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膳徒
齊侯的大部隊很快回到了齊宮,就在衆人津津樂道之中,先公的二公子糾,真的進了膳房!
這一事,簡直轟動齊國,百姓奔走相告,朝官之中也相互傳遞,一時之間,沒有比公子糾做膳夫更吸引人的事情了。
很多人弄不明白齊侯的心态,若是齊侯想要折辱公子糾,那為何只是将公子糾丢進宮裏的膳房,反而對他的謀士白般禮遇?
相對于公子糾來說,他的兩位師傅管夷吾和召忽,則被齊侯禮遇有嘉,并沒有一起充入膳房,這就很奇怪了。
有人說可能是因為鮑叔牙管夷吾和召忽三人,在先公時代,號稱鼎之三足,所以齊侯才禮遇他們。鼎是什麽東西?這個時代的人,貴族吃飯用鼎,祭祀用鼎,飽腹和祭神都需要這個東西,鼎是食器,也是禮器,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用鼎的三個足子比喻這三位師傅,可想才華之高。
所以齊侯可能是想要收攬人才,畢竟他可是幼公子,按照長幼有序,齊侯上位,那包含着僭越之罪,若不站穩腳跟,就跟他大哥諸兒,和公孫無知一樣,做不到幾年齊侯,被人一劍斬下項上頭顱。
但是又有人說絕不可能,就拿管夷吾來說,幾個月之前,他可是一箭射在齊侯的帶勾上,齊侯也是急中生智,咬破舌頭,還假裝跳下轺車,才幸保一命,這對于齊侯來說,莫過于奇恥大辱!
這樣的羞辱,作為齊國最高的統治者,恐怕在想着要管夷吾如何死才痛快,怎麽可能招攬管夷吾?至于召忽,口舌不敬,回來之後一直避而不見齊侯,怎麽傳召都不見,這種做法,齊侯在剛剛登基之時,能容忍他?
大家津津樂道着,就連身在膳房的公子糾都聽說了。
齊侯說是讓公子糾做膳夫,其實就是把他扔進了膳房,齊侯的膳房裏,零零總總的人,從膳夫、庖人、亨人、甸師、食醫、酒正、酒人、獎人到淩人等等,一共兩千三百三十二人。
別看這個時代的膳食發展的和現代有很大差距,但是已經日益華美,尤其是貴族,膳房俨然就是一方小天地,等級制度也頗為森嚴。
膳夫就是給齊侯掌勺的廚子,也分三六九等,上士只有兩人,這兩人就相當于現在的行政主廚,在古代的廚子裏還是有身份的,能對人喝來喝去,上手大人也得受着。
膳夫中士四人,下士八人,徒一百二十人。吳糾進了膳房,沒人發落,這地位不上不下的,挨着來了膳房三四天,愣是沒人敢發配他,不過這第五天一過,膳夫上士就來了氣焰,畢竟已經過了這麽多日,外面謠言四起,齊侯也沒有任何态度,上士就開始漸漸的把心放回了肚子裏。
吳糾進了膳房,是身為膳夫之中,最低等的徒,稱作膳徒,連個膳夫都不是。
這一日吳糾剛剛走進膳房,身後還跟着子清,齊侯沒說把子清調開,子清就一直執着的跟着公子糾不走。
吳糾一進膳房,那膳夫的上士立刻看到了他,立刻喝道:“那個!叫你呢!就是你!”
Advertisement
子清看着那肥胖的膳夫,挺着大肚子,趾高氣昂的指着他們家公子,立刻火氣沖上來,公子已經到了膳房,何曾受過如此大的羞辱,氣的子清立刻說:“大膽!你憑什麽對我家公子如此說話!?”
那膳夫“嘿嘿”一笑,說:“我不知道什麽是公子,我們這裏從來不來公子,來的都是膳夫,你們到了我這裏,就別想白吃白混,必須幹活,我管你是什麽?”
子清氣的要跳腳,吳糾一把按住他,制止說:“子清。”
子清氣的委屈,說:“公子……”
吳糾笑着說:“有一句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那膳夫聽着,又“嘿嘿”一笑,說:“這話說的話,趕緊過來,我給你分配工作,你不是來做膳夫的麽?不給君上做幾頓好吃的,小心小命兒都沒了?你們這些公子哥兒,以為膳夫是好做的?做不好,我可不管你是誰,一樣不手軟的罰你!”
子清氣不過,吳糾卻一點兒也沒有生氣的意思,那膳夫上士指着一個人說:“你你,就是你,說你呢!”
那個人背對着他們,一時沒聽見,那膳夫特別彪悍,挺着大肚子,踏上兩步,大腳掌“嘭!”一下踹在那人背上,那人正在給鍋子燒火,一頭差點撞進火堆裏。
吳糾眼疾手快,一把撈住那人,“咚!”一下磕在竈臺上,差點磕的斷氣兒。
子清一看,“啊!”一聲,連忙沖過去扶起吳糾,吳糾身體太弱,一來是因為公子哥金貴得很,平時嬌氣,二來是因為之前齊侯登位,公子糾給氣的吐血,氣急攻心,這病不是那麽容易好的。
如今吳糾養了幾日,還是有些乏力盜汗,一碰就倒的樣子。
吳糾磕的直皺眉,冷汗涔涔的流下來,子清急的大喊,那膳夫起初以為吳糾裝模作樣,不過一看,真的打壞了公子也不好,心裏有些忐忑無底兒,就梗着脖子說:“恁是麻煩,你,帶帶他,先從燒火做起!”
那膳夫上士說完,轉頭甩着袖子就走了,一副大搖大擺的樣子。
子清連忙扶着吳糾,說:“公子,您快坐下來,好點兒沒有,我幫你去找醫官罷!”
吳糾拉住子清,說:“無需,只是剛才沒喘過氣來。”
那邊被叫到帶一帶吳糾的人也湊過來,說:“公子坐這裏。”
膳房雖然幹淨,但是難免有油污,吳糾不能坐地上,那個膳夫拉着公子坐在旁邊的垛子上,子清說:“公子千金之軀,怎麽能坐這個?”
吳糾說:“還什麽千金之軀,別說了。”
吳糾坐下來,緩了兩口氣,這才注意旁邊那個帶自己的“師傅”,那師傅看起來三十歲左右,頗為年輕的樣子,雖然是一身膳夫的衣服,但是面容俊秀,眉目狹長,隐約透出幾分文人氣質,眼睛銳利透着神色,怎麽看也不像是個普通的膳夫。
吳糾暗暗打量了他一下,這個時代的能人異士,可都隐藏在各個角落裏,就比如說齊侯五傑,大司行公孫隰朋,大司田寧戚,大司馬王子成父,大司理賓須無,大谏之官東郭牙,其中兩位,可都是藏在民間。
寧戚是齊侯舉火授爵,拜為大夫,東郭牙原是宮中的勞力,因為看透齊侯有攻打莒國的心思,被齊侯稱為奇人,也是歷史上第一個能觀察肢體語言的人。
吳糾注意到這個人有些不同,他身上透露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氣質,和別的膳夫有天壤之別。
吳糾看向那膳夫,說:“師傅,還未請教師傅高姓大名。”
子清狐疑的看向那個膳夫,他可看不出來這個人像“師傅”,也就是他家公子客氣。
那年輕人笑着說:“公子嚴重,鄙人粗陋,不敢稱公子師傅,公子的師傅,可是管夷吾和召忽這樣的不世之材,鄙人只有嘴皮子靈,實在愧不敢當。”
他說着,笑着說:“鄙人在沒見到公子之前,常常聽旁人贊頌公子聰慧過人,內明剔透……”
子清一聽,得意的說:“那自然,我家公子是最聰慧的。”
那年輕人話鋒一轉,說:“但也聽聞先公三公子糾急躁不穩,目光短淺,心胸狹窄,不識能人。”
子清瞪大眼睛,說:“你!”
他還沒說完話,吳糾則是擡起手來制止子清,看向那膳夫的目光不由更加好奇了,笑着說:“師傅但說無妨。”
那年輕人繼續說:“齊侯小白之所以能登位,一方面是因為公子你無大局之眼,管夷吾一箭中帶勾,管夷吾當時匆忙沒有檢查,是他有罪,但公子未入齊國,已先舉杯慶賀,拖延時機,是否有罪?”
吳糾看向那人的目光更加欽佩了三分,點頭笑着說:“有罪。”
那年輕人又說:“公子以為,齊侯和公子只是比賽行路,誰先入齊誰就為侯?齊侯居幼公子,公子為次長,長幼有序,理應由公子繼位,齊侯入齊,是為僭越之罪,然齊侯并未像諸兒和無知一般,被人斬殺于侯座之下,為何?”
吳糾依然彬彬有禮,面帶微笑,說:“師傅指教。”
年輕人說:“旁人只知道,管夷吾中帶勾,小白詐死,先入齊就做了齊侯,但是卻不知道這其中的道道,若沒有高子和國子兩位監國鼎立之助,齊侯怎敢入齊,怎麽敢稱侯,恐做諸兒無知第二啊!”
子清聽得似懂非懂,子清也只知道這表面的一層,他們晚到了齊國,被攔在城牆外不許進入,但是卻不知道年輕人所講。
年輕人說:“高子國子乃周天子禦封監國,掌管齊國大政,鄙人說公子沒有遠見,說的就是這一節,齊侯在早年做公子的時候,就已經和高子國子親厚相待,禮數有加,高子國子壓鼎于齊侯身上,而公子則因傲慢,錯失大好良機。”
吳糾點點頭,的确如此,如果争奪侯位,只是大家傳說的“龜兔”賽跑,那也太兒戲了一些,如果沒有高子和國子兩位監國的意思,齊侯小白就算第一個沖進齊國,也會被立刻拿下,治一個僭越之罪,變成公孫無知第二。
吳糾說:“師傅大才。”
年輕人說:“鄙人姑且說之,公子姑且聽之,頑笑罷了。”
吳糾笑着說:“師傅大才,糾佩服,還請教師傅高姓。”
年輕人一笑,臉上帶着一種不可一世的封芒,仿佛他根本不是一個夥夫。
年輕人說:“鄙人複姓東郭,單字牙。”
吳糾一愣,似乎吃了一驚,心裏“梆梆”狠跳兩下,眼前這年輕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齊桓公五傑之一,死谏之臣東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