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幾多年後,等鄭彧再長大些,初見喬奉天的狀況已經記得很模糊了。喬奉天當時的眉目,當時的衣着,當時的說過的話,都不記得。

唯那一把孤标不入世的漂亮頭發,完成了她第一次,最直觀準确的對美的認知。哪怕在平常人看來,那是稍有偏頗的審美,也沒辦法。

鄭彧踮了踮腳,伸了下手,想摸。鄭斯琦就牽着她的手輕輕地往身後後拉,“棗兒,不能沒禮貌。”

棗兒?

大紅棗那個棗兒?

喬奉天一挑眉——不從古詩詞裏摘文擇句也就算了,文化人起名兒都這麽個“劍走偏鋒”的路數麽?

喬奉天去看鄭彧的眉眼。年紀很小,輪廓只是初顯,但看着精致周正,皮膚潤澤而粉嫩。一眼就能瞧出是鄭斯琦的孩子。

“沒關系。”喬奉天走過去蹲下來,埋下臉,把發頂暴露在鄭彧面前,“想摸就摸一下吧。”反正也不會掉塊兒肉。

鄭彧有點怯,擡頭望了眼鄭斯琦,見他沒有阻攔地意思,就分外歡喜地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模樣,就像在撫弄密林小獸的柔軟腹部,覺得喜歡又害怕失手驚跑。

鄭彧的手在發頂摩挲了兩下,繼而順着發絲走向往劉海的發梢順去,溫軟的小手輕貼着頭發,如同柳枝拂動熠熠水面。絲綢一樣的手感舒服的讓人不願離開,鄭彧很是艱難地縮了下指頭,又耍賴似的反複貼了貼掌背,才收回手。

“……謝謝哥……謝謝叔叔。”

“不客氣,小美女。”

喬奉天說完就覺得不對,有點太輕佻,把對付客人那套搬人小姑娘身上了。稍有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往鄭彧臉上溫柔勾了勾,“不客氣,棗兒。”

鄭斯琦緊了緊牽着鄭彧的手,“你是要回利南?”

“對啊。”喬奉天站起來,“去鎮上的客運站坐車。”

“你,走去麽?”照鄭斯琦一路開來的印象,單憑倆腿去到鎮中,不有個個把小時是走不到的。何況将有雨雪。

“是啊。”不然你看我是能飛還是怎麽的?

“不介意的話,和我們一起吧。上完香我們就回利南,很順路。”

喬奉天愣了一記。

他和鄭斯琦的關系,雖不是陌生,但也不至熟識,碰巧是見面了可以打招呼又不知如何打招呼的尴尬階段。一路同行,看起來還不是很合理。

“不用了吧……我自己走去就——”

“我的意思是。”鄭斯琦推了推眼鏡,笑了笑“你在車上,可以幫我們指指路。”

又是那副看起來滴水不漏的溫和微笑。

月潭寺這座古剎,翻修至今,喬奉天還沒有來過。一是不信這個,二是回郎溪的時間也的确不多。

喬奉天坐在後座,透過車窗看着四周高大而連片的茂密香樟。樟樹的頂冠像蒸騰開的一朵碩大蘑菇雲,四下伸展繁衍,綠缛常青。車子一迳行入窄路,陡生誤闖密林的錯覺。

臨着一線清溪,在這裏落一座古剎,不得不說,前明的信徒很是熟稔關于“靜隐雅樸”的禪意。

“咿啊!”

鄭彧猛紮紮喊了一嗓,吓得喬奉天和鄭斯琦同時偏頭看,齊聲道:“怎麽了?”

“牛奶漏了……”

鄭彧皺着蘋果臉,頗是懊惱的低頭看着自己被奶漬浸濕外套,手裏還緊攥着奶盒不放。

喬奉天忙接過奶盒往邊上的紙兜裏一塞。鄭斯琦從副駕駛拿了盒抽取式的面巾紙,語氣裏帶了幾分抱歉:“麻煩你,能不能幫棗兒擦一下,我騰不開手,謝謝了。”

“行了拿來吧。”把紙巾盒一接,揚手利索地抽了七八張,先是往衣服上貼狗皮膏藥似的啪啪啪貼了三四張,又其中把一張折成方正小塊兒,輕輕地往鄭彧嘴巴上撫去,“擡一點兒頭,幫你把下巴擦一擦。”

鄭彧很配合地乖巧擡頭,倒是被喬奉天的手指給冰了一下,“噫”地一聲輕輕顫了下。

“冰到你了?對不起對不起。”喬奉天手遞回嘴邊哈了口薄薄的熱汽兒,又伸過去拿掉了衣服上吸滿牛奶的紙巾,“我小心點,碰不到你的。”

鄭彧笑起來搖搖腦袋,“沒關系沒關系。”

是個漂亮可人的好孩子。

應該有個溫柔善良而知解人意的好媽媽。喬奉天突然跳脫地想到。

鄭彧又突然伸過來兩手把喬奉天的一只,牢牢一包,“我給叔叔捂一捂。”

到了月潭寺的門口,發現大年初一的香火客居然很意外的不少。大約都是上趕着來讨新一年的好彩頭的。

寺宇正門古樸方正,青瓦紅牆,一左一右擺了兩只白玉小獅子,嘴裏叼着錦繡球。正中的大門兩進,門檻約有小腿高。從門裏往內看,四方的天井洞下端放了一只橫長一人的香鼎。鼎裏插得密密實實幾乎不留空隙,不熄的紫檀香還在青煙縷縷。

鄭斯琦把票給了喬奉天,讓他先領鄭彧進去,自己去找位子停車。

等喬奉天看個青袍的女僧人撕碎了兩張票的票根,才突然想起來什麽,低頭問牽着自己手的鄭彧。

“你是不是和你爸爸一人一張票?”

“對吖。”

“他把他的票給我了……”

“啊?那我爸爸不進來了嘛?”鄭彧一下子有點着急。

“不會不會。”忙安撫她,“就是,就是要掏錢了呗……”

月潭寺內的風景,倒真的不負一場舟車勞頓。

寺內的院子雖不很大,但勝在格局規整,寶殿清淨幽雅,來往的香火客也是誠心實意的,安安靜靜地上香,安安靜靜地叩拜,幾乎沒人喧嚣吵鬧。

回廊邊植了一株高大銀杏,時令過了,已經禿了;邊上又植了一株幾人難合抱起的菩提樹,郁郁菶菶,繁茂森森。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面密密匝匝挂了很多紅綢,紅綢上寫了黑色的小字。

喬奉天被吸引了,站在原地,仰頭看着紅綢迎風舞動。

“給。”

鄭斯琦進來了,接過鄭彧的手,遞給一只紅燭,一把香。

“來都來了,信不信,都拜一拜吧。”

喬奉天看看香燭,又看看鄭斯琦,“我、我沒拜過這玩意兒,我不會。”開理發店連關公都沒供過,更別提菩薩大佛之流了。

“我教你。”鄭斯琦指了指蠟燭,“你在香鼎那裏取火,點上你的蠟燭,再用蠟燭燃了你的香,拿香對着天井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拜三下,再把香插進鼎裏,就可以進去拜菩薩了,但進門不要踩到門檻,拜的時候也要手心朝上。”

七拐八繞說了一通,喬奉天覺得分外複雜,“你怎麽這麽熟練……”

“書裏說的。”鄭斯琦笑笑,“紙上談兵,還真沒實際操練過。”

因為燒香的緣故,寺裏蒙着一層稀薄的淡紫色的霧氣。人的輪廓在這樣的客觀條件下,既無端端顯得肅穆,也顯得模糊虛缈,帶了一層空幻的味道。

鄭斯琦并不真的專注于燒香,而是把香交給了鄭彧,看她小心翼翼捉在手心,謹慎地跨過高高門檻,扶着她俯身叩在圓圓的蒲團上。

喬奉天倒是真的想拜一拜,可等真的叩下去,腦子又一片空白,乍不知許什麽願好。

謀財謀愛,求子求福?

每一個都是再慣常不過又合情合理的祈願,但喬奉天卻覺得奢侈。

生而為人,沒有歸屬和認同,就像沒有原點。

這既不是一種物質,也不是一個觀念。而是漫漫人生路裏的天光一閃,由暗轉明。

叩到快腦溢血,也沒想起來求什麽。漲紅着臉從蒲團上站起來,揉了揉膝蓋,才覺得他媽錢是白花了。轉身往外走了兩步,回頭瞧了一眼淡金的菩薩臉,又是一陣懊惱——好歹求個雙親身體平安啊,至少不算浪費啊操!

撣着衣上的香灰從寶殿出來的時候,鄭斯琦正站在那棵菩提樹下,正和一個面善的年輕僧人交談。僧人剃了度,卻沒戴菩薩巾,露着頭頂的青皮,穿着一身海青。鄭彧正乖乖地坐在一邊的石凳上。

“你在?”喬奉天搓搓手,走過去。

“在紅綢上寫字,系在菩提樹上,許願。”鄭斯琦往頭頂上指指。

“你還要許?!”你剛不是拜了菩薩了麽……

“剛才是棗兒許的,這回是我自己許的。”

年輕僧人從房裏拿了兩道紅綢,兩只毛筆。鄭斯琦把其中一條遞給喬奉天,“planA許完了,你可以許一個planB。”

倚貼着石凳,鄭斯琦提筆寫下一排端正俊逸的小字:修身齊家。簡單凝練的四個字,看起來不入俗流,而又眼光開闊。署名的“鄭斯琦”三個字一筆而下,更是方圓兼備,藏鋒處卻微露鋒芒。

一筆好字讓喬奉天看傻了眼。

喬奉天打小字兒就是鼈爬,醜到作業都沒人抄。水筆鋼筆也就算了,還拿來個毛筆!簡直自己給自己難堪。

“……能不能你幫我寫?”喬奉天問的很心虛。

“可以麽?你要求的東西?”

喬奉天擺擺手,“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沒關系。”

“那你說。”鄭斯琦換了根紅綢。

“就寫……”喬奉天撐着膝蓋,思索了一會兒,“家人平安。”

也是簡簡單單四個字。

“署名?”

“喬奉天,喬丹的喬,奉天承運的奉天。”

鄭斯琦輕輕落筆,正巧有一片菩提青葉落在了墨黑而微洇的字上。

年輕的小僧人一條龍服務,捉着兩根紅綢,搬來木梯,眼明手疾地攀上菩提樹的樹幹。鄭彧在樹下咧着嘴巴,看得興高采烈,恨不能自己也跟着一起,置高望遠。

“現在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僧人囑咐,“摒除雜念,用心禱告,南無阿彌佗佛。”

鄭斯琦不大老實,沒閉眼,還側頭去看喬奉天。

他的側臉精致的如同一件藝術品。流暢的線條從額頭起始,迤逦一路到鼻尖達制高頂點,畫下一筆精致的勾弧後再順流而下。起伏出綿延三疊,最後在喉結的位置利落收梢。

看過他的眼睛,其實很容易不由自主聯想到自己剛讀完的一簿小說,遲子建的《雪窗簾》。在扉頁當中,印了這樣一排端正四方的鉛字——真正的霜雪,如果不用心暖化他,是送不走的。

“哎,是他诶!”

“是不是啊?看不出來啊?”

身後驀然傳來小聲的議論,鄭斯琦聽到了,覺得疑惑便回頭去看,是三四個結伴的年輕女孩兒,手裏握着剛求的簽。

“邊上那個往這邊看了哎!”

“看就看呗……”

喬奉天也分明聽清楚了,側頭一望,不禁皺起了眉。

郎溪村的姑娘,不只是李嬸家的二姑娘,還是趙叔家的四丫頭,不面生,有交情。

“哎哎哎那變态也回頭了。”

“噓,你小聲點兒行不行?”

“怕什麽,他敢做還不興人說……”

“他邊上那個那個回頭過來揍你!”

“呸,惡心,破鍋配破蓋,蛇鼠耗子蹲一窩!”

喬奉天抿了抿嘴,木着張臉轉過頭:“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說你怎麽了?”

女孩兒面龐鮮妍,閃爍着年輕的微光。怯怯糯糯地往後一撤,卻又能虛張聲勢地譏笑起來。

“說你怎麽了?喬、兔、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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