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說,他是誰呢?

無論是槍擊案還是碎屍案都遇到了瓶頸。碎屍案裏的女屍能找到的部分實在不夠多,無法确認身份,連協查通報都沒法發。林法醫竭盡所能,但骨骼上再找不出什麽疑點。提取了DNA,對比不出什麽東西。這一類的年輕姑娘在這座城市的流動人口中随處可見。鄉下的父母生出來,随便養着,到了年紀靠“老鄉”帶出農村到城裏打工。沒有戶籍,沒有身份證,多數是打零工打黑工。即便有一天不見了,也會被認為回家鄉了,誰會生疑呢。

林法醫需要更多的檢材。如果能把颌面部骨骼恢複到八成,就有把握繪制出面部複原圖,這樣起碼是個突破口。

李副隊聯系了市政,要求他們協助辦案。市政局調來工程車,要把污水溝給挖開,把污水放掉。

費解去看了附近的監控。污水溝原先屬于一個造紙廠,本身就在荒郊野外,倒閉以後荒廢了,附近連個監控都沒有。國道上倒是有監控,可是離得實在太遠,去看國道的監控簡直荒唐。

費解跑了一上午,回來看見挖土機在挖污水溝,李副隊掐着腰蹙着眉站在高處往下看。

“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曾經政府想劃成開發區,但是沒開發起來。遠處倒是有農田,現在是農閑,一般也沒人過來。”他滿臉油汗,深深嘆氣:“師父,原來這個城市死角這麽多。”

李熏然依舊蹙眉:“所以我們只能用最原始最笨的辦法。”

将污水溝裏的水引開之後,市政的人撤離。李熏然領着所有男警察換上防護服穿上水褲一腳一腳往爛泥裏走。實在太惡心,簡直不願意多看一眼。費解警告自己不能吐,不能再添惡心了。

警官們人手一只盆,一只大鑷子,一寸一寸翻爛泥。

蹲在化糞池裏,也就這樣了。

李熏然也想吐。做手術以後,他的腸胃其實一直都不好。偶爾沒事還反胃,又或者覺得自己的胃不消化,感覺不到餓。他偷偷去問過李主任,李主任正在飛快地寫病歷,忙得焦頭爛額。李熏然等了半天,李主任從眼鏡片上方看他:“沒關系,我現在也一樣。”

李主任比李警官慘。因為李主任腹腔曾二次感染,差點二次手術。

李熏然強迫自己翻找類似碎肉或者骨骼。那姑娘的颌面骨被敲得尤其碎,林法醫無能為力。他感覺自己的胃像擰毛巾一樣左右一擰,右左一擰。臭也就算了,連褲水鞋紮在淤泥裏,刺骨的涼,腳很快就凍得沒感覺了。其他警官也是一樣的,但都沒有吭聲。

大概是為了尊嚴。

司法的尊嚴,警察的尊嚴,還有,那姑娘的尊嚴。

李熏然是個相信正義的人,他全部的力量都來自于對正義的信仰。那個姑娘曾經是一條命,不能就這樣散落在臭水溝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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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也有尊嚴。

李熏然最崇敬的法醫王女士說過,他們是在為死人效忠。李熏然大概不能算是徹底的無神論,他希望能找出真相,令這姑娘安息。

費解中途受不了,另一個小警察也受不了,奔出去吐了一次,吐完漱漱口又回來。李熏然扒拉到幾塊疑似骨骼的碎片,他實在不願意細想,只是往盆裏撿。

想想林法醫,他最後也得面對這些玩意兒一點一點拼,自己還能舒服點。

李熏然還在上嘴唇點了風油精,沒有用,根本擋不住臭味。到最後雙重刺激,李副隊幹脆什麽都聞不出來,倒是少受了點罪。

就這麽忙了一天,警察們換着來,實在累得夠嗆就上去坐在路邊上,緩過來再下去。正好惡心的不渴不餓,省事。

傍晚李副隊率領警官們拎着戰利品回局裏,幾個人站在院子裏味道都散開了。林法醫下來接的時候,看着幾個面呈菜色的爺們樂。李副隊道:“您去食堂要片姜含着吧,您祖師爺就這麽幹的。”

林法醫戴着厚口罩:“今晚我得加班,你們誰留下來幫我。”

小吳吐了兩回,腳底打晃:“您的徒弟呢?”

林法醫看他一眼:“在法醫門診忙了兩天,我放他回去睡覺了。”

李熏然道:“你們趕緊回家吧,我留下來。回去之前洗個澡,有替換衣服麽?”

費解有氣無力:“除了褲衩,大家相互勻一勻吧。”

林法醫給每個出現場的警察發了生理鹽水,要求他們洗澡的時候倒進臉盆,在生理鹽水中眨眼。最好連洗三天。李熏然沖了個澡,聞不出來身上還有沒有味。身上的衣服都脫下來封進塑料袋裏,特別是褲子襪子,回去問淩遠要強效消毒水。

林法醫把拿回來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進行了沖洗,李熏然去街對面水果店買了些橘子,一邊走一邊吃。淩遠給他打電話,問他怎麽還不回家。

“今晚上我得睡隊裏了。林法醫需要幫忙。”

“要不我去看看你?”

“……不用。”李熏然實在不希望淩遠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你今晚上吃胃藥沒?”

“吃了。”

“沒手術的話就吃點熱的早點睡吧,別等我。”

“你吃藥沒?”

“嗯,吃了。”

“行你忙吧。”

淩遠放下電話,看了一下外面的天氣。白天天一直陰着,還飄過一陣雨夾雪。屋裏有暖氣倒感覺不出什麽,出門之後覺得自己簡直脆了。淩遠打了個轉,他想去警隊看看熏然,又怕耽誤他的事。

明天去看看吧。淩遠心想。

李熏然熬了一夜,幫助林法醫拼骨頭。這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雜亂無章的碎片,也許是手臂上的,也許是腿骨上的。林法醫拼的比較快,他對人體熟稔,能根據碎塊的大小估計出大概是哪個位置。

林法醫拼骨頭的時候,李熏然有一瞬間恍惚覺得林法醫在修補藝術品。

整個大樓似乎只有技術鑒定室的燈亮着。李熏然看了一眼漆黑的走廊,心裏有點涼。林法醫在冷光燈的映照下臉色青白,一副眼鏡反着寒光,看不清眼睛。

他看李熏然有點愣,笑了笑:“害怕?”

李熏然縮了一下:“有點。”

“不用怕。”林法醫搖搖頭:“我們正在幫她。”

其實另一間辦公室的燈也亮着。

薄教授的辦公室。

作為一個側寫師,他和劉隊長的合作客氣但不愉快。薄教授一貫懶得解釋,他只需要別人信他,按照他說的做。可惜劉隊長不是簡瑤,他是轉業的偵察兵,有超一流的洞察力和刑偵技術經驗。于是劉隊長給薄教授私底下起了個外號,叫薄大仙兒。薄教授側寫的結論,在別人看來更像巫師預言,在劉隊長看來,客氣點說是參考意見,實事求是地說就是廢話連篇。毫無依據,前言不搭後語。

薄教授當然不跟劉隊長一般見識。槍殺案的犯人,碎屍案的犯人,薄教授不在乎。這些人如果警察抓不到,他對國內的刑偵要絕望了。他感興趣的是,這兩件案子背後的同一個影子——

影子。

簡瑤躺在沙發上睡了。她是個好姑娘,勤學好問,薄教授跟她說話不會有跟一般人說話的煩悶感,起碼她在努力理解他。薄教授站在白板前面奮筆疾書,他抓到一個影子,那個影子躲在黑夜裏,猙獰地看着自己。

那麽熟悉。

他給他側寫。

薄教授對着白板看了一夜,早上簡瑤醒過來,看見身上搭着薄教授的外套,心裏還感動了一下。

薄教授定定地站在白板前,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忽然拿起筆,打了個觸目驚心的大叉。

簡瑤吓一跳:“薄教授?”

薄教授轉頭看她:“我需要咖啡。”

“只有速溶的。”

“……白開水。”

簡瑤出去接水,回來之後薄教授轉移到了窗邊,抱着胳膊往下看。簡瑤好奇,湊上去跟着往下看。

一輛黑色的別克開進警局院子,下來個人。

——高大的男人。長相英俊,對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

淩遠下車之後繞到另一邊打開副駕駛,拿出保溫桶。

——天生對權力渴慕,權衡利弊得失是本能。

淩遠鎖了車,站在警局院子裏四處張望一下。

——領導能力出衆,具有領導威信,引人信服。控制欲望強烈到鋪天蓋地。

淩遠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心思缜密,醫療知識豐富,專業技術一流。成功的高等級菁英。

淩遠往大樓方向看,笑了一下。

——極端的自信,自負,自私。

李熏然從大廳沖出去,到淩遠面前卻急剎車。他想抱他,又收回去。耙了耙頭發,不好意思地說話。

“這個人是誰?”

“跟熏然說話的?是淩院長呀,咱們見過面的。你忘啦?”

“全名。”

“淩遠。附院的院長。”

“他去沒去過美國。”

“當然去過,呆了好幾年呢,當初他要回來那邊聽說還不放呢。可有名了。”

薄教授抿了一口咖啡杯裏的白開水,神情優雅平靜。

影子。

影子,你到底是誰呢?

獅子飼養手冊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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