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深淵在哪裏?

淩遠突然驚醒。

身邊的李熏然軟綿綿地咕哝一聲,不知道說了什麽。淩遠直挺挺躺着,一身冷汗。他伸手按在腦門上,緩緩吐了口氣。

他又做了那個夢。

跌下深淵,墜落,墜落,無休無止的墜落,他喊不出來,無法求救,無法呼吸,只有像嗚咽的風聲灌入他的耳朵。

從童年開始,這個噩夢就纏着他。那時候有人跟他解釋,也許是長個子的緣故。童年,少年,青年,直到現在,這個噩夢如影随形地糾纏着他。他在深淵中摔向地獄。

他想辦法讓自己呼吸平穩。熏然翻了個身,臉轉了過來。他的睡相恬靜溫柔,淩遠看着,心裏也平和下來。

沒事的。他安慰自己。

馮缈母子的手術安排同時進行。肝源只有一個,淩遠決定進行劈離式移植。李睿和韋天舒各守着一個手術室,淩遠将肝源劈離,李睿和韋天舒同時進行摘取。平安移植過程很順利,他畢竟年紀小,病期短。李睿打開馮缈的腹腔就傻了。

何止一塌糊塗。

馮缈先天性膽管狹窄,肝門靜脈畸形,加上病毒性肝炎合并肝硬化,肝髒的血管萎縮塌陷膿腫,李睿打開就後悔了。

淩遠一早就不是很舒服。他覺得奇怪,只是一個夢而已,結果就是擺脫不了那種失重的,對自己身體失去掌控的感覺。他精神高度集中地劈離肝髒,給平安吻合血管,眼前一陣一陣發花。

胃疼。

媽的!淩遠暴躁,最近他有好好伺候胃,關鍵時刻還疼!他腦子裏一鍋粥,直着眼睛進入馮缈的手術室,一看她的病竈,腳底下一晃。

李睿心裏嘆氣。

無能為力。即便是淩遠,也無能為力。醫生到底不是神,淩遠也不是。

“淩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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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遠晃晃頭,強打精神:“吻合血管。你來幫我。”

李睿默默地點頭。

他不知道能幫他什麽。

整個醫院都知道淩遠怎麽回事。關于他的瘋子媽,還有他的無賴爸。流言蜚語一般為了精彩只有說得更難聽。韋天舒也知道,但是他們從來不在淩遠跟前提。

淩遠親媽是得肝病死的。

李睿自動把淩遠在馮缈身上的執念理解為他想補償當年的自己。李睿發現淩遠很親近平安。說實話淩遠不是多有大愛的人,平時也沒見多喜歡孩子。他撞見淩遠和平安趴在窗臺上,絮絮叨叨地聊天,仿佛兩人一般大。李睿很庸俗地承認,的确是覺得,也許淩遠認為平安是另一個自己。

“你去歇一會,你這個狀态站在這裏也什麽都做不了。”

李睿低聲道。

淩遠胃疼得心煩意亂。他摘了手套,扶着牆走出手術室,在手術樓的休息室裏坐着發呆。

廖老師曾經在這裏坐着。

也是這個位置。

淩遠按着沙發扶手,腦子裏的CPU簡直過熱得要崩掉。他看見少年時的自己哀求醫生救救他母親,醫生告訴他,淩遠,你該懂事了。

懂什麽?生死有命嗎?

淩遠捏着鼻梁。

他想給熏然打個電話,但是現在肯定不行。

別矯情了,快去做手術。打開時間太長對病人非常不好。淩遠自己罵自己,站起來,快點。

李睿束手無策地對着馮缈。馮缈無知無覺地咬着氧氣管,她現在是幸福的,連疼都不疼。李睿跟淩遠強烈反對過打開馮缈,但是淩遠不聽。現在李睿也不想翻舊賬,只是想怎麽快點把這件事解決。血管塌陷糜爛到他根本下不了手,怎麽吻合?轉臉看見淩遠重新洗手回來:“繼續。”

淩遠把新的肝髒強行植入,究竟會怎麽樣,只有天知道。

然而答案來得很快。

新的肝髒在馮缈體內根本不工作。

李睿和淩遠懷疑是肝門靜脈血栓,淩遠的臉色陰晴不定地對着CT片。李睿伸出雙手在空中虛推着他:“淩遠,你冷靜,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反對,我反對!”

淩遠沒看他:“二次手術,取栓。”

李睿氣笑了:“淩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淩遠冷靜道:“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當初就該聽你的,不要打開馮缈,這樣馮缈至少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

李睿道:“淩遠,為什麽你就是不接受現有的醫療技術,現有的醫生,我們,有做不到的事?二次手術強行取栓你知道意味着什麽嗎?馮缈可能壓根就下不了手術臺。更何況劈離式肝移植在我國就沒有全部成功的先例。”

淩遠根本不理他:“準備數據,二次手術。”

李睿沒動。淩遠往外走,李睿忽然道:“淩遠,上次成功率有五成的病人你都不肯做,這次馮缈勝算有幾成我都不知道。所以你的标準到底是什麽,告訴我好嗎?”

淩遠回頭冷靜地看他。

“準備取栓。”

他壓根都不用回答他。

“你這樣很自私。”李睿的聲音被他關在了辦公室門裏。

淩遠的胃一陣一陣地疼。為了馮缈他在醫院泡了三天,等馮缈情況穩定,要二次手術。他還要處理別的事。金副院長被他免去了采購的差事。金副院長到他的辦公室來,冷笑:“淩院長,我這次犯的這個錯,你想必很高興。”

淩遠正在看他在美國時的導師手術記錄,平靜地瞄他一眼:“您什麽意思。”

金副院長笑意更大:“你早就想把我們這些老的都搞下去,換成你的人。可我好歹當過你幾天老師,又沒什麽錯處,你抓不到,可不着急麽。”

淩遠不反駁。

他說對了。

金副院長感喟一句:“小子,我就看着你能到哪一步吧。”

淩遠不為所動。這在他看來屬于沒必要上心的事,他連語氣都懶得給。金副院長自己摔門走了,淩遠接着翻導師的記錄。他給導師寫了一封郵件,希望他能幫助馮缈。還沒等到回信。

正翻着,手機響。淩遠一看是李熏然,連忙接起來:“行啊,想起來給老房子打電話了。”

李熏然燦爛的聲音帶着笑:“我給你送飯,我媽炖的養胃湯,咱倆一人一份。我去找你?”

淩遠笑道:“行啊,我在辦公室呢。”

李熏然笑着想說什麽,卻頓了頓。淩遠奇怪,熏然的聲音有些尴尬:“那個……老淩,你下來一趟吧?”

淩遠沒多問:“你在哪兒?”

李熏然道:“我在門診樓挂號這裏。”

淩遠收了手機就往下走。熏然在門診樓挂號那裏?那是剛進醫院大門,他為什麽不上樓?

因着院長要随時待命,院長辦公室樓層比較高,但是除了坐電梯離門診樓急救大廳都不遠。淩遠老遠就看見李熏然站在等候區的一排椅子中間,一手抱保溫桶一手拿着手機低頭刷。他對面是個中年男人,幹瘦陰鸷,似乎被李熏然擋着視線了,不耐煩左右晃。

附院的號難挂,排隊的人山人海火氣都比較大。老院長時無奈想了個辦法,在排隊區旁邊加了等候區,全是椅子。起碼能給病人坐一坐,或者病人家屬排隊能輪流歇一歇。淩遠看這情形有點有趣,等候區空椅子很多,李熏然卻不坐,就站在枯瘦男人前面,直挺挺立着。枯瘦的男人幾次想發作,又忍回去。

淩遠張望一下,沒看見李熏然擋着什麽了。等候區又沒電視,枯瘦男人在看什麽?

李熏然擡頭看見他,耳朵發紅,僵硬地笑笑,并不走過來。淩遠聽見李熏然似乎無奈地小小聲嘟囔一句。

淩遠走近了終于明白,李熏然在擋着什麽了。

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

上面穿着挺厚挺漂亮的厚長裙,底下卻什麽都沒有。小女孩站在地上把裙子掀起來光着下體原地轉着玩。她的母親在椅子上打電話,說說笑笑,也并未覺得自己女兒有什麽不妥。

李熏然對面的男人,焦渴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燒個對穿,瞪着眼左右搖晃要看小女孩的下體。可惜小女孩雖然掀着自己的裙子,倒只是在李熏然背後打轉,活動範圍并不大。枯瘦的男人黃濁的眼球轉到哪裏,李熏然也調整方向往哪兒轉,跟他對着。

淩遠大聲笑了一下:“姑娘,你這樣容易感冒的。”

打電話的母親終于注意到自己女兒,踢她一下:“幹什麽呢。”也不是生氣,只是問句。

淩遠只看孩子的母親:“您這樣可不行,小孩子本身抵抗力就差,這麽冷的天,怎麽只穿這麽點?”

孩子的母親還是個年輕女人,看見淩遠朝自己走過來,怔一下:“大夫,唉她剛尿了褲子,又沒有換的,只能這樣了。”

淩遠微笑:“還是用大人衣服包一下吧。您看挂號這麽困難,您女兒再病了,又得挂號,排隊也累死了。”

然後淩遠拉着李熏然要走。

李熏然終于能活動,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枯瘦男人,甚至想逼上前兩步。枯瘦男人梗着脖子瞪他,用方言罵了李熏然一句,朝地上吐了口濃痰,悻悻離去。

淩遠和李熏然走向電梯,李熏然一回頭,那女人又開始打電話,笑得很蕩漾。小女孩接着掀裙子,展覽自己下體。李熏然要往回走,淩遠一把拉住他,剛好電梯開門,淩遠拖他進了電梯。

李熏然很生氣:“簡直……簡直了!”

淩遠在醫院看多了,早早麻木:“有些事情,也是你管不着的。”

李熏然當然也知道,有點頹喪地塌着肩。電梯裏就他們倆人,淩遠伸手上下捋捋他的後脖頸子:“咱媽給我炖的什麽?”

李熏然笑笑:“你嘗嘗。”

回到辦公室,李熏然很興奮地講起來,案子有了重大突破,面部複原圖很快就能做出來。午後的溫吞陽光籠着他,熠熠地起了一層絨。淩遠心裏也柔化了,小獅子柔軟的奶毛拂着他的心。

沒有深淵。

沒有。

獅子飼養手冊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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