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魚
半個小時後,陳泊宇也收到了一份“漁民溺亡”的資料。
他看了看這份新鮮出爐的資料,就腳步沉重地走過了長長的走廊,盡頭是市局的審訊科。
推門而進,只見一道滄桑的身影坐在桌前,桌上有一壺清茶伴着一沓資料。
陳泊宇知道,父親在這裏工作了整整一夜。他已年近六旬,稀疏的頭發花白,但目光依舊炯炯有神,陽光照在他的身上,那一枚警徽熠熠生輝。
今天市局提審陳淩輝,他父親陳中良要親自出馬。
“爸。”陳泊宇還是心疼父親的,“您要不然先去休息休息?審訊八點才開始。”
“先把陳淩輝的嘴撬開再休息也不遲。”陳中良瞥了他手中一眼,“你手上拿着的資料是什麽?”
“是一個漁民的溺亡報告,是早上剛剛發現的屍體。”
“是跟案子有關系的人?”陳中良停下了手中的筆。
陳泊宇點了點頭,父親的直覺總是這麽敏銳,他直接告訴他:“這個溺亡的漁民是潰壩案中那艘運沙船的船長。他的船在洪水中被毀,又被幾十名死者家屬告上法庭,傾家蕩産以後,這船長就改行做了漁民。”
運沙船的船長死了?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上?
陳中良沉默片刻,道:“有人想搶在我們警察前面将證人滅口。”
他知道,只要陳淩輝的口供一出來,警察方面就要按圖索骥,将7.26當天所有和案子有關的責任人員進行重新審問。
而這艘運沙船的船長肯定是第一個嫌疑人。
當天夜裏,是他的船沒有系好錨,才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當年他說是一起意外,但如今看來,他當時可能是故意在說謊。或者如餘肇璟所說,是那蛇哥買通了船長幫忙作案。
沒想到此人居然“溺亡”……
陳中良吩咐道:“你去市殡儀館一趟,帶着法醫部的孫主任一起去。”
“好。”
陳泊宇知道,爸爸懷疑這船長是被謀殺的。只是溺亡掙紮的痕跡不太明顯,必須要極其專業的老法醫來做痕跡鑒定。
不過,他還想起了另一件事,“爸,現在網絡上有一則謠言:說是水鬼殺死了這名漁民。我想,這起謠言應該不是空穴來風。我想調查誰才是這則謠言的發布人,讓網絡部的同志幫忙查查,然後傳喚此人進行詢問。”
“那就一起去忙吧,下午給我個結果。”
陳中良相信兒子的判斷。他們市位于京杭大運河與長江的交彙處,市內水路發達,水庫衆多。因此關于水的各色傳聞也很多。
送走兒子以後,陳中良看了看時間,時候不早了,他就叫來了書記官要提審陳淩輝,但審訊科的人都擔心老局長的身體吃不消,都勸他別親自審問。
審訊科的一把手老李就是他的徒弟,“老局長,要不然我去撬開這小子的嘴吧?您老就在外面歇歇。”
“不妨事,這小子我審過兩次,滑頭的很,你們撬不開他的嘴。”
陳中良老先生淡淡道。
說完,他就戴上了警帽,推門而進。
“老不死的東西,又是你!”
陳淩輝一見到他就開始罵街,各種污穢的字眼脫口而出。
陳中良瞧也不瞧他,他氣定神閑地坐了下來,等陳淩輝罵完了以後,老爺子才道:“如果你父親沒有死的話,今年應該要過五十大壽了。”
只一句話,就讓陳淩輝閉了嘴。
想到父親的枉死,一種痛苦慢慢爬上了他的眼眸。
陳中良采取攻心為上的策略:“你也不是個喪盡天良的人。我聽你同事說:你對你父親還是有孝心的。去年的清明節,你還去父親的墳前呆上了一整天,他老人家也不希望看到你深陷牢獄吧?”
陳淩輝別過頭去,目光漸漸泛紅。
陳中良淡淡道:“我知道,你父親含辛茹苦二十多年,才把你拉扯養大,他很不容易的……我也是個父親,對我們當父親的人來說,兒女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自己過的好壞那都無所謂。”
陳淩輝的雙手開始握拳,身子也不自覺地顫抖。這老爺子真厲害,短短幾句話,就讓他對父親之死滿心愧疚。
陳老爺子道,“今天,運沙船的船長也死了,和你父親的死法是一樣的。都是江畔散步,溺水而亡,沒有人跟随在後,所以我敢斷定,那個水鬼還在殺人。”
聽到“水鬼”兩個字,陳淩輝放在桌面上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這個細節上的動作,代表了他的憤怒正在醞釀,他快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情緒。
陳中良緩緩道:“人死,應該入土為安。不應該抛屍河道,成為魚鼈的食料。你說對不對?”
言外之意,他爸爸是死不瞑目。
什麽樣的話能撬開心防?就是讓他的恨意壓過一切恐懼。
陳淩輝緩緩擡起頭來,這一次,他不再戲谑恣意,而是沉聲問道:“你到底想問什麽?”
陳中良很平靜道:“我想問問你:水鬼到底是誰?他為什麽要殺死你的父親?”
“不知道。”陳淩輝很幹脆道:“我爸溺亡的那天晚上,我看他很久都沒回家,就出去找他。剛走到河道邊上,我看到兩個釣魚的人匆匆往回走。我把他們攔住問怎麽了,他們說剛才江裏浮現出一個很大的黑影子,像是水鬼出沒,那水鬼還拖着一個人。”
陳中良點了點頭,“所以,你覺得是水鬼殺死了你父親?”
“我不信這世界上真的有鬼。”陳淩輝倒是不怎麽迷信,“我從小在江邊長大,七歲就會下水捉魚,我怎麽從沒見過水鬼?!”
陳中良明白他的意思:“那你覺得水鬼是人假扮的,是奔着殺你父親而來的?”
“是。”陳淩輝斬釘截鐵道:“我爸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肯定有人想殺他滅口。”
陳中良繼續問道:“你不是參與者嗎?那人為什麽不殺你滅口,而是殺你爸爸?”
“我根本不會捅出去這件事。但我爸不一樣,他太善良了,心裏一直對潰壩案的事感到不安。他知道我可能在幫助同學作案。他替我隐瞞了下安眠藥的事……”
談到爸爸的死,陳淩輝的臉上都是痛苦之意,“他不想讓我去坐牢。可是他自己每天都睡不好覺。好幾次,他都想去公安局自首。我想是有人在暗中觀察着我家,發現我爸有投案自首的意向,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殺他滅口。”
陳淩輝咬着牙道,父親的死是他的錐心之痛。所以他才借着水鬼的名義,跟餘肇飛要了一把槍——說是防身用的,其實他只是想用這把槍給爸爸報仇。
哪知道那天陸嘉然跟周楌來他家探訪,他以為事情暴露,一激動之下拿槍就射,結果才引起了後面許多的是是非非。
“你爸死的很冤枉。”聽到這裏,陳老爺子嘆息,“他這種人,應該有個幸福平安的晚年。”
陳淩輝的嘴唇顫抖了下。
陳老爺子的一句話,就瞬間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
他忽然淚如雨下,一疊聲道:“我爸……我爸……他跟我不一樣。他是個好人,從來沒做過什麽壞事。”
說完,他就哭了起來,哭的狼狽不堪。
這一刻,陳中良看到的是一個少年那晚來八年的悔恨莫及。
——
與此同時。
顏蕾也來到了審訊科門口,李科長告訴了她漁民溺亡的事兒,說陳泊宇帶隊去了殡儀館查案。
“漁民溺亡?”顏蕾想了想,陳泊宇本來要負責審訊陳淩輝的,他不會這時候忽然跑去查其他案子。再思考了一下,頓時震驚了:“那漁民之死和潰壩案有關系?!”
“那漁民就是撞毀堤壩那艘運沙船的原船長,是前天夜裏落水的,今早在長江面上發現了屍體。”李科長也不隐瞞她,“網上都在流傳說是水鬼把他給拖下水的。”
“……”
顏蕾郁悶,水鬼?到底是什麽水鬼?
既然陳泊宇在忙,她只好跟爸爸回到了招待所,然後打電話給周楌問問情況。
關于水鬼的事兒,周楌并不知情。他只是把餘肇璟的審訊結果告訴了她,“……他們的聊天群叫諾亞方舟,以12生肖為代號。陳淩輝的代號是子鼠、餘肇璟是亥豬、餘肇飛是戌狗。其餘的人是誰,餘肇璟并不知情。只知道群主老大叫蛇哥。”
顏蕾點了點頭,餘肇璟的證詞證明了白薇薇的話不假。其餘的案犯還有8個人。
想到這死去的船老大,顏國華小朋友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有人在裝神弄鬼,用水鬼打掩護,想把案子的證人統統抹殺,再次把潰壩案做成一樁無頭懸案!”
顏蕾也這麽認為:“會不會是蛇哥幹的?”
“蛇哥是個不會自己出面的人,我懷疑,還是那12生肖之一幹的。”
顏國華老同志經過了仔細的分析,判斷這蛇哥是個掌控人心的高手,但行動力上所有缺乏,所以才要假借他人之手。
顏蕾看了眼時間,“看樣子,今天的三方審訊我們是聽不到了。只好等陳泊宇回來,才能問他關于潰壩案的進展。”
顏國華小朋友拿過一本書,丢給了她:“下個月公務員考試就要開始了,你抓緊時間多看看書吧你!”
——要是考不上警察局,什麽都甭提。
人家陳泊宇也不可能次次都給她開後門進重案組的,那屬于違規行為。
“好吧,爸爸,我看書還不行嗎?”
顏蕾打了個哈欠,就翻開書開始哼唧哼唧地複習,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
——
直到次日中午,陳泊宇才回到了公安局。
聽說他回來了,顏蕾才丢開了書,帶着親爸小朋友過去會會他。
一進他的辦公室,顏蕾還沒見到他的人,先聽到一陣響亮的娃娃啼哭聲。
推開門,只見一個女子帶着個娃娃坐在沙發上。女子局促不安的很,娃娃更是哭得小臉通紅。
陳泊宇看來了,目光閃爍了下,很快恢複了平靜,“顏小姐。”
顏小姐?
顏蕾覺得這個稱呼有點陌生。
之前陳泊宇他明明開始喊她的名字,而不是這麽客套。
“你這裏怎麽了?她們是什麽人?”顏蕾覺得眼前這場景有些奇怪。
陳泊宇解釋道:“昨天本市論壇上有一則關乎水鬼的謠言,網絡部的人查出來她是發帖人,她說女兒親眼看到了水鬼。”
“媽媽,媽媽!我害怕!嗚嗚嗚。”
小女孩躲在媽媽的懷裏哭個不停,根本無法溝通。這女人也臉色慘白,“我都說了,我根本不知道發個帖還會違法。警察同志,您就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我保證下次不再造謠!”
顏蕾想了想,蹲下身來,問道:“小朋友,你真的看見水鬼了嗎?”
“媽媽,我害怕!”小女孩哭得更傷心了,完全不理睬漂亮的顏阿姨。
女子也道:“你們就別問了,我家孩子什麽也沒看見,她只是鬧着玩的!”
陳泊宇跟顏蕾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了:這孩子似乎看見了什麽,但是被吓的說不出話來。
當務之急是要安慰孩子,再問問她究竟看到了什麽。
顏蕾的目光落在了自家兒(ba)子(ba)身上:“磊磊,你幫媽媽去安慰小妹妹好不好?”
顏國華小朋友遞給她一個白眼:閨女啊,你還真的拿我當娃娃了不成?
顏蕾笑了笑,“磊磊啊,媽媽相信你,趕緊去安慰小妹妹吧。人家哭得可傷心呢 。”
讓他一個五十多歲的大老爺們哄小娃娃?顏國華臉上揚起一道黑線來。但為了辦案,老同志只好僵硬地走了過來,努力地嘟起了小嘴,賣萌之:“小妹妹,別哭了,哥哥告訴你哦,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水鬼的啦!”
小妹妹立即就不哭了。
她瞪大雙眸,看着眼前這位超級可愛的小哥哥。
小哥哥奶乎乎的,比自己還白,比自己還胖,看着就很想跟他做朋友。
“小哥哥,我叫思思。你叫什麽名字呀?”小妹妹還主動搭讪他。
顏國華小朋友繼續賣萌,“我叫磊磊,我今年五歲啦,小妹妹,你今年多大呀?”
思思:“我五歲半,我比你大半歲!你應該喊我叫思思姐姐。”
顏蕾差點沒笑出聲來。看看自家老爸,這搭讪功夫不減當年啊——長得萌就是這點好。
顏小朋友努力賣萌,于是兩個小朋友開始飛快發展友誼。
趁着這會,顏蕾把孩子的媽媽叫到一邊去,跟陳泊宇一起了解下情況:
原來前天晚上,她們母女兩在江畔散步。忽然,思思寶寶站在原地不動了,她蹲下身來問女兒怎麽了,思思才“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媽媽,我剛才看到水猴子了!”
她這才順着女兒的目光看向江面,只看到一個漆黑的影子倏忽而去,确實像是個……水怪。
然後女兒就一直在哭,哭着說水裏面有水鬼,會吃人的水鬼!
她也沒了心思散步,回到家以後,越想那道黑影越不安,幹脆就寫成帖子發在了本地論壇上。說自己在XX路段的江面上看到了一只水鬼,讓其他人要小心。
然後一傳十、十傳百,結合第二天的漁民失蹤案,那帖子就被頂成了本地論壇的第一大熱門帖。【水鬼拖走了漁民!】的說法也一炮而紅……
思思當晚到底看到了什麽呢?這位母親也不知道,她女兒被驚吓過度,也不肯回憶起那天晚上的場面。
問完了話,顏蕾才看着陳泊宇,“你覺得那是水鬼作祟嗎?”
陳泊宇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鬼是無差別殺人的,但這個水鬼專門挑選和潰壩案有關的人進行滅口。這是人所為。”
顏蕾白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會說這世界上根本沒鬼。”
陳泊宇的嘴角勾了勾,反問道:“你覺得這世界上有鬼嗎?”
“有啊。”顏蕾脫口而出,“我爸常說:很多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就是色中餓鬼。”
“……”
說完,顏蕾臉不紅氣不喘心不跳。倒是陳泊宇愣了愣,忽然覺得自己看她的時候,眼神也有點過于熾熱,但他更多的是在意:“你昨天搬回陸家去住了嗎?”
“沒有啊,我只是跟陸嘉然談了一會兒,昨晚我就搬回來了。”顏蕾眨了眨眼,她忽然想到了:“你昨晚難道去找過我嗎?”
“……”
一抹可疑的紅暈浮現在陳大警官的臉上。
沒錯,他是找過她,可是她卻回到了陸家去,結果他郁悶了一整天。
現在聽說她昨晚就回來了,沒有在陸家過夜,陳泊宇覺得:心情又舒服了許多。
“你昨晚找我幹什麽?”顏蕾眨了眨眼,還在追問:“莫非是想找我讨論案子嗎?”
“……”陳泊宇緘默,他也許只是想看看她而已。
看他沉默,顏蕾有些無語,陳泊宇莫名感覺生疏了起來?
她很想問問他:你到底在搞毛線傲嬌呢?
這時候,門被輕輕推開,顏國華小朋友跑了進來:“媽,陳叔叔,我問出來了!思思昨晚看到的是一條大魚!渾身黑色的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