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鄭斯琦開車很穩,速度倒也不低,到了店門口時,正時至下午。

理發店大年三十到初七是不上班的,任喬奉天和杜冬算一心掉錢眼兒裏的生意人,也不至于過年也不放假。何況,正月是真的沒人剃頭。

女人一路溫和而緘默,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抿了抿鬓角落下的碎頭發,笑着向鄭斯琦點頭致謝。

“雜物桶裏的東西。”喬奉天解開安全帶,偏頭對着鄭斯琦,“我給你帶下去扔了。”

“诶?”鄭斯琦一時沒反應過來。

回頭望了眼鄭彧,佯裝似的正色,“替你銷贓。”

鄭斯琦“噗嗤”一聲就破了功,指關節抵着鼻尖,扶着方向盤笑的樂不可支。等到樂完了,抽起雜物桶的塑料袋,利落地在指尖紮了一個死結,“麻煩你了。”

“不會,順手的事兒。”

喬奉天不是個喜歡排山倒海重複致謝或者致歉的人,畢竟有些話,說一遍是真意,說兩遍是矯情,說三四五六七八遍,是意味不明。以致喉嚨管兒裏含着句“謝謝”,腳邁出出車門也沒脫出口。

這個人情,以後再還吧。

“哎。”

鄭斯琦半搖下車窗,一手扶着方向盤,出聲叫住了他。

“留一下聯系方式吧。”

喬奉天停下步子,回過頭,“……成。”

喬奉天噼裏啪啦按下一串號碼,繼而仔細輸上對方的名字,再點擊保存的時候,心裏一方水潦,突然莫名其妙地微泛漣漪。嚴格來講,不算是一種有悲喜之分的情緒,而只是一剎最單純本真的觸動。

觸動他與鄭斯琦這樣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自己可能需要去仰視的人,構建了可能寡淡如水,再不會有機會深入,但确确實實存在的一次關系。

證明就是這一串兒再慣常不過的阿拉伯數字。

以至于往後很久,鄭斯琦閑來很是不要老臉地追問喬奉天,為什你當時對我那樣優秀的人沒一見鐘情的時候,喬奉天神色如常,套用了一個爛大街的網紅金句,并删繁就簡地回答了他。

我那時只以為,你是我一生中會遇見的2920萬人的普通一個,就是因為你優秀耀眼,才讓我不能放心随便地把0.000049的相愛概率,壓在你身上。

你是前路坦坦的大學老師,我是茍延殘喘的怪化異端。

我們之間,當然是雲壤之別。

霏微細雪漸有轉大之勢,看沃爾沃趁綠燈未熄,加速駛過路口消失在雪幕之中,喬奉天才舒了肺裏積着的一口郁氣,搔了搔後腦勺上翹起來的幾绺頭發。

杜冬迎着頗猛的風勢,來了理發店。西北風挾裹着香樟樹上的雪沫子往臉上一個趔趄一個趔趄地狠撲,像壓着層層疊疊的愁緒,非要揪住一個人不放似的一詠三嘆,嗚嗚泣訴。

摘了線帽,喬奉天看他腦門凍的都不大亮了。

“大過年把你叫來,李荔沒紮小人咒我呢吧?”

杜冬一圈一圈解着圍巾,“敢!管不了她那張嘴了我還?”

“少在我面前裝大尾巴狼啊,當人面兒喊去。”弓着腰往一次性紙杯裏接了點溫開水,口氣挺不屑,“你我還不知道,就一将來天天跪主板兒的料。”

杜冬接着搓了搓鼻子,“電話裏忘了問呢,怎麽初一就回來了?”

“沒什麽,家裏頭呆不慣。”

鬼扯,你丫住了十九年的老家你能呆不慣?

這話沒說。看了眼沙發上擺着的行李包,杜冬問地挺委婉試探,“家裏是不是又,因為你……那什麽了?”

“你真聰明,就沒你猜不準的事兒。”喬奉天擺了擺手,擺明不想提,“這不是重點,人現在在樓上坐着呢,咱倆今兒一氣兒都好好問問清楚,恩?”

杜冬伸頭往樓梯上瞧了一眼,又點點頭。

女人姓曾,比起林雙玉來,看着太過年輕,喬奉天和杜冬如何“阿姨”也叫不出口,琢磨了半晌,曾姐。

大約是怕他倆不信,女人還特意從下塘,帶了呂知春的一張初中畢業照,一件微微變形的長命鎖。畢業照是黑白的,巴掌大,精心過了塑封。女人小心翼翼地裹在一件三折錢包裏,抽出來的時候,嘴角噙着溫煦的笑意,與任何一個慈祥的母親無異。

呂知春果真是從小就好看。

喬奉天接過照片端詳了一陣兒,一眼就瞅準了他。照片裏男孩兒的輪廓朗朗淨淨,迎着太陽對着鏡頭,笑得羞澀而不大自然,但平凡貞靜,非常美好。相較之下,呂知春現在,着實是要比年少時頹圮邋遢不少。

杜冬又接過那串長命鎖,不但變形,還年久氧化起了大團銀漬。背面刻的字還算清晰易辯——吾寶九春,一生平安。

女人捧着手背來回揉搓了兩下,一微微笑起來,嘴邊就漾開了一對括弧,“謝謝你們,一直照應着我家九春,還輾轉托人聯系到我……真的,非常謝謝你們。”

喬奉天把東西還給她,看她珍而重之地收進随身的提包裏。

“我們就是想問問您,他是幾歲離家的,是為什麽獨自一個人跑出來。”

見女人低着頭沒說話,杜冬接着話茬,樂呵呵地開口:“……曾姐,真不是我們八卦。但這些東西,怎麽說呢……啧,很重要。知……九春兒現在是我們店裏的員工,是我們當弟弟的一孩子,這些東西您要不說,我們真不知道要怎麽幫你們。”

女人又默了半晌,才伸手掌往下輕輕按了按。

“這我明白,這我明白。”

這邊,等鄭斯琦把車開到了家,鄭彧都還沒醒。果真是不能吵着鬧着要早起,蘿蔔頭大的小孩兒非得睡足了覺不可。

鄭斯琦一米八八的個頭兒,頗是費力地半身鑽進後排,替閨女解開了安全座椅。又拿小方被當包袱皮似的把小人兒一裹,把她打橫一抱。

摸到手了就情不自禁地上下掂了掂份量。

我寶貝兒閨女好像胖了點兒?

鄭斯琦家是六樓,配了電梯,但他多數不坐。正好兒上到三樓的時候,鄭彧給颠醒了,揉着眼睛在鄭斯琦懷裏拱來拱去的不老實。

“晚上好,棗兒。”

“唔……”一個勁兒地拱。

“別瞎動,給你不小心摔了屁股就得變四瓣兒。”

“唔……”依舊拱。

鄭斯琦停下了步子,低頭拿鼻尖兒在她臉蛋上蹭了蹭,“下來自己走,恩?”

“不……”從包袱皮裏伸出細溜溜的一對兒胳膊,往鄭斯琦脖子上一環,“還是要爸爸抱回家……”

得,怨不得胖呢,這都快懶成球兒了。

鄭斯儀為他溺愛棗兒這事兒,跟他耳提面命了不下八百回。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句車轱辘話,不能慣着,不能寵着,以後無法無天,以後不得成人!要麽就是大肆宣揚她那一套四五六不通的鄭家家法。

不聽話嘛,該打就打。別舍不得,打不壞!又不是紙做的!打了嘛,就長記性了,知道疼了嘛,下次就不敢了。這都是經驗,你學着點兒。

鄭斯琦反拿話怼她,您兒子就給您揍的一點兒反骨不敢有,原地畫個圈兒站哪兒半小時都不帶動彈的,那樣還好?

好,男孩子上哪兒規規矩矩的,怎麽不好!

沒法兒聊。

鄭斯琦多數聽到這兒就不接着掰扯了。理念不同,不在一頻道,聽誰說話都像是攢着勁兒地擡杠。他寧願他家的小棗兒,給他寵着溺着不知冷熱地平安長大。輕塵栖弱草,将來風也好,雨也罷,總有他這個當父親的在。又何必早早庸人自擾。

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就光這一日三餐的事兒,就夠鄭斯琦自斟自飲喝上幾大壺。

鄭斯琦是一點兒做飯的頭腦都沒有。

倒能熟,吃不死,且搭配合理妥善,就是勉強進了肚子不會讓人多快活。

進屋給鄭彧拿熱毛巾呼嚕呼嚕臉,洗了洗涼生生的小肉手。鄭斯琦蹲下來沖鄭彧眨了下眼,“棗兒,晚上想吃什麽?”

“……”

沉默以對。

“咱們弄個胡蘿蔔炒肉片,再煮幾個三鮮餃子怎麽樣,吃完再給你切一個無花果?”鄭斯琦一邊兒說一邊兒不住心虛。

憋了半天,還是憨憨笑起來,給足了鄭斯琦面子,“好的哦!”

鄭斯琦其實心裏門清,無花果是他壓底兒的籌碼,是棗兒對晚飯唯一的期待。

門外“叮咚”一陣響,有人按門鈴。鄭彧聽了,忙從小沙發上一屁股蹦下來,“噼裏啪啦”踩着拖鞋去開門,“我來開我來開!”。鄭斯琦煞有介事地圍着條圍裙,在水槽兒底下沖洗着條胡蘿蔔,“小心點跑,不要摔倒了。”

來的是鄭斯儀,新燙的卷發上落滿了晶瑩欲化的雪片,還拎來了大包小包。

“嚯,您這逃難來了。”鄭斯琦在圍裙上揩幹了手上的水漬,沖鄭彧彎着眼睛笑,“棗兒,去廁所拿個毛巾給大姑擦擦頭好不好?”

鄭彧點頭,“好的哦。”

鄭斯儀倒是挺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兒,随手在身上撣了撣,“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我逃難逃去伊拉克我也不逃到你家啊。”

鄭斯琦推了推眼鏡兒,“您就會一門而心思怼我。”

“怪你老子,把生成我弟弟。”

鄭斯儀是利南市委醫院的腦外科護士長,醫院待遇好,過年發了不少糧油。鄭斯儀分了一半兒出來,趁着夫家拜年的親戚還沒上趕着上門拜年,趕忙抽空給鄭斯琦送過來。家裏大把的零食堅果沒人吃,也一股腦兒的順手捎了過來。

“大姑擦擦頭。”鄭彧小跑着拿來塊兒藍白條的方巾,“給你。”

“哎,咱們棗兒又乖又懂事。”

“哎別擦!”鄭斯琦一挑眉,連忙伸手一攔,“棗兒拿的是我的擦腳巾。”

“嘿!”

鄭斯儀一甩手把方巾扔的老遠,“你閨女真是豪邁人兒,心眼兒大不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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