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理發店開張三年,鄭斯琦沒來店裏光顧過,至少在喬奉天的印象裏,從來沒有。以至于現在看到他,喬奉天一瞬間以為他是特意來找自己的。

“你……”有事兒?

直到鄭斯琦不無驚異地轉過頭,推了推眼鏡,對他微笑,“你在這裏工作?我都不知道。”

喬奉天一時又覺得很窘。

“對、對啊。”

“那挺巧。”把手機納進衣兜,“剛辦完了事兒,進來理個發。”

這次沒再西裝領帶。鄭斯琦只穿了件羊絨毛衣,高領修身款,看着觸手柔軟,是溫柔擡皮膚的藏藍色。黑色的羽絨服外套挂在椅背上,上面又搭了條線織的圍巾。

喬奉天兩手冰袋似的寒,怕碰到客人弄的人不舒服,就先往自己喝水的馬克杯裏灌了點熱開水。在捂在手掌心裏捧了幾分鐘,讓熱度緩緩浸透進皮膚裏。

“想怎麽剪?”

喬奉天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看着鏡子裏鄭斯琦端正斯文的臉。

鄭斯琦把碎頭發往後捋了捋,用指頭在頭頂上劃了圈兒,“随便修短就行,簡單點兒。”

“……”喬奉天最怕人說随便,一聽就覺着無從下手。舉着剪子停了半晌,“……那行,就把前後稍微修一些,您把眼鏡兒摘了吧。”

鄭斯琦的頭發蓬松烏潤,發頂有個精致的旋兒。喬奉天用指關節夾出均勻一绺,張開平剪順着發尾輕輕掠過;又分出薄薄一绺用剪刀尖兒在上面分隔點剪,看着輕盈靈巧,仿佛燕尾一觸水面而過。削薄了發尾密度,留了透氣餘地的同時,又保留了原有的梯度層次。

喬奉天抽出半身圍裙兜裏的一把密齒梳,順着發絲流向由上至下地捋了捋,翻手又用齒背往上輕擡了擡。從側面看,鄭斯琦的後腦勺發長适中,正呈一道平滑流暢的微弧。

喬奉天轉動椅子,讓鄭斯琦側身對着鏡面兒,“差不多……這樣行麽?”

其實喬奉天的技術,且能算上這帶一流。他人倔,自尊強,不好服輸,讀職高的時候就偷摸着比別人練的勤。大小參差的比賽也參加了不少,沖着獎金去的,也還折了挺多桂。

今兒對着一眼看去就直到好說話鄭斯琦,還突然就謎一般的不自信。

“挺好的。”鄭斯琦戴回眼鏡,眯了下眼,又有些無奈地揚了揚嘴,“按你審美來就行,沒那麽大講究。”

上到官員老板下到平民百姓,喬奉天多少都在他們頭上落過剪,從來也沒見自己個兒這麽心裏發虛過。該說是自己喝多了酒,腦袋暫時不怎麽靈光,還是說僅僅因為坐着的這個人,喬奉天無力分辨。

“那就照着這個樣子剪吧。”

不再往外分神,喬奉天轉正椅子,低頭下剪。

剪得過程當中沒再來新客,店裏安靜地只能聽見剪刀開合的“咔嚓咔嚓”聲,和音響裏正放着的一首,陳鴻宇哼唱的《理想三旬》。喬奉天并不偏愛民謠,但這首他尤其喜歡。

就老去吧,孤獨別醒來

你渴望的離開

只是無處停擺

就歌唱吧,眼睛眯起來

而熱淚的崩壞

只是沒抵達的存在

“那個孩子。”

一曲終了,換歌的間隙,鄭斯琦突然開腔,讓喬奉天停下了手裏的剪刀,“恩?”

“我學生打了的那個,怎麽樣了,後來一直忘了問,抱歉。”說的呂知春。

“他啊,頭稍微往左側一點。”喬奉天弓着腰,拿電推剪細心修理着鄭斯琦一邊的鬓發,“生龍活虎的,沒事兒了,您不用擱心裏惦記了。”

本來就跟您沒多大關系。

“那就好。”

修完了大概輪廓,喬奉天引着鄭斯琦去隔間洗頭。鄭斯琦把高領往下多翻了一道,喬奉天伸手将幹淨的毛巾往衣領裏掖了掖。鄭斯琦往平臺上一趟,脖子倒是卡着凹槽正正好好,腿往前冒出去一大截兒。

喬奉天看他“無處安放”,不知是翹還是落的兩只腳,沒繃不住笑出了聲兒。

“您多高啊,床都盛不開了。”

鄭斯琦輕輕咳了一嗓,抻了抻壓皺的衣擺,“去年體檢量的是一米八八,今年感覺縮了點兒。”

喬奉天在手背上試了下水溫,接着樂,”沒聽說還能往回長的。”

“歲月催人老,畢竟年紀大了。”鄭斯琦合上眼皮,手搭上肚子笑道:“沒轍。”說的自己像個如日将暮的白胡子老頭兒。

喬奉天一邊淋濕鄭斯琦的頭發,一邊打量他的臉,所幸人閉着倆眼,也不至于顯得逾矩無禮。确實長得端正,随便個五官單拎出來都挑不出毛病。尤是雙眉精致對稱,莫名顯出一股的匠氣。

當時店裏開張裝潢是喬奉天着手挑的燈具,沒買白熾燈,裝的是暖黃光的挂扣燈。亮度不高,勝在看着舒坦順眼。此刻暖黃的燈光籠在鄭斯琦的臉上,如同落了一層蜜蠟色的溫煦陽光。

在陽光下合眼小憩。

“頭皮癢麽?”

喬奉天的五指揉進鄭斯琦的發裏,勾起手背,用指尖的軟肉在他的頭皮上輕輕摩挲。鄭斯琦的發質粗密,指尖在揉撫的過程中,能感到明顯的摩擦。

“不怎麽癢,昨晚才洗的一遍。”捏了捏眉心。

喬奉天沒說話,搓幹淨了手上的洗發沫子,手貼到鄭斯琦的太陽穴兩側,拇指施力順勢針打着圈兒揉了揉。瞧見鄭斯琦鼻梁上落了根碎頭發,喬奉天擦了擦手,沒多想,伸過去拈掉了。

鄭斯琦一下子睜了眼。

“怎、怎麽了?”沒料到能這麽直直對視上,弄得喬奉天,手上一滞,連忙眨巴眨巴眼,“洗發水兒蟄眼了?”

“你是不是感冒了?”

“啊?”

“從剛才開始,就看你的臉挺紅。”

問得人一愣。

“沒。”喬奉天反應了幾秒,才輕輕笑了一下,“喝酒喝的。不過您別擔心,我手穩,給你剪不壞。”

等剪完了頭發,鄭斯琦開車到家已經近九點了。

鄭斯琦捧着一沓材料,一路小跑從一層趕到四層,匆匆忙忙拿鑰匙開完了兩道鎖。他站在玄關處一邊換鞋一邊開口喊:“小棗?棗兒?”

拍開了客廳的壁燈,安安靜靜的沒人應。

放下資料,鄭斯琦不由得皺起了眉,連着又喊了幾嗓,一邊步履頗匆匆地往裏屋走。

經過沙發時,低頭一瞥,才看見鄭彧腦袋底下墊了個大嘴猴兒的公仔,肚子上披了個小羽絨被,咧個嘴巴正會周公。兩個小腳伸在被子外頭,一只套了襪子,一只光溜溜的。茶幾上七七八八擺了一圈兒淩亂的作業本,和一小盒沒吃完的兔子蛋糕。

鄭斯琦一路飛到扁桃體的心髒終于跟坐跳樓機似的,又一把掉實在了胃裏,穩穩當當。

伸手溫柔觸了觸鄭彧暖烘烘的臉肉,鄭斯琦蹲下來單膝跪在沙發邊上,笑着湊在她耳朵邊小聲開口:“睡感冒啦,小丫頭。”

鄭彧壓根沒喊醒,嘟着嘴巴軟糯糯地哼哼了兩句。給鄭斯琦萌得心肝一顫,支着額頭緩了好大一會兒。

實在舍不得叨擾女兒的甜夢,鄭斯琦就沒繼續喊,低頭輕手輕腳地把小人兒從沙發上橫抱了起來。看鄭彧偏了偏腦袋在自己懷裏靠實了,才穩着腳下的步子往小卧房裏走。

鄭彧的小名兒是小棗,鄭斯儀給随嘴取的。說是因為鄭彧出生前是胎兒窘迫,有暫時性缺氧的症狀,生出來一看是豬肝色的皺皺巴巴一小團,怎麽瞧怎麽醜。鄭斯儀就說叫個棗兒,反正看着也像,順便看長開了能不能瞅着甜點。

後來兩三月一過,臉上黃膽消了個精光,一下子變的粉雕玉琢,比誰都白淨漂亮。

鄭彧喜歡粉紅色,鄭斯琦就把小卧房換了一水粉紅。粉牆粉床,粉桌粉燈,要不知道一進門,一準得給晃花了眼。

剛弓腰要把鄭彧的小腦袋往枕頭上擺,小丫頭的眼睫忽閃向上一翻,一下子睜眼醒了。

“醒了?”鄭斯琦把聲音放的低低的。

鄭彧不說話,耷拉着惺忪的眼皮一頭紮進鄭斯琦的懷裏,摟着他用力磨蹭着不擡頭。鄭斯琦也不急,知道她睡醒後是要這麽撒嬌一會兒的,就任她用臉把自己胸口磨得生疼。

“你說你一會兒就回來的……”

“對不起對不起。”鄭斯琦笑着摸着她毛茸茸的後腦勺,“爸爸剪了個頭發,就弄晚了。我做錯了。”

鄭彧把臉一擡,睜着圓湛水亮的眼睛盯着鄭斯琦瞅。

“短了哎。”

“當然啦,剪掉了嘛。”溫溫柔柔地說。

“好看喔……”

“诶?”鄭斯琦笑着一愣。

鄭彧又把臉往他懷裏一埋,嘟囔:“爸爸變得比出門前又好看了……”

惹得鄭斯琦的心肝又是一陣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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