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一笑,天都晴了

李熏然發燒那天晚上,淩遠一直盯着他看。

李局長身體不是很好,當年在西藏受過傷,轉業回來當警察太拼,身體虧損過大。倒不是他不想看護兒子,客觀原因太強大,他熬不住。但半夜總有醒的時候,睜眼就看見淩院長挺大個人直挺挺坐在小凳上盯着自己兒子看。

淩遠根本不知道李局長看自己好多回了。

他看着李熏然仰面躺着,蹙着眉,喘氣急促,又深又重。

李熏然難受,他知道。

李局長和李熏然都很樂觀,主刀大夫說了,手術成功。他們不知道手術後可能的并發症有多可怕,淩遠腦子裏一條一條例舉,膽汁性腹膜炎,腎損傷,急慢性肝功能衰竭,肝肺綜合症,最恐怖的是敗血症。淩遠心裏油煎水煮,翻來覆去自己吓自己,表面上還是波瀾不興心平氣和的。

所以李局長更莫名其妙。

淩院長自己吓自己一晚上,李熏然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難得清醒的間隙看見淩遠瞪大眼睛鐵着臉看着自己,還要吓一跳。

沒勁兒跟他生氣。

第三天淩遠更狼狽。不是衣着外表的狼狽,是精神上被磨得鋒銳盡失。他提着一口氣和李局長和顏悅色聊天,勸李局長回家休息。李局長年紀大了實在熬不住,被他勸走了。李熏然燒了一晚上抱着冰磚一整塊融化掉,現在燒略退,似乎終于平穩地睡着了。淩遠去衛生間洗漱,然後到水房打水,回來兌了給李熏然擦洗。李熏然像個纖瘦漂亮的娃娃,擺在床上,真好看,可是沒有生氣。淩遠更頹唐。

淩院長出去打第二趟水的時候,出門正看見李睿在旁邊查房出來。李睿無疑是個優秀英俊的男醫生,在附院也是出類拔萃的。站在走廊裏微笑着應付女性家屬,微風吹過他身邊都發着甜。

——不久前淩院長也這待遇。

李睿轉過身來,看見淩院長拎着幾個暖壺,簡直駭一跳,和藹的笑容沒來得及收下去,幹在臉上了。他簡直沒認出來這是淩院長,明明也就兩天沒見而已,突然就成了衆多陪床丈夫之中的一個,滿臉是煎熬過後的灰色。

李睿扶了扶眼鏡,走到淩院長身前,拍拍他的肩,低聲嘆道:“……刮刮胡子。”

淩院長打了水,又回衛生間把自己收拾一頓。看上去能見人了。他看着鏡中委頓的自己,忽然有種渴望,特別渴望見到當初在水房裏見到的男人,向他讨教一點伺候媳婦兒的經驗。然後又對自己笑笑:淩遠,你他媽報應。

見多了尴尬窘迫的各式各樣的陪床家屬,一貫整潔自律的淩院長面上不顯,心裏還是有點嫌棄的。輪到他自己,竟然也沒表現得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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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一樣。

但是淩遠有個好處,幹什麽像什麽。當院長的時候盡心盡力,當大夫的時候也盡心盡力。今天有臺手術,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事。為了節約社會資源醫療資源,淩遠一直力主縮短住院日。闌尾炎八九天,疝氣八九天。疝氣沒按規定禁食手術延後,闌尾炎的主治大夫不在不能簽字多住一個禮拜。

毫無疑問,李睿和他又起沖突。

李熏然豎着耳朵聽淩遠關門走了,并且走遠了,才按了鈴,叫來小護士。小護士輕快地跑來,李熏然沖她微笑,讓她有點臉紅:“姑娘,把地上那個搪瓷盆給我好不好?”

護士姑娘彎腰撿起來:“李警官?”

李熏然額角冒汗:“我……挺惡心的。”

小護士道:“你忍忍。”

她輕快地跑出去,又跑進來,手裏拿着一次性的嘔吐盆:“搪瓷盆太沉你沒法舉,這個給你拿着,吐了就按鈴叫我們,我們來處理。”

李熏然咬着牙微笑:“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想吐,但是受傷前我就沒怎麽吃東西。”

小護士同情地看着他:“你的手術太大,這反應也正常……我馬上回來給你量量血壓。”

李熏然忍了一早上,抓着欄杆一邊想幹嘔,一邊胸腹處的刀口劇烈地疼痛,讓他嘔不出來。他還能分心出來想,武俠小說裏大俠被刺個五六七八劍都能浴血奮戰,警匪片裏身中一二三四槍還能持槍不倒,他挨這一水果刀這個遭罪喲。

李熏然血壓過低。他大量失血,皮膚上的顏色似乎跟着血一起流掉了,呈現出透明的蒼白。他自嘲地想,大前天還被人諷刺黑呢。

李睿是個有些理想的醫生。他拿着手術刀,除了養家糊口,其實是有治病救人懸壺濟世的心氣兒的。但凡到他這樣菁英的境界,縱然沒有傲氣,也不會沒有傲骨。對于同樣菁英的淩遠,他尊重,敬愛,但不服。淩遠張口商家閉口産品,中心思想圍繞利益最大化永遠不變。

“小睿。精确的計算,嚴格的管理,制度的改善,給患者和醫務工作者帶來的實際意義絕對非常的大,并不低于醫療水平的提高。你明白嗎?這就是為什麽我要引進民營資本的目的。引進民營資本,我們不可避免地要面對合理地節約資源成本這種事。”

李睿黑着臉聽,聽到最後忍無可忍又翻臉:“我們是商家嗎?你淩遠是做生意的嗎?你要求精确的計算和極速的效率,就跟你處理廖老師是一樣的,快刀斬亂麻,平息所有麻煩,就是為了要保住你那個民營資本的小醫院。但是你讓讓所有人明白廖老師那種人是傻子。”

淩遠平靜道:“咱倆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我不關心解決問題的途徑,我比較關心問題的最終結果。”

“淩院長,你當醫生除了……利益,就沒點別的念想?”

“小睿,倫理道德之類的事自然有社會學家教育家。我們只是醫生。”

其實李睿還有一句沒問出來,他想問問是不是躺在病房裏的都是顧客,躺在VIP單間裏的那個算不算顧客。但是他生生把一句話的最後一部分給咬掉吞了下去。

淩院長眼睛發紅嘴唇幹裂面色憔悴,李睿吐了口氣,打開住院日項目的文件夾。

淩遠離開的時候李睿問了一句:“廖老師追悼會,去不去。”

淩遠頓了頓:“當然去。”

李睿低着頭,沒吭聲。

淩遠長嘆:“廖老師跟我說過,錢小玉的既往研究基礎材料都在她辦公桌裏。我給她丈夫了。”

李睿沒接話。

錢小玉丈夫忙着打官司,把錢小玉一個人扔在醫院,偏偏錢小玉還真恨廖老師,恨出血了。她的醫療材料,有什麽用呢。

淩遠回病房,護士站的小護士把李熏然的各項數據都給了他。一個護士姑娘告訴淩院長,李警官頭暈惡心非常劇烈,但刀口又不允許他哪怕幹嘔一聲,他挺在床上,非常痛苦。

淩遠在病房門口踟蹰一下,下定決心般打開房門,迎面看見……李熏然歪着頭往窗外看。床板升高,他就那麽靠着,面無血色。窗外難得的好太陽,晴朗清麗的風色就在他的眼睛裏,潋滟似地盈動。

李熏然轉過臉來,微微一笑:“回來了。”

淩遠覺得雪霁雲消。

“下午還有個手術。”

“嗯。”

淩遠但凡對着李熏然,就不吃不喝,也不表現得舒适,只在小板凳上練軍姿似地。李熏然血壓非常低,說話提不上氣,無力道:“你看你嘴幹的。”

淩遠觀察李熏然半天,他知道他在忍耐。疼痛,幹嘔,頭暈,還有手背上每天吊八九個小時的藥液。淩遠站起來洗洗手,仔細擦幹了,玩命搓。搓得熱了輕輕揉李熏然的胳膊。李熏然的胳膊非常涼,而且略腫。李熏然一上午努力自己抓着床欄杆翻身練習,小護士提醒過他,一直不動有可能腸粘連。折騰一上午,也的确筋疲力竭。他的眼皮越垂越低,尖尖下巴的臉本來就小,這下快埋進枕頭裏了。

淩遠靈機一動想起昨天水房男士跟他說的話,于是小心翼翼道:“熏然,你發火吧。”

李熏然都快睡着了,一聽哭笑不得睜開眼:“什麽?”

淩遠道:“我說你發火,罵我,怎麽撒氣怎麽來。”

李熏然跟他生不動氣:“我罵你幹什麽?”

淩大院長很嚴肅道:“分散一下注意力。”

李熏然懶得跟他廢話,閉上眼再次試圖睡着。淩院長坐在他旁邊給他捂胳膊,一邊納悶。心想什麽時候再邂逅水房男士,跟他讨教讨教。

獅子飼養手冊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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