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逝去
慕蘭音在接下來的兩年中,仍不斷聽到姬司言的消息,慕琅和陸汀蘭并不避諱這個。或許是他們覺得女兒會明白的,事實上,慕蘭音也從未表現過抗拒的反應來。
她知道姬司言和林挽衣成功定親了,也知道明王帶姬司言一起上戰場去了,還知道他即使定親、在天京中仍不乏是大衆情人。
那件事之後,慕蘭音也想過,他們有緣無分,但是兄妹之情,可還能保留嗎?慕蘭音并不想和姬司言老死不相往來的。
她給他寫信,一開始叫他“司言哥哥”,但自己心裏就跟紮了刺一樣,在心裏那麽叫他一聲,就想起過往種種,就想起那天的事情。慕蘭音嘆氣,扶着額角:多年情意,她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啊。
她這時,終于明白當年,陸靜本也是叫姬司言“司言哥哥”,但後來就改稱他為“世子殿下”。不是陸靜自己想和姬司言生疏,而是借着一個稱號,陸靜在提醒自己,不要逾矩,不要出格。沒想到有一天,慕蘭音也得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
她重新鋪信,尊敬地稱呼他為“世子殿下”,寫着一些随随便便的事情。
等再收到姬司言的信時,慕蘭音看着他那“慕姑娘”的稱呼,咬了咬唇。他一未對她的稱呼發表不喜的意見,二也順着改了對她的稱呼。慕蘭音唇角含笑,手輕輕撫摸着信件:真是姬司言的風格啊,你不仁,休怪我不義;你既要跟我生疏,我又為什麽要和你親近。
慕蘭音微傷感,卻仍然掩不住心底的那一陣歡喜。即使這樣,他仍然是那個姬司言,沒有因為她的不妥行為而改變。
在兩年中,慕蘭音便斷斷續續跟他寫信,但他們已經沒有小時候那樣的親密感了。他偶爾回一兩字,大部分時候都是只送東西,不動筆。
比起和姬司言相交的古怪氣氛,慕蘭音和陳譽就自然多了。陳譽早已考中探花郎,跟在了太子殿下身邊,前途算是一片光明。他經常給慕蘭音送些古玩,慕蘭音也樂意跟他讨論那些文理詩詞,只為消磨時間。
但在這期間,慕蘭音的心情一直沒有真正好過,因她眼睜睜地看着父親一點點衰弱,到後來,已經卧病不起。她和府上常來的大夫們讨論,大家都勸慕家節哀。
慕蘭音什麽都不說,只一徑專心地侍奉在父親身邊。每回看到父親沉睡、母親坐在一旁落淚,她便覺得萬分難過。當慕琅清醒時,只對她萬分愧疚,“我病了這麽久,都一直忽略了你。阿音已經是十二歲的姑娘了,早可以定親了……”
慕蘭音輕聲,“我誰也不嫁,只願陪在爹爹身邊盡孝。”
慕琅說不過她,只回頭跟陸汀蘭說,邊說邊咳嗽,“我已到了這番光景,若不趁着還在的時間為阿音定親……阿音就得一直往後拖,她已經這麽大了,拖不起了。”
陸汀蘭垂淚道,“你莫如此想,阿音脾氣倔,只有你能說服她。你只好起來,才能為阿音做主,她素來不聽我這個娘親的話。”
陸汀蘭平時對慕琅稱得上是言聽計從,只這一次,無論慕琅如何說,她也不肯答應。慕琅盯着她,一聲長嘆,再不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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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大家的期望都是美好的,雖然都希望慕琅可以好起來,但慕琅仍在慕蘭音十二歲的那年冬天過世。
臨去前,慕琅将慕蘭音叫道床邊,細細跟她說着,“……我走後,只有你和你娘了。你娘性格素來溫軟,你們恐怕沒法再留在青城,得回天京去。天京慕家人皆勢力,功利心強,阿音,你既要保護好自己,也要保護好你娘,莫要被他們算計了去。”
到了這個時候,慕蘭音已經覺得一切哭哭啼啼再無意義,慕琅已是強弩之末,不能把時間留給那些無謂的傷感了。她忍着心中酸楚,拉着父親枯瘦的手,輕輕點了點頭,“爹爹放心,阿音明白的。”
慕琅撐着一口氣,瞅着自己這個漸漸長大的女兒。她年華如玉,青春貌美,已漸漸到了可以讓人驚豔的地步。他真想多活些日子,為她安排好一些,可惜、可惜……他既活不了那麽久,也一直怕自己委屈了她。
慕琅嘆口氣,轉了話題,指揮着慕蘭音把地契資産之類的票子拿來,一一交到她手中,“我們家在青城有兩個鋪子,我去了後,你們母女把它賣了吧,身上也能備些銀子。我們家的古玩書籍,你好好收着,其餘的,都交給從天京來的慕家人處理吧。你也不用擔心,你祖母雖然勢力,但她又極為好面子,且京中還有你祖父坐鎮,你們母女回去,應該不至于有大問題。”
慕蘭音憋着眼中的淚水,答,“是。”
慕琅吃力地吩咐完這一切,想着應該無事了,和她怔怔對望,緩緩道,“阿音,當年世子的事……你會不會怪我不肯?”
隔了這麽久,慕蘭音早已清楚,當年那些話,恐怕是慕琅故意要她聽見的。慕琅是為了她好,天下父母,沒有一個會不疼愛兒女的。雖然總說事事要她做主,可當她做出不符合慕琅期待的決定時,慕琅總忍不住想将她引回正途。明王府太複雜,慕琅不想女兒牽扯進去。
但是事後,慕蘭音性情大變,也讓慕琅詫異。他好多次想,當年是不是錯了,阿音是不是後悔了……他無數次想,若是當年,他和陸汀蘭不阻攔,他的女兒,會不會快活許多。至少,不會耽誤到十二歲,仍然沒有定親的意思。
慕蘭音怔一怔,才輕聲,“爹,不會的,你是為了我好。我和司言哥哥……原也沒有那麽深的感情。”她心中酸澀,卻仍試圖寬慰父親,不想父親臨去前,仍對自己不放心。
慕琅見她如此,只一嘆氣,又讓她去取錦盒,中有陳譽當年給她的信。慕琅道,“……信已交到你手上,如何,就看你自己了。你回天京後,若覺得陳譽不錯,就答應下來吧,至少到陳家,你娘是可以放心的。而我,再不會幹涉你的選擇了。”
慕蘭音忍了許久的淚,終是落了下來,她趴在父親床頭,哭道,“我并沒有不喜歡您幹涉我的選擇啊,我知道你是待我好的呀,爹。”
慕琅微微笑,撫摸她烏黑油亮的長發。
等慕蘭音出去後,陸汀蘭才進去。慕蘭音站在門口,抱着錦盒和一大疊契約,淚水一直往下流。她聽到裏頭輕聲的說話聲,是爹和娘最後的告別。慕蘭音不再進去了,父親的最後時刻,應該和娘在一起。她聽到陸汀蘭的哭聲,也聽到陸汀蘭的笑聲。
慕蘭音閉眼,她爹娘恩愛無比,家中未有妾室,只有她一個姑娘。無争鬥,無吵鬧,無腌臜,這一世,本應平平順順……她的淚水,挂在面頰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天京慕家也早得了慕琅恐怕不行了的消息,慕老将軍擔心得病倒了,慕老夫人讓人連夜去青城,處理那邊的後事,接回陸汀蘭和慕蘭音。去的人,是慕家三爺。他本無事忙,慕老夫人罵罵咧咧,他想到自己大哥自來舊交極光、生平又喜好收藏珍品,估計去了後,該有不少遺産,就喜滋滋接了這個差事。
其妻韓氏聽說此事,只讓他莫要太貪了,莫委屈了留下的那對孤女寡母。慕三爺本不高興,韓氏只好拿兒子慕栢說事,提起當年慕蘭音如何住過哥兒讀書,才讓慕三爺不滿地答應下來,說會照應留下的陸汀蘭和慕蘭音一二。
但慕三爺生來富貴,從未出過遠門,這一趟,半路上就又吐又瀉。等他一臉菜色地到青城慕家時,發現大哥早已去世,葬禮已經有條不紊地辦着。慕三爺連忙拉人問,才知道這是自己那大哥留下的女兒慕蘭音一手操辦的。他早從妻子口中知道這個慕小姑娘不簡單,但她連葬禮都能辦,仍讓他吃了一驚。
慕三爺連忙讓人通報,說自己已到。
十二歲的少女素衣素帶,脂粉不施,俏生生站在他面前,那雙烏黑分明的杏眼滴溜溜瞅着你,只這麽一站,那身段、那氣質、那臉蛋,就生生把慕三爺平時見到的那些小姑娘們都比了下去。慕三爺不禁有些嫉妒,大哥自己就生得好,無奈百病纏身,但他就一個女兒,這女兒還長得跟仙女似的漂亮。
慕蘭音客客氣氣将慕三爺迎了進去,也不多說什麽,只将一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交給慕三爺做,比如出去陪客啊,和匠工商量事情啊之類的。慕三爺見人家小姑娘一言一語邏輯清晰,更是羞愧萬分,想找一找錯處生出長輩的尊榮感,硬是沒找到。完後,慕蘭音向他一欠身,“……本該多陪三叔坐坐的,無奈事務纏身,我娘親又累病了,我還得回去照料,外頭的事,麻煩三叔了。”
“三姑娘不用跟我客氣,”慕三爺趕緊道,可賊兮兮的目光一轉,搓着手,“那個,三姑娘啊,你一個小姑娘處理外面事不方便,三叔這次來,本就是幫你的。你爹生前不是有許多字畫古玩……”慕三爺雖不通文,但他可知道那都是名貴之物,可賣不少銀子呢。
慕蘭音看他一眼,道,“我爹有遺訓,家中古玩字畫書籍等物,全部收起來,帶回天京,誰都不許動。其餘的,爹并無吩咐。我不懂得那些事,先頭只見大家忙來忙去,好多東西不知怎麽處理,就一應賣了銀子。”她走到一邊書櫃前,不知觸了什麽,一個抽屜就打開,讓她拿出幾張銀票來。
“一共賣了三萬兩,我和娘留下一萬兩,交給三叔一萬兩,剩下的回去交給祖母。”她将銀票全部遞給慕三爺。
“……”慕三爺數了數,差點被她給氣吐血:還真是正好的一萬兩!
一萬兩當然不少了,可一聽到一共有三萬兩,他就不由貪心。心中暗暗埋怨這個小姑娘多事,要是把東西留給自己轉賣,頂多留給她們母女一千兩在身上而已。她們孤女寡母的,以後吃住都在慕家,平時能有什麽花度啊?現在好了,除了這一萬兩死銀票,他都動不得了。
可慕三爺也是吃喝玩樂的,腦子轉得很快,跟她打聽,“我素來聽你祖母講,你爹的家産并不少,你這樣随随便便就賣了,實在是……”
慕蘭音點頭,“我也覺得有些虧,但當時事忙,束手束腳,我年紀小不經事,母親又病倒,三叔你又遲遲不來,我只能出此下策。”
“沒關系,三叔不是責怪你,”慕三爺可不想這小姑娘對自己有什麽誤會,“三姑娘一片孝心,你爹泉下有知,也會感動的。只是姑娘到底都賣了誰?你一個小姑娘不懂行情,難道商家也要虧你?你跟三叔講,三叔找他們算賬去。”
慕蘭音黑漆漆的眼眸盯着他,直盯得他有些尴尬,她才道,“珠翠軒,三叔若有空,去找他們要吧。”
“珠翠軒”只是陳家在青城的鋪子,慕三爺從天京過來,并不知道“珠翠軒”的底細。其實即使他知道,恐怕也不在意。在慕三爺眼中,士農工商,商乃最大等,自己父親是鎮國将軍,大哥是書院清貴,二哥是朝中大官,就算是江南首富陳家,又能把自己怎樣呢?
但慕三爺忘了,這裏不是天京,青城這邊,可是陳家說了算的。
青天白日的,他叫上幾個小厮,到“珠翠軒”大吵大鬧,要對方歸還銀兩。陳家管事人出來,聽明白後,只拿着白紙黑字給他說,說慕姑娘已經簽字畫押。但慕三爺不承認,說自己是長輩,要為慕蘭音做主。慕三爺指着對方鼻子大罵奸商,說坑了自己家,欺負慕蘭音年紀小不懂事,要他們再歸還一萬兩銀票他才肯罷休。不然,就要去告他們!
雙方吵吵嚷嚷,終是将頂樓正算賬的陳公子陳諾給招出來了。陳諾揚眉,慕三爺?在青城這邊,從來沒聽說過。他根本不跟慕三爺說話,叫人把慕三爺當做鬧事的,直接打了出去。
等慕三爺鼻青眼腫地回到慕家,那灰溜溜的樣子,已經成了整個青城的笑話。
已經很久不在慕蘭音跟前伺候的翠雯伶牙俐齒,描述着聽來的慕三爺丢人事件,把一屋子丫鬟都震得呆住了。看姑娘仍然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裏撥算盤,青萍紅了眼,“慕三爺怎能這樣?老爺屍骨未寒,他就這麽敗壞我們家的名聲……整個青城,都在看咱們家的笑話呢。”老爺多年苦心經營的名聲,就這麽被慕三爺毀了。
慕蘭音道,“笑話就笑話,那有什麽的,反正日後我們也不住在青城了。”她說得涼薄,勾起了一屋子丫鬟的眼淚。
看着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都扯着帕子在小聲哭,她不禁嘆氣,“好吧,事實其實是,大家笑話的只是三叔而已,我爹這麽多年的名聲,會因為一個親戚就敗壞了?那是不可能的。大家不光笑話三叔,還會可憐我和娘親……這也沒什麽不好的。”
丫鬟們的哭聲這才慢慢止住了。
慕蘭音聳肩,她是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可這些丫鬟們卻比她還看不開。等着吧,慕三爺想要銀子,還是會鬧出事情的。
果然,才過了兩天,慕三爺又來找她,問她慕琅那些古玩書籍的去向。慕蘭音已經知道,這兩天中,慕三爺掘地三尺,把他們家能勾出點香油的東西全賣了,據說掙了有四千兩銀票呢。衆人義憤填膺,慕蘭音只不着急。這本就是她留給慕三爺的,要是一點兒好處都不肯給,慕三爺難免做事不盡心,就讓他得這麽幾千兩吧,其餘的,她再不給了。
她爹是心性好,想把這些東西都留給慕家。慕蘭音可是不願意的,她爹一生清貴,名聲極好,這些年,為朝廷送了多少學生,又為書院培養了多少人才,過世後,怎麽能把便宜都給了慕家?慕家是武生,平日多是附庸風雅,根本不能欣賞她爹的心血。慕蘭音才不會把這些留給他們,她寧可一件件砸了,也不留。
所以慕三爺問她古玩書籍的去向,早在慕蘭音的算計中。她只道,“這些倒是在的,不過在三叔來之前,一部分我已經代爹爹捐給了朝廷和五鹿書院,另一部分,也已經托人運往天京了。”
“什麽?!”慕三爺瞪大眼,真要被她給氣得吐血了,她怎麽就這麽多事?別人家這麽大的姑娘,不都在彈琴作畫、悲春傷秋嗎?不是傳說慕蘭音也是一介才女麽,才女會天天管這些事?慕蘭音徹底颠覆了慕三爺對才女的認知。
捐給朝廷和書院的也就算了,她托人運走的那部分……
他呼吸沉重,心中有不好預感,“我來時已經雇了足夠大的船只和馬車,你還這樣……三姑娘是讓誰幫着運貨的?人可熟悉?可會損壞?你自己都不照應着些嗎?”那些古玩字畫,要是托運的人不小心,磕磕碰碰的,可就毀了啊。她的心倒是真的大!
慕蘭音雖然一直被人說是才女,但她對這些東西,确實是素來不怎麽在意的。她永遠不會像她爹和她娘那樣喜愛文墨,聽慕三爺此問,姑娘垂了垂頭,目中哀傷,“我爹都已經去了,還照應那些做什麽?是當初賣器具給陳家的時候,聽說他們家要往北方發展商機,船只要去天京,我就順便讓他們把那些字畫都帶走了。”
慕三爺像看妖怪一樣地看着她,他開始心頭覺得古怪,慕蘭音這一樁樁,一件件,不是都是故意的吧,不是都是為了防着他吧?可是不應該啊,自己可是她三叔啊,她以後住在慕家,真不需要自己的照應?這時候惹惱自己,對她又有什麽好處?
慕三爺心裏對她有了成見,就試探問,“三姑娘不是說一共賣了三萬兩銀票嗎?三叔絕不是貪這些銀票,只是你和你娘現在的情況,三姑娘想必也清楚。咱們這回天京的一路,意外說不定很多,三姑娘不如把銀票暫時存在三叔這裏,等回京就給你?”當然,他心裏也是存了幾分貪婪之心的。
慕蘭音平靜道,“我也知道我和我娘孤女寡母,一路北行很不方便。為防止為三叔造成困擾,我已經把銀票全都存在了錢莊裏,等到天京了再兌換。”
慕三爺鐵青着臉,氣沖沖走了。好了,不用懷疑了,他完全可以肯定,慕蘭音心機極重,事事都在她的計劃中!母親還讓自己到青城接應他們呢,他冷笑着,恐怕他就算不來青城,這位三姑娘也能把慕琅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把後事處理德妥妥當當。
慕蘭音看他走了,也一動不動,仍兩手捧着快涼掉的茶水,慢慢喝完。方才站起,去探望母親。自父親病逝後,陸汀蘭心情一直不佳,已經病了很久了。慕蘭音每天,都要去看望陸汀蘭。她知道爹和娘情誼極深,爹這一走,恐怕把娘的魂也帶走了。慕蘭音只想多在陸汀蘭跟前站站,讓娘能夠想起,她還有自己呢,爹一定是希望娘能振作起來的。
這一日,陪陸汀蘭喝藥的時候,慕蘭音照舊把外頭的事挑揀着給陸汀蘭說了說。陸汀蘭掩着帕子咳嗽,擔憂道,“你這樣打你三叔的臉,就不怕回去他報複回來嗎?”
慕蘭音不以為然,“內宅說是二嫂和三嫂一同打理,最後決策的還不是祖母。只要祖母不理會他那些瘋言瘋語,他又能對我怎樣?和他交好?很不必。我本就不喜歡天京那家人。”
陸汀蘭遲疑下,想起慕琅曾說過,阿音主意極大,很多事情可以跟她直說,陸汀蘭才緩緩道,“雖是如此說,但你以後的婚事,少不得他在外頭……”
“那也不會,”慕蘭音冷笑一聲,“祖母喜愛我喜愛得不得了,恐怕對我另有打算。三叔的挑撥,在祖母那裏根本成不了氣候。”
陸汀蘭訝然,心中覺得不妙,“你說你祖母很喜愛你,這是怎麽回事?我怎從未聽你說起過?”
慕蘭音眉目一流轉,想着那些煩心事,還是不要讓她這個天真溫柔的娘親操心了。就只笑笑道,“那有什麽值得說的?我這樣好,祖母為什麽不喜歡我?”
陸汀蘭被她這好不容易的俏皮給逗笑,戳着她的小臉,啐她,“臉皮還是像小時候那麽厚!你爹又要笑話你……”她說了一半,就怔怔坐住了,眼中的神色慢慢黯淡下去。
慕琅已經不在了,再也不會笑話阿音了。
慕蘭音起身,拿帕子為母親拭去淚水,柔聲,“娘,不要這樣,爹也不會希望你日日以淚洗面的。”
陸汀蘭不吭聲,只轉開目光,瞅着窗外。今年的春天啊,百花未開,草木枯黃,來得這麽晚。而冬天,那麽漫長,一日催一日。她手蓋在眼上,輕聲,“阿音……我不想回天京去了。”
“娘?”慕蘭音詫異。
陸汀蘭手一直壓在眼皮上,一動不動,她輕輕說道,“阿音你比我好多了,你那麽聰明,又機敏,即使沒有我,你到天京也會過得很好。與其說我照顧你,不如說你照顧我。所以……我不回去了。”
慕蘭音勸她,“可外祖父和舅舅家都在天京啊,我在天京,也會想你的。”
陸汀蘭聲音哽咽,“可是你爹一個人在青城,孤零零的,他該多孤獨啊。我想陪着他,陪他說話,陪他解悶。他病了這麽多年,身體一直不好,都是我陪着他的。若是我也走了,他一個人,該怎麽辦?”
慕蘭音張了張嘴,淚水刷得就掉下,她連忙別頭。
陸汀蘭道,“我知道,他的骨灰是要回天京的,可我又知道,他的魂是不想回去的,他喜歡的是青城。我既已嫁他,生死都總是陪着你爹的。至于你外祖父和你舅舅他們……阿音,他們可以理解我的,對吧?”
慕蘭音的淚水一直在落,自爹過世後,她已經很久沒哭了。陸汀蘭說的這些話,卻讓她傷心無比。她的爹娘感情是那麽好!可惜得不到長長久久的祝福……
慕蘭音好一會兒,止住了哽咽,才道,“娘放心吧,你想留在青城,我會為你安排好的,外祖父他們,也不會怪你的。”她再不想站在這裏,這裏處處有爹的痕跡,這讓慕蘭音無比傷感。
慕琅,他不是完人,但在妻子和女兒的心中,他都是極重要的。
慕蘭音心想,她一定要安排好青城的一切,讓她像爹生前一樣,在這裏住得開心。
慕蘭音先去了五鹿書院,慕琅的去世,整個書院都十分哀傷,這些天來慕家磕頭的,大都是慕琅曾經的朋友和學生。見到慕琅唯一的愛女到來,新一任的山長連忙請她入書房。慕蘭音大意說了自己娘親想在青城陪爹的事,讓山長一陣唏噓。慕蘭音欠身,掏出銀票來,“希望伯伯能夠偶爾照應我娘一二。”
“你這是做什麽?慕姑娘,快別這樣客氣,”山長大人讓她收回銀票,“你已經向我們捐獻了一批慕琅生前的收藏,這對書院來說,意義遠比銀兩重要。慕夫人和你爹鹣鲽情深,她要願意常住青城,我們一定會時時照應的。另外,你娘也可常來咱們書院走走,這裏的學生、書房……都是你爹的心血。”
“多謝伯伯。”慕蘭音并不矯情,收了銀票。青城尚文,書院對慕琅的尊重,她是知道的。慕蘭音也不是要書院照顧她娘一生,她只是想在娘寂寞的時候、想爹的時候,給娘提供一個住處。
接着,慕蘭音又去找了陳諾,讓他把自己這些年的積攢從錢莊取出,自己要重新置辦一兩個商鋪。
陳諾吃驚,“你沒毛病吧?剛把鋪子賣了,又要重新買?敗家也不是你這樣的。”
慕蘭音道,“我娘要留在青城。”
“你娘為什麽要留在青城?啊。”問完,陳諾就猜到了答案,沉默一下,點了點頭,“放心,你娘在青城,我們陳家會關照的。”
“那也不用,”慕蘭音淡淡道,“我給娘買一份地、兩個鋪子,這些,即使再敗家,也至少能支撐她的花銷。求人不如求己,我會為我娘安排好一切的。”
陳諾看着她,突道,“阿音你還沒嫁人是吧?等你給你爹守孝三年後,考慮考慮陳譽如何?這麽能幹,不要便宜了外人啊……”慕蘭音只冰涼地瞥他一眼,就讓他閉了嘴,這少女的目光,有時候真是冷到人心底,他啧啧兩聲。
陳諾也不再跟她玩笑,這些年他和慕蘭音合作極多,對她的財富一清二楚。她非要給她娘留下最好的,兩人一番計較,慕蘭音這些年的積蓄,已經全部搭了進去。陳諾很滿意,他本就是商人嘛。慕蘭音也無所謂,她只恨不能把能想到的所有都給陸汀蘭準備好。
這些年,陸汀蘭除了照顧慕琅的身體,其餘事都沒怎麽管過。她天真單純,對外事一竅不通。慕蘭音要讓她娘過得像她爹在世時一樣,一份委屈也不受,保留那份溫柔的性情。
等慕蘭音出門後,已經身無分文了。看少女站在太陽下,身形消瘦,側臉雪白而眼眸堅定,畢竟也相識了這麽多年,陳諾終是心中不忍,道,“我馬上也要去天京擴大我們陳家的商機,到時候,你可還願和我合作?這一次,我還是給你五分利。”
慕蘭音回頭,笑容很淡,“為什麽不合作?品牌是我闖出來的,難道東家只給你一個人耍?至于五分分紅,你當然得給我,一分錢都別想賴。”
陳諾愣一愣,才笑起來。這姑娘,性情真是堅定。本覺得她經此變,應很是脆弱,自己作為朋友,好歹寬慰一下。誰知人家根本就不用人安慰,自己好得很。世間女子,莫有如她,難怪讓姬司言那樣的人都看中她。
慕蘭音再有去了二舅舅陸江家,這次是親人相見,她才去,二舅母就把她摟在懷裏,哽咽着勸她不要傷心。連已經嫁人的陸靜都專回了娘家,一雙眼睛也哭成了核桃。最後反是慕蘭音安慰他們,“沒事的,我爹走時很安詳,一點也不痛苦。縱是有些遺憾,我也會幫我爹達成的。只是我娘想留在青城陪我爹,所以……”
陸夫人連忙道,“那讓你娘搬來咱們家住吧,人多也熱鬧。”
慕蘭音搖頭,“我娘想住在我爹的身邊。”
陸夫人一時不說話,淚水又落了下來。好半晌,陸夫人才止了淚,說道,“好孩子,你的意思舅母知道了,我會常常邀請你娘來玩的,也會幫着寬慰你娘。”
慕蘭音欠身,向陸家人道謝,又被陸夫人摟在懷中。陸夫人道,“你這孩子,這麽小就這麽……懂事得讓人心疼。我們家靜兒像你這麽小時,只會胡鬧。”
陸靜平時常跟母親鬥嘴的,這會兒,卻也溫柔地看着表妹,不說話。
陸靜将慕蘭音送出陸家時,給她一個自己親手縫的荷包,“阿音,你到天京後,咱們見面,真的就不多了。你一定要常給我寫信,要好好的,嫁個如意夫君,生個大胖小子,知道嗎?”
“嗯。”慕蘭音點頭。
陸靜恍惚看着她,伸手抱住她,顫聲,“你怎麽還是這樣……臉皮這麽厚!好妹妹,你一定要快快樂樂的,過得好好的。”
慕蘭音微笑,回抱她,俏皮一笑,“表姐你也是,趕緊給我姐夫生個兒子,我也要做長輩呢!”
陸靜臉皮素來沒她那麽厚,但這一次,陸靜卻輕輕應了她。表姐們二人在府門前說了一番話,陸靜才放她離去。
如是,這一個月裏,慕蘭音要不斷處理各種瑣事,慕琅生前的各種友人,在慕琅去世後,這些關系,慕蘭音都一一記下,以後少不得要來往。她并不想因為慕琅的去世,這些關系都斷了,那對自己的未來,根本沒好處。
這一月中,姬司言也曾跟她寫信,問需不需要他過來一趟?慕蘭音知道,這時候的姬司言,恐怕在邊關,他事務繁忙,怎麽能過來呢?慕蘭音心中感動,她還以為他再不管自己死活了。能收到他這樣的信,已經是這個月中,她最開懷的事了。慕蘭音回他不用,自己會處理好一切。
等所有事情都忙完後,慕蘭音告別母親,和慕三爺一起踏上回天京的船只。她站在船頭,看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青城,和碼頭上越來越小的娘親影子,想着:這一次,恐怕真要在天京常住了,青城,若無意外,除了偶爾能看望娘親一番,回來得再不多了。
她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卻終要離開這裏,去往另一個地方。
不過,這也沒關系。只要慕蘭音這個人還在,在哪裏,都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她會讓自己活得很好,不讓這些關心自己的人擔心。
慕蘭音露出低笑,轉身進了船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