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盡

男人雙手反扣在後,被人押送着走上橋。官兵們緊張地注視着他,生怕有一個疏漏。

“慢。”男人突然開口,對身後押送的官兵道,“諸位免送,前路就讓我自己走吧。”

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卻不知為何害怕他的眼神,竟然一時退縮起來。

有士官走了過來,把小兵們一人罵了一句,卻在對上男人視線時也不由轉移了目光。但他還記得自己的任務,頂着心頭莫名的壓力,把人抵到橋頭,綁好。

槍手已經上好了膛,在場所有人卻突然聽到了笑聲。

先是低低的、輕快的笑,随後是大聲的、酣暢的笑!那笑聲聽得每個手握槍支的人如同被惡鬼追索,簌簌發抖。

“開槍!”士官大吼。

行刑者幾乎是顫抖地按下扳機,笑聲戛然而止。

可不知為什麽,那大笑卻好似還萦繞在他們耳邊。

如同噩夢一般,揮之不去。

——

又是新的一周,放下許多煩心事,許寧還得回學校去上課。

時間将近五月,不少三年級的學生已經奔赴各地去備考大學。因此,最開始沒有在班上看到方筎生時,許寧只以為他也去準備考試了,直到年級老師找了過來。

“許先生。”這位主管學生庶務的老師對許寧道,“你們班的方筎生突然休學離校,您有什麽消息沒?”

“休學?”

許寧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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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您也不知道了。”年級老師嘆了口氣,“我只是可惜,方筎生這麽優秀的學生,本來很有把握考金陵大學,現在卻不知為何突然休學。”

許寧正色道:“休學是怎麽回事?我之前休假不在學校,您能跟我詳細說一說嗎?”

半盞茶時間後,許寧才從年級老師那裏問清了來龍去脈。

他這才明白,原來方筎生從北平離開後,根本就沒有回學校,而是由家長直接出面替他辦理了休學。午休的時候,許寧借着上回送方筎生奶奶回家的記憶,找到方家門前,卻被告之已經人去樓空的消息。

“大概是快一個月前吧。”鄰居說,“有人來把方老奶奶和家裏其他人都接走了,東西什麽的都不剩,看來是不打算再回來。”

“那他們家的那位年輕學生呢?”許寧問。

“哦,你說筎生啊。我只聽人說他前段時間去了北平,後來就一直沒見他回來過。”

打聽了消息,許寧心事重重地對鄰居道謝,離開了方家。

按照對方所說的話,方家所有人在不久之前搬走。而方筎生離開了金陵後,更是從沒有回來過。究竟是什麽事這麽匆忙,讓他們都等不及方筎生畢業?

許寧突然想起在北平見到的那位故人,方維夏。那是他少時的老師,當日北平重逢匆匆幾句話,卻令許寧印象深刻。方維夏曾有意提醒許寧,不要太接近孟陸等人。而孟陸對方維夏的态度,也頗令人琢磨。方維夏是不是知道什麽?他和段正歧他們,又是各自處于什麽立場?

現下南北局勢混亂。

北方奉張掌權,與日本人正處于蜜月期;南方國民黨盤踞廣州,誓與軍閥龍争虎鬥。各大軍閥內戰不休,蘇俄、美日等列強又虎視眈眈,萬一南北僵局被打破,将是一場波及全國的內戰,到時會平白徒增多少餓殍?

方維夏從金陵撤離走家小,是否意味這金陵也将被攪入亂局,不再安全?

許寧只顧着低頭思考,卻渾然不注意自己竟然沒有返回學校,而是到了平日裏常去的書局。

“元谧?”

還是被熟人喚了名字,他才回過神來。

“琇君。”許寧一個愣怔,擡頭一看書局的招牌,“我怎麽到了這?”

梁琇君看着他,勉強笑笑。“你啊,總是走路時出神想心事,這個習慣得改改。”

許寧見她眼眶微紅、神色難看,不由關心問道:“出什麽事了?”

本身,在書局遇到梁琇君就是一個意外。

梁琇君平日在學校教書,卻也在報社做編輯的工作。她很少外出,除了特定的日子,一般不會特地到書局。許寧四下張望,沒有找到陪同她的人,卻在書局最顯眼處看到了一份白紙黑字的訃告。

“那是?”

許寧忍不住上前幾步,拿起報紙,不敢置信地看向梁琇君。

【畢生從事新聞業,《京報》創辦者邵飄萍先生,4月26日于北平不幸被張黨槍決,享年四十。】

邵飄萍那三個字映入眼簾,格外刺目。

“這……不是真的,琇君,他、他怎麽會出事?!”

許寧握着報紙的手在顫抖,用力攥緊紙張,幾乎将紙揉碎。

梁琇君眼底泛淚,上前輕輕掰開許寧的手,從他手裏拿過報紙,将其一一撫平,小心翼翼地撫摸着訃告上的每一個字。

“我也不相信,元谧。”她閉上眼睛,有些疲憊地道,“消息傳到金陵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誰的惡作劇。但是,張作霖已經對外發了公告。邵飄萍,林白水,只是他們清繳的第一批人。”

“元谧,這些手握權力的軍閥,還要殺多少人才夠?”她痛苦地低下頭,剛剛撫平的報紙再次褶皺,“他們是不是空有人的驅殼,卻是虎狼的魂靈,惡鬼的心血!”

邵飄萍,邵飄萍!浮生聚散如飄萍,生死離退卻滂沱!

這是許寧為數不多的好友中,第一個倒在軍閥槍下的亡魂。

【元谧,你既然如此有文筆,不如來報社做我的助手嘛。】

【有些事,不要總等着別人去做,要自己親手做才行。】

還記得曾因為屢屢觸動官僚利益,邵飄萍被三次投入大牢,斷斷續續過了九個月牢獄生涯。等親友們将他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骨瘦如柴,手臂都沒有小孩兒粗。

那時,有人勸他不要再寫新聞,就算要寫,也避着那些敏感的話題。

邵飄萍笑着拒絕他們好意。

【我既然已沒有強壯的體魄,若是連這筆也揮不動了,還活着做什麽呢?】

他比許寧年長十四歲,亦師亦友,卻更像一個同行者。邵飄萍常常贊揚許寧的學識,而他自己卻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大才子。生在清末的邵飄萍,年僅十三就考中秀才。二十歲出頭,他在北大師生的幫助下創辦了《一日報》。從此成為百姓的喉舌,官僚畏懼的一杆鐵筆。

袁賊稱帝,宋教仁遇刺,五四游行,乃至之後種種大事,邵飄萍頂着各方壓力,将實情訴諸于筆端。

還記得當年他在北平首創《京報》時,曾對幾位學生友人道:“我之所以寫新聞,是為監督政府,喚醒民衆。新聞記者既然被稱為布衣宰相、無冕之王,就該有自己應承擔的道義。”

而今天,他終于為了這一份道義,送出了性命。

魯迅曾說如今之中國人,是冷漠的看客,生鏽的刀斧。

但是邵飄萍,就是喚醒看客的一劑良藥,是清除腐鏽的清泉。

“張作霖為了殺雞儆猴,處決了飄萍這一批報人,以為我們會膽怯。”梁琇君冷笑道,“可笑他不知道的是,這非但不會潑涼我們的熱血,只會澆灌我們的怒火。”

她看向許寧:“聽說飄萍上刑場時,對監刑的官兵大笑,從容赴死。元谧,只要日後我也能有飄萍這一分風骨,就值得了!”

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

邵飄萍這一生,無愧這十個字。

許寧緩緩平複心緒,他看着情緒激動的梁琇君,輕聲道:“這不值得。”

“元谧?”梁琇君疑惑地看着他。

許寧正欲開口——

“他說的沒錯,這根本就不值得。”

卻有人突然插入進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許寧回頭一看,又是一個不速之客。

只見杜九不知何時到了書局,正踱步到兩人身邊,漫不經心地翻着報紙。

“邵飄萍的死訊,今日已經傳遍大江南北。”杜九道,“覺得大快人心的,也有不少人。”

“你!”梁琇君憤怒道,“你怎麽如此說——”她被許寧拉住,許寧看着她,輕輕搖了搖頭。

杜九猝爾一笑,不以為意。

“一介小民,勞動了張作霖、吳佩孚等大人物去索他性命,已是了不得了,如何就死不得?”他又道,“你們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麽?聽說邵飄萍一個多年好友,收了張作霖兩萬元大洋就把他出賣了。兩萬大洋,一條人命。原來鼎鼎有名的‘亂世飄萍’,也不過只賣了這麽一點錢。你說,值不值呢?”

梁琇君雙腮漲紅,兩眼蓄滿淚水,要不是還有許寧拉着,她早就沖上前去撕毀杜九那張惺惺作态的醜臉。

“的确不值得。”

然而在她身後,許寧竟然輕輕附和了杜九一句。

“元谧?!”

梁琇君不敢置信地回頭。

“飄萍信賴故人,卻死于背叛;為民謀命,卻亡于豺狼之手。真是半點也不值得。”

許寧直直看向杜九,緩聲道:“該死的不是他,是那些畏懼他筆下真相,急于置他于死地的惡鬼;是那些謀名奪利,茍茍與活的行屍走肉。”他又笑道:“若是飄萍還活着,這些靠吸血吮汁過活的人,都要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早早去了,可惜平白叫這些人多做幾夜好夢。”

許寧說:“死,不值得。因為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杜九擡起嘴角。

“許先生真是牙尖嘴利。”

“不敢當。”許寧道,“我只是素愛說實話,還總因此惹上麻煩。”

麻煩杜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

“許先生如此痛恨張吳等軍閥,可若是身邊親近之人成了這般豺狼野獸,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難不成要以身飼虎麽?”

梁琇君聽不懂他這句話,許寧卻是明白了杜九的惡意。

許寧說:“我沒有那喂虎的慈悲心腸。”

以身飼虎,地藏救母,都并不是許寧贊賞的行為。

杜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還請教先生如何應對?”

許寧看了他一眼,認真道:“我當然有辦法。可是,為何要告訴你?”

說着,牽着梁琇君就走,竟讓堂堂杜九爺愣怔在原地,好半天回不過神。

“元谧?”梁琇君回頭看杜九還站在原地,頗有些蕭條。

“嗯。”

“剛才那人是誰?”

許寧想了想,道:“不可雕之木,不可圬之牆。”

梁琇君愣了愣,噗嗤一聲笑出來。

然而雖然駁了杜九面子,但是杜九的問題,的确是正中紅心。萬一日後立場相對,如何與段正歧相處?

許寧想過這個問題。與獸同行,不免就要去系緊它的缰繩,看牢它的枷鎖。教導它與人相處的道理,以免它傷人,也保護它不被人傷害。然而一旦獸性超脫于人性,野獸再也無法管控,去肆意殘害人命。

許寧斷不會聽之任之。

他做不出以身飼虎的事,就只能與猛獸同歸于盡。

作者有話要說: 許寧罵人的原句:朽木不可雕,糞牆不可圬。

邵飄萍,中國新聞業祖師之一,曾在北大創辦新聞研究會,毛澤東等人皆是他的學生。1926年,被張作霖殺害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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