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北

“他……姓段?”

許寧說出這句話時,不知自己該是什麽心情。

然而他也不知道,就在此刻,姓段的段正歧正隔着一扇窗戶,悄悄看着他。

北平的消息,段正歧昨晚就已知道。而許寧有一個學生北上,生死不明。段正歧之前不知,在知道許寧是許寧後,也很快查到了。

和許寧一樣,很難說清他此時的心情。

【你為這個學生如此心痛,當年可有心痛過我?】

他很想這麽問,然而在看到許寧驚痛表情的一瞬間,段正歧卻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個人也可以這麽脆弱,原來他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他不再是一座大山,時時刻刻橫在自己心頭,而是化作了塊塊碎末,碎泥填滿溝壑,碎屑漫天飛舞,卻是觸手可及。

段正歧轉身,遁入黑暗中。

在由副官向将軍申請後,許寧被允許和段将軍一塊北上,即日啓程,而槐叔卻被留了下來。

對于自己要被單獨留下來的這件事,對于少爺要遠離他去另一個城市這件事,槐叔無可奈何,只有不安。

“這次出門少說得十天半個月,槐叔,幫我去學校請個假吧。”

許寧這麽一說,槐叔倒安靜下來。少爺這樣說就是還要回來的,他還是要回金陵的。他就沒有想更多,好像許寧一個保證就能安下他的心神。槐叔念念不舍地和許寧告了別,看着許寧坐上車,車駛離視線。

段正歧這次來金陵,并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他既然決定離開,就不打算再掩飾。所以許寧這一次,親眼見識到了什麽叫非常手段。

段正歧調來一輛專列,直通北平,中間不停站。而這列車上,除了他的屬下和親兵,就只有許寧這麽一個外人。

許寧被分配到一個單獨的車廂,第一天下午的時候,沒有人來打擾他,他就靜靜準備自己的事。然而這份平靜,卻在第二日一早就被打破了。

“你沒和将軍說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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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陸伸進一只胳膊,先是擋住許寧要關門的動作,然後整個人往裏面一擠,跟泥鳅一樣擠了進來。

許寧看着他不說話。

而孟陸,他是真的有點後怕。

他們上列車的第一日就被段正歧叫了過去,吩咐不準向許寧洩漏任何關于他的消息。無論是名字,啞疾,還是其他什麽。至于姓氏,反正到了北平也是藏不住的,就不去管它。

這次小會結束後,孟陸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左等右等,才找到這麽一個機會來和許寧攤牌。

許寧心情正不好,看見他送上門來,笑了。

“我還沒和将軍見面,能和他說什麽?”

孟陸松了一口氣。

“不過改日若有機會,定要和将軍好好聊一聊,尤其是治下這一塊——”

孟陸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

“你敢?”

“我當然不敢。”

許寧不再逗他,揮了揮手,示意孟陸坐下來。

兩人相對無言坐了一會,許寧再次開口:“倒是你們将軍,是什麽時候啞的?”

“你可別問我,我也不能說。”孟陸看了他一眼,“有些事你要真想知道,就直接去問将軍,反正我們是不能說的。”

“明白了,他不讓你們告訴我。”許寧了然。

孟陸:“……”

看着孟陸默認,許寧卻已然确定了心中一個猜想。世上還有哪個手握強權的人,會對俘虜如此寬容,禮遇到近乎異常?世上又有哪個将軍,會特地向俘虜隐瞞自己的啞疾,好似害怕被看穿什麽似的?

一系列反常的舉動,所有不該有的寬容,最終化歸一個答案——竟然真的是他。

只有他,那個別扭又倔強,會因為許寧差點摔下山坡,而緊緊抱住他的啞兒,那個被他撿回卻又被他丢了的小啞兒。

他是如何從山匪的希冀中活下來的,他又如何姓了段,如何當了将軍?

許寧心緒複雜,想到很多,然而千言萬語最後卻化為一聲嘆息。

啞兒不想認,那自己就裝作沒認出來罷。

一時間,車廂裏沒有人再說話。

許寧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想着心事。孟陸閉了會嘴,又覺得無聊,他玩弄着腰側的槍袋,乏味了又擡頭看着許寧。

許寧臉上還有被他打出的青紫,尤其是鼻梁上那一塊,顏色紫紅,看起來頗有些滑稽。他戴着用膠簡單粘好的眼鏡,還沒怎麽來得及收拾自己,就跟着段正歧北上了。

孟陸想,這是個什麽樣的家夥?

說他書生氣,可偏偏敢當着自己的面對外放暗號,被打得半死都不吭聲。說他有幾分硬氣吧,此時又自願被他們俘虜,跟着将軍北上。

他似乎可直可屈,那脊梁不像一般讀書人恨不得挺得筆直朝天,卻也是旁人輕易壓不彎的。

“你在看什麽?”

許寧突然開口。

被抓包的孟陸瞬間有點窘迫,連忙找借口道:“誰看你了?我就是想問,對,問你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是在給誰發訊號?

然而這句話還沒來得及出口,火車驟然減速,吱呀吱呀的聲響,将孟陸的話全都淹沒在噪音裏。

許寧看着窗外那熟悉的景色,前呼後擁地擠進眼簾。時隔多年,他又回到北平了。

“許先生。”

甄副官推開車廂門,走進來道:“将軍請你先——孟陸!”看到車廂裏多餘的一個人,副官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吼了出來,“你又在這裏做什麽?”

糟糕!孟陸一邊向門口退,一邊笑道:“我不是怕許先生無聊麽,過來陪一陪他。”

“呵。”副官獰笑,“還是讓将軍的鞭子陪一陪你吧。”

“甄副官,慎重啊!”

許寧看着他們一唱一和,鎮定地整了整衣服,提着行李。

“那我先下車了。”

“許先生,慢。”

副官一腳把那渾貨踢了出來,“現在街上不太平,讓這家夥陪着您吧。他雖然愚笨了些,但身手還是有點的。”

孟陸爬了起來,不滿道:“什麽叫還是有點,我和将軍切磋都能五五開好嗎?”

“好。”

許寧點了點頭,知道他們不放一個人在自己身邊監視不放心,便徑自應了。然後擡腳,下了列車。

“哎,你等等我!”

“你個讀書人,怎麽跑得比我還快?”

“你急什麽!”

許寧當然急,他着急方筎生的安危,他怕方筎生死了,更怕他活着卻比死了還難受。

所以他一出車站,就找人打聽收治受傷學生的醫院,包了輛黃包車趕去。醫院離這裏不近,車夫看他脾氣好,便尋找話頭與他說。

“先生,看您也是讀書人,是去看望朋友的嗎?”

“嗯。”許寧輕輕應了一聲。

“我一看您這樣就知道。”車夫感嘆道,“這幾天有不少人從外地趕來看望親友。哎,運氣好的還能抱頭痛哭一場,運氣不好的,卻只能回去準備喪事了。”

許寧心下一緊,車夫繼續道:“那天槍一響,我就知道不好,趕緊往人少的地方跑。嘿,後來再回去看,地上的那血啊,沖都沖不幹淨。聽說死了四十七人呢!”

四十七,那不是一個數字。是四十七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四十七個破滅的家庭,四十七個戛然而止的人生。

死亡只是開始,悲傷卻在之後醞釀更深。

“那都是些學生啊,哎。”

車夫似乎也很同情。

許寧卻問:“只有那四十七人嗎?”

“哎?您說什麽?”

許寧這次卻閉上嘴,不再說話。車夫有些悻悻的,也安靜了下來。

不過一會他又道:“先生,身後那個人你認不認得,他老跟着我們,要讓他一起坐車上嗎?”

許寧回頭看了一眼。

“不用了,他太重。我怕你拉不動。”

太重的孟陸露出一個吃人的狠笑,咽下這口氣,繼續追在後面。

等到車子停在醫院門口,孟陸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喘着氣,感覺心髒好像都快炸開。什麽叫殺人不見血!什麽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孟陸算是見識到了。這許寧,肯定是在報那晚的一箭之仇。他咬牙切齒地想,一擡頭見許寧又要走遠,連忙追了上去。

……

“将軍。”

宅邸,副官有些擔心道:“許先生去探望游行的學生,您就不怕他對我們産生誤會?”

段正歧睨了他一眼。誤會什麽?

“就是,許先生會不會恨上老将軍和您,認為是你們……”

段正歧卻笑了。如果他能說話,此時應該能聽見他篤定的聲音。

【他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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