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呂知春和詹正星的事兒,是杜冬的女朋友李荔透露給喬奉天的。
杜冬是先天斑禿只能理個光瓢,加上一副吊梢眼,乍看極顯兇煞,但其實人好心善;李荔婀娜俏麗,芙蓉如面柳如眉,可惜人窮無志,靠杜冬接濟渡日,就知道成天街長巷短。
倆人一湊,勉強算個“破鍋配破蓋兒”。
李荔租住在臨街一間網咖二樓。網咖二當家是李荔三舅,成日腳不沾地似的忙活,順手騰了一間幾平米見方的舊舍容李荔無限期借住。回回中午一訂飯,姑娘野狗附身似的,聞着味兒就能溜來店裏恬不知恥地蹭上兩口,點兒掐的奇準。
“哎我跟你說。”攏了攏脖子上的一圈假貂,李荔眼疾手快揀了外賣盒裏最大的一只燒河蝦,“你們店小呂,我瞧見跟一男的進小旅館了,看着像利大學生。”嘬了嘬手指頭。
“哈?”杜冬和喬奉天同時偏頭出聲兒,像是不信。
“哈你妹哈。”說着去摸高仿小香包裏的手機,“又沒蒙你倆,瞧見第三回 了我都。來來來,這兒,我拍了照,睜大眼睛給我瞅,是不是呂知春。”
屏裏納着兩個瘦高側影。雖手抖給跑了焦,但其中一人的紅發紮眼異常,加上那副微佝背的單薄身段,确實是呂知春無疑。
“還信不信?”李荔挺嘚瑟。
盯着照片裏花裏胡哨亮着“青年旅社”四字的LED燈牌,喬奉天不由得皺起了眉。
“看見三次?原前怎麽不早說?”杜冬劈開并着的一副衛生筷,往她後腦勺上輕蓋了一掌。
“滾滾滾。”李荔閃避,敲得臺面兒一聲脆響,“啥我都得跟你彙報你他媽國安局啊?我是那種碎嘴子麽?我是看他這回哭兮兮的出來我瞅着不對才跟你們只會一聲的好麽?”
剛說完就捂了下嘴,壓低了嗓子,“我草他人不在店裏吧?別給他聽着了……”
喬奉天擦擦手,低頭夾了一口肉沫茄,“沒事兒。”
杜冬咂了下嘴,沖李荔慫了個肩,“小子兩天沒來上班了。”
無風無雪,一車疾駛到利南市委醫院正大門,喬奉天拖着呂知春一迳奔了急診大樓。本想挂個肛腸專家號,細琢磨了兩下,還是掏了五十挂了個急診。
“身份證兒。”喬奉天瞪了下眼,伸手,“要真的那張,印着呂九春那張,不要你火車站二十塊錢辦的那張。”
呂知春掏了外套口袋,低頭嗫嚅:“五十五辦的……”
“去去去那邊椅子上坐着去!”
利南市立醫院是利南市內最大的公立三甲,西南地區內聲譽極高,整形外科尤為精湛,網紅圈內衆所周知。政府撥款,前年才翻新了老式磚樓,騰出的數畝閑地,蓋了單棟急診大樓,兩側伺了兩排南洋杉。
天氣濕寒,早上人少,急診大廳冷寂空蕩,沒來由泛着股消毒水的辛澀氣味兒。喬奉天三下五除兒把人拖進急診室,把情況細細明說一通,坐診的年輕大夫就差把桌案錘了個對穿,摘了近視鏡指着喬奉天的鼻梁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
“胡鬧!你們這些家人怎麽做的?超過了24小時還不送醫院等着腸破裂腸壞死麽!”
“對不起對不起。”
大夫聯系了肛腸主任,簽了單子安排了X線片,叫來值班的護士吩咐立刻去做手術準備,“如果入了結腸就不是單單挨一刀這麽簡單了,那就是要命的事兒了不知道麽?!”
“是我沒注意,沒往心上放……”
大夫像是給氣得不輕,解開白大褂的衣扣,捋開下擺叉住腰,偏頭譏诮似的笑了一嗓。
“你們這些人,是不是覺得什麽都能往那裏面捅?自己怎麽能這麽不自愛不注意呢?”
話是好意,可着實帶刺兒,尖刻難聽。護在呂知春身前的喬奉天,嘴角的賠笑不由自主的一滞,捋了捋亂了的劉海兒,一時不知是這麽繼續揚着好,還是放下來好。
這話喬奉天沒法兒接。大夫似乎也并不希冀喬奉天的回答,搖搖頭,身一轉,步履匆匆地走了。
“醫生要……要要要要打算怎麽地啊。”呂知春心裏發虛發憷,聽了醫生雷霆萬鈞的一通“說教”,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手放一塊兒不住地揉搓。
“要要要要要把你菊花割掉。”
“啊?!”
“啊什麽啊,騙你的,現在知道着急了?”
喬奉天嘆了口氣,搓了搓脖子,往呂知春的塌肩上輕輕揉了一把,“傻小子。”
利院出片速度極快,呷盞茶的功夫,肛腸主任手上已經拿到了呂知春的診斷報告。呂知春人傻福大,索性情趣玩具不長,沒及進入乙狀結腸,還停留在直腸部位。只是肛門撕裂傷嚴重,伴有腸壁破損出血,與炎症發熱症狀,挂水吃藥,避無可避。
約摸是此人此事兒見得多了,推着單床從手術室裏出來的護士,個個兒神色如常,叮囑起人來,口氣也是冷淡而不徐不疾。對比下床上半蜷的呂知春,活像是過了水的熟蟹。
手術費治療費醫藥費,零零總總交了五千,喬奉天全給墊了。
三人間的病房裏只睡了呂知春一人。喬奉天站在床邊兒,替呂知春小小調慢了點兒點滴的滴速。
“我覺着……這輩子的臉都丢盡了……”雪白的被子掩上了半截下巴,心裏大約舒坦了大半,眼雖還微微腫着,呂知春臉上也總算挂了點輕松笑意。
這孩子不醜,雪白皮膚,嵌着烏沉沉的一對兒瞳珠,看着其實分外幹淨清湛。喬奉天一邊坐下,給接了杯溫白開,“活該你自己幹丢人的事兒。”
“醫生在手術室裏拍視頻了……”
喬奉天一滞,随即又挑了下眉,怕他多想就信口解釋,“人那是留案例,少多想。”
“但我聽到他們在笑話我,說什麽我沒聽清,他們笑我是都聽見的。”
喬奉天沒接話。
是,怎麽能不惹人發笑呢,反人類的性行為怎麽能不給人落下話題談資呢。
社會對群體的印象一旦形成,就如同蓋了章的沉疴固疾,處事言行之內,所謂“正常人”必自诩高出一等。他們看呂知春,自然像滑稽可悲的跳梁小醜,像吃風一撩,現了醜陋的原型。
喬奉天幫呂知春攢了攢松散的被沿,停了兩秒才自然開口,“詹正星,說說,怎麽認識的?”
呂知春瞬間擡頭,望着喬奉天眨眼。
“你大膽說。”
他把被子往上又提了一提,遮到鼻梁,才垂眼輕聲道:“幫他洗過兩次頭發,留了我的的電話,約的我,我沒多想就……全他媽唬我。”
喬奉天問:“唬你?”
時值正午,利南天氣晴好,病房外的溫煦陽光投射進屋內,撒在呂知春消瘦的半邊臉上。
“他說他喜歡我,看我順眼,想跟我處處。可他除了上了我睡了幾次從來也沒搭理過我,弄我的時候我喊疼也不聽。”呂知春抿了抿嘴,“那、那玩意兒也是他放進去的,當時他說弄着玩兒結果看弄不出來了,穿了衣服就走了讓我自己回去解決,說沒關系能弄出來……現在一想全是放屁。”
“小子照片有麽?”倒是看過李荔的偷拍,可看了等于沒看。
呂知春先是搖搖頭,随後又點點頭,順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機,“Bluded上他有發自拍我給你……靠他把我好友删了。”呂知春不甘心地飛快戳搗着鍵盤,“找到了,這兒有。”
喬奉天往屏幕前一湊,一眼看清了這個詹正星——圈兒裏能評個中等偏上,濃眉細眼,天生南相,唇周還無比騷包地養了一圈深青色的細小胡渣。隐約覺得不眼生,确實來店裏理過發。
沒記錯的話,還不開眼地聊騷過自己。
“喬哥。”呂知春按熄了屏幕,低頭笑了一下,“你說是不是這圈兒裏的人基本都不走心都走腎啊?我是不是忒傻忒無知了啊?”
心尖上的嫩肉像給麥芒頂刺了一記。喬奉天不能閉眼裝瞎篤定無疑地說一句“不是”,對着呂知春,又沒辦法開口說“是”。
于是轉移話題,換了個方向。
“小春,能問問麽……你才19歲,為什麽在外面打工不回家?”
呂知春微不可查的笑容立刻隐了精光,沉默地把視線移向了光禿禿的天花板。
喬奉天見他不答,也閉口不再多問,側頭看點滴瓶裏的藥液滴滴答答已經沒去了半瓶。
三瓶吊完,呂知春嘟着嘴巴睡沉了。還剩三瓶水,得緩幾個小時再吊。喬奉天蹑手蹑腳合了病房門,去廁所上了一層粉底,重戴回口罩。
下樓走到利院正大門,伸手攔了今兒的第三次出租,“師傅,利南大學。”
利南大學是利市人的骨子裏的底氣。學校百年校史,是中共部委直屬的全國重本,名滿全國。擠破頭想考進來的芸芸學生多不勝數,能攀上這座象牙之塔的人,卻寥寥無幾。
但讀書頭腦和人格品行挂成正比絕非必然,喬奉天現在比誰都相信。
喬奉天目的精準明确——不擡杠,不鬧事兒,抓着詹正星就是一頓揍。怕原前學的幾年柔道鎮不住場子壓不住臺面兒,還短信囑咐杜冬候場,随時準備增援。
出租繞聽雨湖轉了個大圈兒,直接開去了新區側門。喬奉天付錢下車,一時覺得自己是頭腦發熱火燒天靈蓋,可原地轉了兩轉,想起呂知春病怏怏的模樣,還是氣得牙根癢癢。
詹正星猜也是個出門不瞧黃歷的倒黴貨色,打了飯菜正和室友結群回寝,腳步一頓,說笑着就和徑直找去29棟的喬奉天迎頭打了個結結實實的照面兒。
“成。”
隔着段不過十步的間距,喬奉天攥了攥拳頭,一下子就樂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喬奉天蒙着口罩,詹正星認不清來人面容,但認得清來人的身段,認得清來人的發色。本就心虛了幾天的他迅速“心領神會”地知曉了喬奉天的意圖,把外賣盒外室友懷裏一推,“幫、幫我拿一下!”,緊接着後撤兩步,轉身就撒丫子往聽雨湖方向跑。
“跑?!”喬奉天拔腳跟上。
餘下不明就裏的室友面面相觑,原地瞻望兩人一前一後的背影。
甲友皺眉,“什麽玩意兒?貓逮耗子?”
“誰知道。”乙友掂掂外賣盒,笑得意味不明,“挺着胯下二兩肉又聊騷犯事兒了呗,活了大該。”
詹正星是單純型的跑路,想哪兒蹿哪兒不講究戰略性路線。喬奉天跟着他一路穿過了聽雨湖的涼亭,看他七拐八繞躲去了噴泉廣場,兩人極默契地只跑不言。一路上學生驚異不解的目光不乏,倆人也皆騰不出功夫遮飾在意。
喬奉天抿嘴加速,眼瞅就能伸手攥着詹正星的衣領,腳跟一顫恍神居然又給他溜了。擡了擡眼皮,提了提口罩,跟進了行政摟。
行政樓的大理石面跑起來吱吱作響,抓力不夠,一不留神人跟花樣滑冰似的向前出溜兒。詹正星覺得自己實是“鹿死不擇蔭”,全然不顧行政樓蹲的一水兒校領導,閉着眼就往裏躲,無異一頭擂進了地雷窩。
關鍵是逃命的步子也不敢停頓半秒,身後可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喬奉天跑出了一額的薄汗,支着牆面猛咳了一嗓,剛一擡頭就看樓梯口閃出了個颀長人影。人影貼近詹正星的方向,像聽了嘈雜的腳步動響,正側頭往走廊這頭看。
“哎!讓!給我讓!”
詹正星強剎不住,轉彎不及。男人應聲下意識地側身躲讓,料不住詹正星重心猛一前扽,來不及伸手夠一把扶梯,就飛身撲跪在樓梯口。霎時痛呼出聲。
喬奉天粗喘着兩步上前往人上一壓,按着脖子翻手一擰,揚手給了響脆利落的一個巴掌。
“跑你媽!”
追趕後的第一句話。
挨了一掌詹正星迅疾回神,看着身上壓着的喬奉天,驚覺大事不妙,囫囵護着頭臉就沖邊上的男人掙紮着呼救,“哎救命打人了!這人要揍我!”
“詹正星?”男人一旁出聲。
詹正星這才認真瞧了人影一眼。只一眼就夠他嘴角下撇,如同逮住了根救命稻草,“班、班主任!快救我!這人要揍我!他不是我們學校的!”
班主任?
喬奉天倏而松了嵌頸的虎口。
倒不是怵了。按詹正星的話,邊上人想必是個校裏的管事老師,喬奉天一不是利大學生,二不是為了公理而是私情,琢磨了一下覺着鬧大不好。
停了半刻,這才咂了一下嘴,慢吞吞地撐膝起身。
“怎麽樣?”男人彎腰,伸手襯着詹正星腋下,施力助他從地板上不甚靈便的擰着眉頭爬起,“怎麽回事兒?在學校裏鬧什麽?”說完又轉頭看向喬奉天,存着禮貌地開口問道:“請問,你是?”
喬奉天胸膛起伏,正淺淺喘着,兼着上下細細打量對方,并不急着解釋回答。
男人高個黑發,骨肉勻停,一把沉沉嗓子。
雪白襯衣配條绀色領帶,結倚貼着喉結,不歪不斜,不松不緊。斜紋呢的短外套裏壓一套裁剪合身的鉛灰西裝,衣料熨帖,穿着倒不顯刻板,反還襯的人俊挺。
人前一站,一杆蔥的鼻梁上架個細框鏡兒,端是副清隽持重,登高能賦的文化人模樣。
“班、班主任,他……”詹正星擰了腳,腳尖撐地不住轉動着腳脖子,微腫的臉上滿是窘促神色。
男人脖子上挂着工牌,姓名學院職稱一條條列出來,邊上再鑲一枚端端正正的二寸彩照。
喬奉天打小就不近視,練成了獨門獨派的一技,乃是隔距百米,撣眼就知道來的哪路公交。指甲蓋兒大的字兒,他眼一瞄就清楚。
鄭斯琦,人文學院,教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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