲姑姑也不曾喚過的姑姑,頃刻間便将他推向風口浪尖,亦是讓所有南宮蒼罹的部下知道,天下唾手可得前的障礙是那位鳳莫邪,說不定還有被他擄走的那位妖媚傾城的女子。
鳳雲回到龍椅上,将小小的嬰孩抱在懷中。擡眼瞧見南宮蒼罹緊緊盯着手中孩子的目光,不禁笑道:“咦!你能眼睜睜看着洛連城死,便見不得他死了?”說着,還刻意伸手捏了捏嬰孩軟軟嫩嫩的小臉。然那嬰孩卻似是熟睡了一般,如此揉捏,也未曾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南宮蒼罹心痛的閉上眼,鳳雲卻是突地略身而來,附在他耳側低低道:“你可是當真疼愛這個孩子,你且放心,自有人不遺餘力的替你救下,彼時,你可是記得同她道一聲謝謝才好。”說罷,又是幽幽的笑笑,方才撤身而去。
鳳雲在他身側停留的時間并不短,甚而還是抱着麟兒停留。可他終究是沒有動手搶奪,這世上不是所有解藥他都能輕易獲得。他不能冒這個險。
南宮蒼罹尚無暇顧及鳳雲口中那個會來救麟兒的人,鳳雲已是端坐在龍椅上,俯視着殿中央的衆人,不疾不徐道:“鳳凰令出天下從,爾等還不速速現身!”
這一道聲線明明低沉淺緩,卻還是因了她突然亮出的那塊火紅的令牌,整個大殿與瞬息間寧靜鄭重起來。連帶着南宮蒼罹都不由得後撤一步,這鳳凰令的由來,他搜尋已久,仍不能知道确切。古書中有關它的敘述,常常一帶而過,大抵是“鳳凰令出天下從”這一番說辭。倘或多餘些,便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說辭。
然而,在他的半信不信之間,已有幾道身影自大殿上方無聲無息的落下。并不盡是陌生的面孔,些許熟稔的便是那些年代久遠的名門望族。其中高手,不必他細數也可頃刻敵過他身後的一衆将領。
倘或只是這些,南宮蒼罹鎮定如常的,可鳳雲又是凝着他身後笑道:“步輕塵,你還不快些過來。”說着,又是沖他甚是和善的招招手。
這一回,南宮蒼罹什麽都不必說,步輕塵周遭所有人皆是後退一步,唯有紫檀仍站在他的右側,臉也不轉,只伸手暗暗握緊他的手。他的手指是從未有過的冰涼。她一直伴在公子身側,素未知曉那份有關宿命的糾纏。可她知道,輕塵被夾帶其中,甚而極有可能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這是她不曾預料到的事情。
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有一回,輕塵自公子那一處回來,便邀她相陪喝了許多酒。後來,她愈發的勸不住他,便任由他去了。那一晚,他靜靜地躺在她的腿上,睡得安穩。只夢魇無常,她聽見他不安地呢喃。
“鳳凰令……呵呵!”他緊緊地抓着她的手,仿佛夢中有最是恐怖驚悚的東西緊緊糾纏。“紫檀,如有一日,我不得不與你對立,請別怪我。”
他的聲音極低,她須得俯下身去方能略略聽見。然而他這句話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