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碎

“正歧!”

許寧又喊了一聲,才看見段正歧目光重聚,回過神來。

“你沒事吧?”

他有些擔心,指尖剛要觸碰到對面的人,卻被段正歧微微側身避了開去。許寧一愣,想再走進一步時,卻被副官擋住。

“許先生。”

副官擋在他身前,微微一笑。

“我竟不知道,您與将軍是舊識?”

“我……”

許寧開口,卻難得猶豫起來。他該如何說?

說他收養了啞兒,曾是他的授課老師,理應是世上最親近的人。可且不提他當年的遺棄,單看啞兒如今的身份——皖系領袖,段祺瑞義子。他那些未出口的辯解就好似變成了攀附權貴的虛言,只能苦澀咽了回去。

“我與段将軍,不過曾有短暫授業之情,不值一提。”

許寧只能這麽開口。

段正歧突然站起身,大步向門外走去。屋內兩人完全沒有預料,錯愕地看着他。副官更是看到将軍眉頭緊蹙,像是忍着什麽不耐。

難道是傷勢又發了?他這麽想着,連忙追上去。

“正歧。”

許寧在後面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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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腳下生風的段正歧,卻在他開口的那一瞬站在門口。

他想說什麽?段正歧想。

是挽留,是解釋,還是要對十年離棄,劃一個尾首。

誰知道,許寧卻開口道:“下次無心看書的時候,不要勉強自己。”

副官腳下一個趔趄,而他身旁的段正歧卻是僵了僵,立馬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一回走得尤其快。

許寧看着兩人離開,坐下來翻看書,嘴裏卻嘆道,“脾氣還是這麽倔。”

“那是。将軍脾氣一向不好,但能把他氣成這樣還安然無恙的,你是頭一個。”

許寧擡頭。

對面,孟陸龇牙咧嘴地沖他笑着,樣子慘不忍睹,下巴上更有一道淤青。不知道是哪個體罰的士兵手抖,一不小心将鞭子抽臉上去了。不過,可以猜到那個不幸兒的下場,肯定比孟陸更凄慘。

“我說事情怎麽會敗露,原來出在你這。”孟陸坐下來,掏起桌上一個梨就吃,“害我白挨了五十鞭,你說說打算怎麽賠吧?”

“賠。”許寧說,“送你們将軍一個牛皮鞭,也許可以抽得順手點。”

孟陸差點被梨子噎住,嗆了幾聲道:“行啊!許寧,現在都敢拿将軍來吓我了。”他一抹嘴,又有些鬼祟道,“不過話說回來,将軍只對你這麽客氣,你們究竟是什麽關系?”

“也許是父子。”

“咳咳咳咳!”

孟陸被口水嗆到了,不相信地瞪着許寧。

許寧笑了笑,改口道:“我在他幼時收養過他,有父子之情;又教過他一些淺薄道理,算有師徒之恩。”他低下頭,“只是我終究沒照顧到他長大,這些恩情都算不得了。”

“那還好你沒養我們将軍到大。”

孟陸說:“你是沒看到以前徐将軍教他武藝時,幾次三番差點被他氣死。就是老将軍,也沒少被将軍氣得兩腳朝天。這倆威震八方的人物,在我們将軍面前,都吃了不少悶虧。”

許寧靜靜聽他提起往事。

“那他這幾年,過得可好?”

“好不好?”孟陸狠狠咬了幾口梨,笑道:“吃飽穿暖,不必流落街頭、風餐露宿,算是很好吧。可槍林彈雨,天天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這麽看來,也不能說好。”

許寧視線在書面上游移,看到段正歧丢在桌上的一支鋼筆。是了,他口不能言,哪怕是與最親近的人交流,也得處處帶着筆。這麽想,又有些心酸。

然而如今,小啞兒已經不再需要他的庇護。他劈風斬雨,揉腸斷骨,才凝結成權勢網上交錯的一根結繩。看似風光,卻岌岌可危。

那邊,孟陸還在絮叨。

“不過說起我們将軍,那就是鐵打的渾人,入世的閻魔!要是過得太好,他還不舒坦呢。哎,你去哪?”孟陸話沒說完,卻見許寧站起身向外走,連忙擦擦嘴,扔了梨核,追了上來。

“外面這麽亂,你可不能随便出門。昨天我們将軍才炸了房子,殺了人家手下,你出去就是當槍靶啊。”

“就是這樣,才該出門。”

“喂喂,你還要不要命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別墅。

“将軍——”

二樓書房,副官隔着窗戶,目送許寧和孟陸遠去。

“他們已經走了。”

段正歧背對着他,閉着眼,似乎并沒有聽到。副官安安靜靜地等待,未見指示,便對段正歧恭敬地行禮,退出書房。

在副官離開後,段正歧睜開眼,目光在虛空中停留許久,最後停在桌上的一塊水晶徽章。

十年分離,換來一句不值一提。

他視人如敬如慕如高山仰止,人看他卻如草如芥如飛塵睥睨。

嘩啦啦。

徽章碎了一地,複雜的紋路扭曲錯列,映着窗外灼目的烈陽。

段正歧盯着它許久,緩緩蹲下,用手指輕輕捏起一塊,上面隐約可見的紋路——是一把槍。

【知道怎麽用槍嗎?小鬼。】

曾經有人這樣教他。

【很簡單,當你想要擊中目标時,瞄準,扣下扳機!】

——

“喂喂,這是哪?”

孟陸跟着許寧繞了個大半個北平城,眼看這人越走越偏,越走越往小巷子裏拐,他忍不住叫道:“我還以為你要去看你那寶貝學生。”

許寧停下腳步。

“怎麽,終于不裝聾作啞?願意睬我了?”

許寧轉過身。

“我跟你說一件事,孟先生。”

孟陸一個寒顫,每次許寧一喊他先生他就哆嗦。

“接下來去的地方,你不方便去。”許寧認真看着他,“如果你不放心我,就在醫院等我,但為了自己性命着想,別再跟着我了。”

孟陸收起了臉上的嬉皮笑臉。

“你要去見誰?”

“一個老朋友。”

孟陸嘲笑:“像傅斯年那種的老朋友嗎?許寧,你的朋友,來歷可都真不小啊。”

“像段公那樣的義父,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許寧說,“段公轉移天津,馮黨鋒芒欲顯。你此時不去幫你将軍忙碌,還操勞我作甚?”

孟陸臉上的笑意徹底沒了,嘴角拉成一條直線。

“我真是小看你了,許先生。”他說,“今天讓我跟在你身後出門,是為了故意混淆将軍視野吧?讓他不再派別人跟來,你好方便甩人?現在又故意把我帶到這種小巷,确認了沒有其他追兵,你準備去幹自己的事了?”

許寧嘆氣:“孟陸,我是真為你着想。”

“你還回來嗎?”孟陸問,“我好向将軍交代。”

“我會回金陵。”許寧說。

孟陸笑了笑,聳肩。

“請便。”

然後便站在原地,任由許寧離開。

這一招先斬後奏,可真是狠啊。會回金陵,意思就是不會回将軍府邸了。

孟陸想畢,又嘆,可到底是個書生。

——

噠噠。

敲門聲。

“誰?”

“是我。”

“你是誰?”

“未名故人。”

門從裏面被打開。

“元谧!”開門人看到他,驚喜道,“你回北平了?快進來。”

許寧進了屋,四下打量,“先生還好嗎?沒有受傷吧?”

“受了些小傷,但不嚴重,躺幾天就好。”替許寧開門的年輕人向外探了一眼,關上門,“元谧,自你畢業後,師兄去了德意志留學,我們已經好久沒見了。”

許寧卻沒有心思敘舊。

“我想見先生,越快越好。”

“既然這樣——,跟我來吧。”

年輕人鎖上大門,帶着許寧在院子裏轉悠,走進一道隐秘的回廊,不一會再出來的時候,竟是已經到了另一個院子裏了。

“先生就在屋裏。”年輕人在門口停下,“你進去看望吧。”

許寧點了點頭,先敲了下門,說了聲打擾,才推門而入。

“元谧?”

卧坐在床的人顯然很驚訝,放下手中的書。

許寧關上門,看向病卧在床的中年人。他才不過而立之年,鬓間卻已經有些絲縷白發,彎腰咳嗽時,唇上的兩抹濃須輕輕顫抖,眉間的川字紋路也随之深陷,盡顯疲态。

“先生。”許寧有些難過,“學生有愧。多年不曾探望先生,不孝師道。”

床上的中年人卻擺了擺手。

“你來肯定有要緊事,緊着事說。”

先生這麽通明,許寧點了點頭,再一開口,已多了幾分忐忑。因為接下來的話,卻憑他一時沖動,全然沒了往日的道理。

“學生來,是為上回我寄給您的那樣事物。學生有不情之請,想取回——”

屋外突然傳來騷動。

“你們是誰!”

“不準進去,你們——!”

許寧錯愕擡頭,再望向門扉,大門卻已經被人一腳踹開。

來人不客氣地闖入,腰間威風地挂着槍火。一名軍官,外加幾十名士兵,将院子裏裏外外堵了個水洩不通。

床上的病人猛烈咳嗽起來。

“打擾了。”

闖入的年輕軍官卻毫不在意,他先是假模假樣地恭敬道,“李先生養病期間,我們還來叨擾,真是不該。不過在下也是聽命辦事。”說完,變臉如變天。

“先生涉及聚衆滋事之罪,物證俱全。識時務者俊傑,您跟我們回去走一趟吧。”

“哦,對了。”他又看向許寧,臉上帶着幾分笑意,“這次事成,還要多謝許先生領路。”

剛剛領許寧進門的年輕人,此時正被他們壓在地上拿槍指着,聞言,目呲欲裂地看過來。

“許寧!”

“元谧?”

兩聲驚呼,一道憤恨,一道不敢置信。

驟變來得如此突然,宛如天塌地陷。

許寧許久才擡頭,盯着來人,問:“誰……讓你們來的?”

年輕軍官答道:“将軍擔心您安危,正在宅邸等您回去。”

許寧臉色驟變,失力踉跄兩步,後腰狠狠撞在桌角卻恍然不知。

果然是段正歧,他想,竟然是段正歧!

屋外,孟陸靠在牆邊,輕輕嘆了口氣。

——

段正歧看着手中的碎片。

大大小小的十幾塊,其中尖銳的割傷了他的手指,血珠正順着傷口冒出。

原來磨光了棱角的水晶,也會有這樣的鋒銳。

他随手扔了碎片,起身下樓。

副官早已在樓下候着,給段正歧遞來一件大襖。路過正堂時,段正歧腳步放緩。副官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注意到桌上的那本書。

“上面好像新寫了字?”

副官正要翻閱,卻被人奪過。

【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賀正歧生辰。】

龍飛鳳舞,許寧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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