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界

租界,一塊打在主權國家身上的屈辱烙印。

自前清簽訂條約,對外開放通商口岸以來,在上海、天津、廣州、漢口等沿海沿江城市建立領事館,開辟租界的國家,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

1845年,時任上海道臺的前清官員宮慕九将第一塊租界租給英國人。從此以後這塊屬于中國的土地上,就被分裂出數十塊大大小小、零零星星的法外治權。

租界的危害不僅是在華擁有法外治權、獨立的行政權,更在于它是一個隐蔽的人口販賣地,一個公開的三教九流大本營。

以上海英租界為例,自1845年租界初成至今,數不清的華工被從租界非法運往外地,有外人曾經談及中國華工“外銷”的狀況,言之其好比上個世紀的黑人奴隸貿易。而且租界內妓院、煙館、賭場等被中國明令禁止的場所,卻光明正大的營業盈利。這些毒賭嫖販行業,給租界領事國帶來的收入,甚至占據全部租界商貿收入的一半以上。洋人拿着腐蝕國人血肉的錢,過着自己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

然而,讓國人進一步厭惡租界的,還是去年發生在上海的“五卅慘案”。

1925年5月,在一系罷工風潮下,日本在華資本與中國工人的關系達到最緊繃的時刻。5月15日,上海日本第七紗廠毫無預兆地關閉廠門,對場內工人展開血腥屠殺,傷亡者達到十數人。而後為無辜犧牲的工人們請願、演講的學生們被租界當局扣押,并定于5月30日會審公廨。

會審當天,從上海各校出發的2000多名示威學生,又被公共租界的巡捕房肆意抓捕,其中英國捕頭更是傳令對手無寸鐵的學生們實彈射擊,釀成觸目驚心的血案。

6月1日,事态發酵更進一步,當日被直接當街打死的市民又增加十五人。血腥屠殺繼續進行。

6月3日,英國從香港調來軍隊,法、美也調來軍艦,當日又有十數名學生死于刀口。

直到6月5日,黃浦江上的外國軍艦已經增加到26艘,各國水兵陸續闖入上海市內逞兇、追打學生。這些“保護自己在租界合法利益”的洋大人們,在中國的土地上,殺死一個又一個中國的百姓!

而最令人譏諷的是,被抓捕的游行學生和工人們,卻還要在會審公廨接受洋人的審判。雖然會審的主審官是華人,卻不過是洋老爺的提線木偶罷了。

且自“五卅慘案”後,武漢、廣州等地又多次發生租界與當地民衆的沖突,流血事件從未斷絕。

在一次次沖突和流血中,國人對洋人法外治權、對租界的厭惡早已經達到最頂峰。它們就像是一個個流膿的創口,汲取着百姓們的鮮血,侵蝕這塊土地的生息。

章秋桐嘆道:“租界的存在,使得洋人們有理由将軍艦堂而皇之地開入我們領土,屠殺我們百姓。然而它雖是附骨之疽,卻令人難以根除啊。”

許寧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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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國內各地的租界,大都是簽訂條約之後,與執政政府訂立正式的租賃合同租下的。租界內的外國領事和商人,也是美其名曰為通商經貿而在中國發展。即便他們販的是流毒的腐肉,賣的是中國人的性命。要想在簽訂合約的前提下,将租界趕出中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更何況,目前上海黃浦江外還停着數艘外國軍艦,一旦租界生變,便是洋人炮火打進來的時刻。

章秋桐道:“便是我們自己,也有不少人為租界正名,稱它是合法的經商之地,是法治清明的外治領域。現今有人提到上海的‘十裏洋場’,還有不少是贊嘆感激的語氣呵。”

對于此種說法和此種學人,許寧只回以冷笑。

租界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帶動了附近經濟,租界也确實是與當政政府合法簽訂的,然而這些并改變不了一個事實,租住在中國領土內的這些洋人,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租客,而是将自己視作可以肆意屠殺中國百姓的主人。而它的發展,更是建立在啃食國人的血肉之上。

許寧道:“舊政府簽訂的合約,我們不予認可。洋人的會審公廨,也審判不了中國人。他們若想經商,便老老實實地按照規矩辦,遵從本地的法律。若想搞任何法外治權和行政獨立,便滾回自己的土地上去。”

章秋桐驚道:“這如何辦得?”

許寧附耳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這麽辦。”

章秋桐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神中也冒出異彩。

“原來如此,使得使得!不過——”他又蹙起眉,“上海離金陵如此之近,萬一事發後,那些外人軍艦沿江而上,炮轟金陵可如何是好?”

許寧回答:“懼怕洋人的軍艦,我們就打造出自己的軍艦。如果一直因為懼怕而不成事,我們又如何能拯救自己?”

章秋桐看着他,目光複雜。該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說許寧心中自有一番溝壑?反正如他年紀,是不敢再想這些事了。

“金陵如今雖沒有正式的租界,卻有一個‘小英租界’。”許寧說,“既然如此,便拿它開刀吧。”

金陵的“小英租界”并沒有締結條約,卻也是在英國領事館和之前金陵當政的默認之下,自成一地了。若不是去年上海發生了“五卅慘案”,恐怕金陵領事也早就向上申請,要把此地正式劃為英租界。

然而正是因為它無名無分,有實無名,許寧才會第一個拿它練手。他看向章老先生,道:“先生在學界向來頗有名望,在各界更有資深脈絡,此事還要依仗先生多多辛勞了。”

章秋桐撫着短須,笑嘆:“也罷,便讓我這根殘燭,再盡最後一份力氣吧。若是段将軍在前線聽到你有這樣的好消息,想必也更會心情愉悅,有利于戰事吧。”

聽他提起段正歧,許寧神色一滞,還沒回神前,章秋桐已經拍着他的肩膀離開。

“年輕人嘛心火旺盛,不過以後還是需要注意一下場合的。”

許寧臉上蹭的蹿起緋紅,想着章秋桐果然都看到了!他再想去看那老先生,卻見人已經走得沒影。話說回來,現在到底有多少人曉得自己與段正歧的關系?

許寧原地轉了幾圈,最後等臉上的熱度平靜下來,才回了營地。

營內大部分人都随着将軍出征,然而還是有人留了下來。比如孟陸,就按照段正歧的吩咐,留守照看許寧。

許寧将他喊了過來。

“我想寄一封信出去,越快越好,可有辦法辦到?”

孟陸表示不在話下。許寧便點了點頭,回屋寫信。不一會他拿了信出來,孟陸看着信封上的地址,楞了。

“你要寄到國外,這是做什麽?”

許寧颔首道:“我要邀請一位大師,來為我們打造海上鐵軍。”

既然要想不畏懼洋人的軍艦,那麽自然就要建造出更優秀的軍艦。自華盛頓會議後,世界各國都限制外售軍艦,當然,這并不能難倒想要發展自身力量的軍閥們。比如張作霖,他的東北海軍也是威名赫赫,在國內無往而不利。但是許寧想做的不是買國外退役的舊艦回來打自己人,他想要做的是建造最優秀的尖刀,去與外軍軍艦對峙!

師兄在德留學時,曾多次提到一位攻讀船舶制造和軍艦設計的華裔學生。許寧聽聞他的大名,便動了把人才挖回國內的心思。

孟陸一聽,興奮道:“我這就去辦!”

“等等。”許寧又喊住他,“收拾收拾,動身回金陵吧。”

他在金陵還要落下第一步棋子。無論是建造軍艦,還是培養水師,資金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不知道段正歧之前有多少財源,但可以想見并不富裕。而段公曾經向日本人借錢的老路,是萬萬不能再走。

許寧回金陵的一個目的,就是接觸江蘇本地的士紳,獲得他們財力支持。

不過,許寧環視一圈。

“甄吾呢?”

要說財力,甄吾,甄箬至的養父不就是金陵首屈一指的銀行家麽。這種時候,怎麽能少得了他?

孟陸搖了搖頭:“神出鬼沒的,也不知道他在哪。自從甄咲……反正自那之後,他就有些不太正常。”

許寧也有些擔心,他是知道甄氏兄弟仇怨的不多數人之一。甄吾親手弑兄後,可能難以恢複平常的心境吧。然而不久之後,許寧就發現自己的擔心是白費了。

“找我父親?”

聽到消息趕來的甄吾撓了撓頭。

“哎,這可麻煩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說服他啊。話說我從上海商館偷跑回來,他現在一定是氣炸了,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對。”

偷跑?

許寧哭笑不得。

“你真是跟着你父親去上海經商的?那你回來是瞞着他,他也不知道你與将軍的關系?”

甄吾點頭如搗蒜。

“是啊是啊,回去我肯定要挨板子,哎愁死我了。”

這麽大的事,拖到今天才說。許寧心裏十分想讓他挨一頓打再說。可是想到亟待解決的問題,仍是不放心:“照你看,你養父有多大可能支持我們?”

“支持?”甄吾笑,“投資軍隊雖然能帶來依靠,但可是無底洞。我父親才沒那麽傻,會去做這種事。不過嘛,或許有一個人可以說動他。而只要說動這位先生,恐怕不止是我父親,整個華東的富商巨戶,都會向你們示好,他便是——”

聽到這裏,許寧也想起了這位人物。

“張四先生!”

他與甄吾異口同聲道出這個名字。

這位大名鼎鼎的清末狀元,主張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的能人,無論是在商界還是各界,都有着無人能及的名聲。雖說張四先生的事業已經走向下坡路,不再如昔日輝煌,但他在衆多商賈士紳心目中的地位,卻是始終如一。許寧的一位先生胡适也曾誇過——張四養活了幾百萬人,造福于一方,影響遍全國。

他是不能用“商人”二字概括的人物,是清末以來的大實業家,是晚清最有名聲的狀元,更是無數人心中以一己之力改變一縣、一城、一國之面貌的奇人!

甄吾對許寧笑道:“元谧,你若能說服張四先生支持将軍,那才是改天換地的大功勞!我看從此以後,誰敢再說你是将軍的禍星,要把你除掉。”

許寧聽他話裏有話,此時卻沒時機多問。

“張四先生現下在通州養病,也不知願不願意見外人。”

“怎麽,你要放棄?”

“當然不是。”許寧說,“我想親自上門拜訪,說服張四。”

段正歧已然踏上征程,那麽許寧也要踏上屬于自己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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