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喬奉天的局促是當下的。
“啊,鄭老師。”
喬奉天不由自主地換了下腿,把膝蓋輕抵在折疊梯的踏板上。
“嗓子。”
“恩?”
鄭斯琦在這邊散了散勒在喉結處的領帶,“怎麽聽着啞了。”
鄭斯琦的尋問自然的有些太過熟門熟路了,以致喬奉天先是微微一愣,“那個,嗆風了。”
鄭斯琦在那邊低低笑了一下,“怪不得。”
“……”喬奉天摸了摸鼻子,“有事兒麽?”
“有,想問你今天摔得怎麽樣,不大放心,就打個電話問問。”說得倒也不迂回,挺直接。
不提還成,一提才覺得酸痛。喬奉天順勢弓腰,挽高了松松垮垮的褲腳。膝蓋那兒真是磕碰的不輕,形成的大塊淤青在膝蓋處凝成暗色的兩團,那塊皮膚觸上去微腫而發燙,輕輕一按,生疼。
“小事兒,疼還好,就是摔得挺丢人,人太多了……”
鄭斯琦聽到話筒那邊,有低低的氣流,像是人因為弓身,而致吐納不暢的深重呼吸。
“別是我說了你才想起來看啊?”
“真準。”喬奉天咳了一下,“真是剛才想起來挽褲子瞅瞅。”
喬奉天擡頭,頓感耳膜鼓脹,一陣目眩。目及的通氣窗外,傍晚青藍的天空蒙上了一層跳動着的雪花點。喬奉天皺了皺眉心兒,踏板輕斜,重心也順勢往後一退,于是便很是“靈巧”的左腳踩上了右腳,“操!”
“砰——”
突如其來的動響震的鄭斯琦太陽穴一跳。
“怎麽了?”
等再出口詢問,已經是“嘟嘟”的忙音。
鄭斯琦端着手機滞了一刻,趕忙挂了機,又複撥了回去。收到的是則标标準準的客服女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再撥,依舊不接,重複了大約五六次。
鄭斯琦不明所以,又不由得往壞處去想。電話那頭聽着很靜,應該是在家裏,又沒什麽旁的雜音,應該是一個人。遇難了?遭劫了?給人打暈了?追債追的給仇家盯上了?腦子裏蹦出來的沒一樣好事兒。
還真就怕好的不靈壞的靈。
就怕和電視劇裏的一樣巧。
鄭斯琦當機立斷,撥了個電話給詹正星。人這會兒正放寒假,正在bluded上聊騷聊的不亦樂乎,猛一接着班主任的來電,“唰”就在家裏的床上坐直了。
“班班班班主任。”
“詹詹詹詹正星。”
“您別逗我……”詹正星抻了抻打卷兒的衣服,“班主任您、您有事兒說事兒,我聽着呢。”
鄭斯琦開門見山,“正經事兒,有喬奉天的家庭住址麽?”
“誰?”
“喬奉天。在學校裏追殺了你一路的那個。”
“……”
不清楚班主任是打錯了哪根弦兒,又不好意思細問,捏了捏下巴,琢磨了一會兒。
“我記得,聽誰說過是在……在聯家CBD附近,鐵路四局宿舍,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了。”
“行。”鄭斯琦把地址擱心裏牢牢記下了,臨挂電話又囑咐了一句,“開學了按時來學校報道,別又請假跟我說沒買到票。小心輔導員記你的過,恩?”
“……哎。”老老實實應了。
電話打完,送外賣的也到了。鄭斯琦匆匆忙忙地把餐盒一樣樣擺開,轉身從消毒櫃裏抽了兩根嫩黃的兒童筷,輕放在鄭彧手裏。
鄭斯琦一邊抽領帶,一邊穿外套,“棗兒,在家乖乖吃飯,爸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鄭彧嘴裏的肉圓咬了半拉,“爸爸去哪兒?!”
“去看看那個頭發漂亮的叔叔。”圍巾也是随手繞了兩圈兒,“你喜歡的那位。”
“我也去!”
“在大姑家瘋一天了,還不老老實實寫你的寒假作業。”走過去往她腦袋上摸了摸,“進退位的加減法,兩篇日記,全沒寫吧?”
鄭彧不甘心地嘟了嘟嘴,舀了一勺飯。
“回來給你帶蛋糕。”
“巧克力的!”
“……水果的吧要不,要不然容易胖。”觸了觸她滾圓的蘋果臉。其實都容易胖,也不至于在乎這一星半點的差別了。
“那爸爸要早點回來,我會乖乖在家的。”
鄭斯琦家到聯家CBD隔得不遠,四五站站路。一路上又給喬奉天連撥了好幾個電話,還是沒人接。駛離高架的時候,正巧被輛慢吞吞的奧拓攔了去路。連按了兩聲喇叭也不見提速,鄭斯琦忙轉動方向盤,一邊超車變道,一邊加速。
事出緊急,鄭斯琦算是貼着交通法規的的那道警戒線了。油門要是再往下壓那麽一寸,給電子眼咔嚓拍了照,不定要扣幾分呢。
鄭斯琦駕齡十年,真還就還沒扣過分。
一邊拿指頭不住“嗒嗒”敲打着方向盤,一邊離鐵四局宿舍漸漸近了。
這裏是富虹路,挨着護城河,草木是出了名的濃翠。近來雨雪天氣,樹上積雪未化看不大清,倘若是平常,一定是分外蔥茏。
喬奉天一邊甩着手裏的手機,一邊揉着磕疼的肩膀,一邊嘴裏的髒話絮絮不休。
這得是造了多大的孽能剛開年的寸成這樣?
追人追人摔,換燈泡換燈泡摔,一天下來碰的七葷八素不算,手機還能奇準無比的進馬桶?!
倒黴到喬奉天想沐浴淨身,三扣九拜,再去趟月潭寺。這回他一定老老實實上香,老老實實交香火錢。
倒黴的事兒受的多了,是很容易讓人沮喪的;并在沮喪之餘,又生出幾分滑稽之感的。
喬奉天低頭正琢磨着附近的電子維修店開門了沒,就聽身後一聲銳利集中的鳴笛。驀然一響,差點兒又讓手機滑脫沒進了雪裏。
鄭斯琦正和門衛室一個口音濃重的小保安連蒙帶猜的打聽着喬奉天家的具體門洞,撣眼就看車邊掠過了一個窄瘦的人影。
“砰。”忙解開安全帶下車,猛把車門一關,“喬奉天!”
“诶!”喬奉天驚異的回頭。
“沒事兒吧?!”
能有什麽事兒?
喬奉天對着他一眨眼,這才猛反應了過來——自己摔之前在和自己講電話。
任誰聽通話對象正說着話呢,無端端就一聲巨響沒動靜了,都得以為出了事兒吧。
“我……”
喬奉天一下子窘迫極了,手比劃了一個梯子的高度,“我剛才,那個,換燈泡呢,打電話的時候,然後沒穩住摔了一下,然後就那個……手機一下子就、就泡水裏了……”到底沒好意思說掉馬桶裏了。
說着,還把進水花了屏的手機捧在手心,給他遠遠看了一眼。
鄭斯琦百年一次地失态了。他推了推眼鏡,啼笑皆非地罵人了。
“我靠。”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我沒想到你還能找過來。”喬奉天又窘了一記,像是覺得這個烏龍分外好笑,又不太敢笑,“你還能找到我家,你真是太……”
你真是太有本事,太實在了。這種打哈哈的話當然不敢說,要是杜冬也就是勾着脖子搡一拳的事兒。喬奉天抿了抿嘴,原地立着,尴尬地望着他。
鄭斯琦長吐了口氣,攏了攏敞懷的外套。
一看就是匆匆穿上的,沒來得及扣。
“算了,你,人沒事兒就最好了。”鄭斯琦兩步走近,低頭打量了他一眼,緊接着翹起了嘴角,“人傷着了沒有?”
有的人說話,像林雙玉。既高昂尖銳,又直捷無畏,話裏話外,要抓着愚昧與偏見不放;有的人說話像那個支教的青年,轉彎帶拐,聽着好聽,但摸不清是多險多深的底。
鄭斯琦說話,自有路數,誰都不像。
瑩白的路燈下,喬奉天看着他高高的個子,烏黑的頭發,笑起來,像是什麽都能有拿捏的頗有分寸的樣子。對誰都是笑臉迎人的人,喬奉天一直有所畏懼,因為這些人其實心思比誰都深,想的比誰都清楚,比誰都不好招惹。
但不可否認,這種人的魅力,是自內而外滿溢的。
喬奉天突然很緊張,于是自然的偏開了點視線。
他挺感動鄭斯琦能把對他擔憂付諸到精準的行動上,又在感動之餘,覺麽出隐隐令他惡寒的忸怩羞澀。
“沒傷,稍微撞了一下,胳膊那裏。”
“送你上醫院看看。”
“不用。”喬奉天搖頭,“真沒事,皮兒都沒破。”
鄭斯琦樂了,“傷筋動骨也不破皮兒,那可比破皮兒的要嚴重多了。”
“重不重我知道,真不疼。”喬奉天上下舉了舉胳膊,恨不能給他跳套廣播體操,“你看,一點事兒沒有。”
門衛室的小保安這時候撂了手裏的保溫杯,指指鄭斯琦,沖倆人叽裏呱啦講了幾句聒噪的方言。鄭斯琦聽得雲裏霧裏,皺了下眉,“他說什麽?”
“他說門口不能停車,要你把車停到小區裏面。”
“你們都能聽懂?”
喬奉天笑了一下,“剛開始不行,聽多就習慣了。”
喬奉天要去修手機,鄭斯琦就給他捎了一截,也順便委托他,就近給尋一處口味不錯的烘培店。
喬奉天從不吃甜品,但也給他指了一家附近口碑破好的甜品工坊。獨門獨戶,藏在條犄角旮旯的居民窄巷裏,燈從櫥窗裏暈出一團溫煦的暖黃,推開門,是一陣清越的風鈴脆響。
喬奉天直直立在藤椅邊上,看鄭斯琦舉個托盤,拿個塑膠夾,猶豫着要拿哪種口味的歐蕾好。頭發,被燈光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啞光金。
“……鄭老師。”
“恩?又叫我鄭老師。”
“那我叫鄭先生吧。”反正叫不出鄭斯琦。
“那你還是叫鄭老師吧。”
喬奉天抿嘴笑了,接着說,“我就想問您一個問題。”
“問,只要能答,知無不言。”鄭斯琦抽開拉盤,輕輕夾了個水果蛋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