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喬梁尋的工作,地點在市南的二埠頭。保利地産的新區樓盤二期初見雛形,圈了大塊地皮,一氣兒招了不少短期工。一月四千,且包吃住。要不願住,回家也行,正好騰出閑地兒。

喬奉天不大樂意讓他哥幹這髒活累活。且不談工地上龍蛇混雜處處危險,醫保社保也沒有着落。所以抽空又替他去人才市場轉了一圈兒,給他塞了不少招聘信息。

喬梁有電工職業資格中級證,按理說算有一門技術在手,利南天大地大,定定心,總能覓一樣更好的工作。哪怕先從小區的看門保安做起,工資沒那麽高,也強在工地上朝不保夕。

喬奉天怕他這個唯一的哥哥出一絲一毫的危險。

但喬梁總笑嘻嘻地搪塞,總說先幹着再說。喬奉天見他油鹽不進,也不好強迫,嘴上答應,心裏還琢磨着給他尋個什麽不至成天風吹日曬的活計好。

小五子這才小學,有的上呢,哪能不往遠處了想。

這天喬奉天正在店裏,替個外語學院的女老師做護理。一百八的和二百四的柔順劑,她來來回回選了近半小時也沒選出個盒心合意的。喬奉天悶聲咂了下嘴,低頭沖他笑,“您稍等一下。”

回身打個響指,沖杜冬擠了下眼。

杜冬立刻心領神會,抽了玻璃臺櫃上的一盒沒開封的新發膜,彎下了吊梢眼,滿面堆笑地殷勤上前。

“哎瞧我這記性剛忘了跟您說,我們這兒啊,剛有個新品,這個發膜做一次一百二,效果不比柔順差,要不我給您介紹下?”

“哎好好好。”女老師在椅子上坐直了,“你說說我聽聽。”

喬奉天順利“交接”,看杜冬和人聊得起勁,自己樂得清閑,撣了撣胳膊上落的碎頭發屑,收了門口晾的一排幹發巾。抱着東西往回走的時候,停下來瞄了一眼手機,一下看見了四個未接來電。全是喬梁的。

喬奉天登時心下一緊,忙把東西往桌上一擱,快步走到了後門回電話。

自從手機那回意外落水,揚聲器就不怎麽靈,時響實時響不說,還有呲呲啦啦地聒噪雜音。從維修點拿回來的時候,號碼也丢失了不少,鄭斯琦的手機號也在其中。

喬奉天把手機捏緊貼住耳朵,心裏一焦,站的更是端正筆直。聽了一連串的等候音,才等到喬梁按了接聽鍵。

“奉天。”

對面是丁零當啷不休的巨大背景音,夾雜着機器運轉地嗡嗡轟鳴,和渾濁市聲與銳利鳴笛。

喬奉天一擰眉,“怎麽了沒事兒吧打那麽多電話?!”

“沒事兒沒事兒你別擔心。”喬梁挺抱歉地在對面笑起來,忙連聲安撫他,“就、就想麻煩你,那什麽……”

“說!”

喬梁松了松安全帽上勒着下巴的鎖扣,拿髒的看不出針線腳的白手套,拍了拍膝上的黃土,“麻煩你中午去接一下小五子,我這兒工頭實在不讓走,上回也沒跟我說清楚。你要忙不過來就讓他在你們店裏随便吃點,我晚上再接他,你看行不奉天?”

喬奉天聽了心弦兒一松,“鬧了半天就這破事兒?”

喬梁撓了撓太陽穴,“可不就這事兒……”

“讓你換個地方你不幹,就巴巴盯着那四千塊錢。”喬奉天把空着的那只胳膊往胸前一環抱,“行了知道了,你兒子交給你我放心吧。”

喬梁往路牙子上一蹲,不知從哪兒揪了根雜草莖子往嘴裏遞,笑得很抱歉,“又得指望你了,奉天。”

“別老跟我說漂亮話。”喬奉天低頭撥了撥劉海,“那是我親侄子,跟我一個姓。”

“行……那我工作去了。”

“哎。”趁人沒挂,喊了一嗓,“一定注意安全。”

喬梁低頭摸了摸鼻梁,“哎!”

杜冬一通好歹說,才讓女教師選好了東西。剛把燙發儀調好了溫度給人腦殼兒罩上,正洗着手呢,見喬奉天從後門進來。

“冬瓜。”喬奉天擡膝往他屁股上一頂,“跟你說個事兒。”

“哎!你和李荔這都什麽臭毛病?”杜冬挪着屁股往邊上躲,“要說說,別老動手動腳,我這一手焗油膏味兒。”

喬奉天頂了下鼻尖,笑道,“誰讓你腚長這麽結實,讓何前那小子見了,準魂牽夢萦地要把你往他床上拖。”

“你真髒。”杜冬裝模作樣地皺着半張臉,往手心裏一圈一圈打肥皂沫兒,“說事兒啊!不有事兒說麽?淨這讨論我屁股。”

喬奉天捏了捏耳垂上的那粒圓圓的耳釘,拿指尖細細摩挲,“我以後中午……打算餘幾個小時的時間。飯就別訂我那份兒了,餐費全歸你收着。”

杜冬聽了一挑眉,“哪去啊?”

“接我侄子,我哥最近抽不開身,沒人給那孩子燒中飯。”

“洗手給人做老媽子啊?你啊?”玩味地往他臉上瞅,“看不出來啊,夠賢惠啊。”

擡腿又是一記頂,“你少陰陽怪氣的,認真跟你說話呢。”

杜冬笑揩着沫子,“認真說認真說。哎,你咋不把他送小飯桌呢。按說小學邊上都有小飯桌的機構啊,給中午不回家的孩子做飯吃,你給錢就成,搭配的可好了。”

“這我知道。”

喬奉天停了半晌,繼續說,“小五子心細想得多……我不太想讓他一個人擱外面,怕他心裏不舒服。”

“那你就舍得我一個人孤零零在店裏吃外賣。”佯裝着嘴一努,能惡心死仨。

“你有本事讓李荔別來。”

杜冬繼續擠眉弄眼,“那她擱我這兒就一吉祥物,比不得你知冷知熱,哥舍不得放你走啊。”

喬奉天抿着嘴巴猛往前一湊,倆人眼對眼,間距一指。

“達令你要再這麽說我可就親你了啊。”

“哎別別別!”杜冬破功一笑,擡手擋着臉,“你別來真的,我害怕。”

“問你正經的!”看他一笑,喬奉天也憋不住地揚起了嘴巴,往他肩上一搡,露出一排潔淨的牙。

“哦喲我喬少爺诶!你都開金口了我能不答應嗎?你啊,該去幹什麽正事兒就幹什麽正事兒,店裏我盯着耽誤不了。”說完,挺豪邁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

“我就是覺得對不起咱倆的生意……”

“你在咱們店裏上了多少心,我杜冬心裏有數。我粗人是記不得那細綿綿的東西,但咱倆上職高的時候你給了多大恩,我記心裏一輩子。”

杜冬揚了揚下巴,用手指頭抵了抵自己的心口,“別說餘你幾小時了,你說你要和誰誰誰英國扯證去,沒錢,老子把店買了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知道不?”

一下子就扯這麽老遠,話也說得情深義重,倒是噎的喬奉天一時說不上來話。

杜冬和喬奉天上的同一所職高,學的同一個技術工種,只是隔了一個班。杜冬少年時陰戾寡言,不善交際,一身上下窮得響叮當,冬天除了件脫了針的黑毛線,就是那套磨了袖口的短夾襖。

那時林雙玉咬牙攢着一口勁兒不給生活費,硬不讓他學這不三不四旁門左道的東西。喬奉天又倨傲着不肯死心,不肯回頭,夜夜翻牆外出打工到深夜。回來路上總碰着同樣打工晚歸的杜冬,一來二去,成了熟識。

杜冬生的人高馬大,吊梢眼一瞥,門口保安都不敢攔下來讓他登記考勤。喬奉天沾了他的光,三年沒上過門口宣傳欄的那張豔紅的大字報。

後來知道,杜冬的母親是胃癌早逝,早早就丢下了杜冬和他父親倆,和一個支離破碎,上雨旁風的小家。本以為事事皆是枯木逢春,否極泰來,誰知确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杜父隔年就查出了尿毒症晚期。

赫然的經濟高壓俨然要壓垮緘默的杜冬。他不得已将日食三餐并成了潦草一頓,愣是從一堵人牆苦成了根棱峭的升旗杆。喬奉天看不過,就回回點飯分他大半,和他輪着換熟臉,就為去窗口多舀食堂兩碗不擱鹽的紫菜湯。

後來杜父進了重症監護,花費千起,喬奉天就把攢了一學期的工資悶不吭聲地全塞進了杜冬斷腿的行李箱裏。

開學再交學費,一身上下劫不到兩個子兒的喬奉天,唯一一次用了喬梁偷偷摸摸寄來的一卷錢。這也只字未對杜冬提起。

杜父溘然離世後的杜冬,雖一身蕭索,但又陡然敞亮,毫無負擔,如同陰雨過後,破曉日升。肉漸漸往回長了,臉上也帶笑了,嘴皮子也利索了。至親的死生賦予了他不同于常人的超然坦蕩。

另,從二十歲活到二十九歲,他也始終認為,能認識喬奉天是他畢生至幸。

喬奉天看他目光突然灼灼,像是為了掩飾尴尬似的,倚着牆彎腰一陣剎不住地樂,咯咯帶響的那種。等杜冬也給他笑得不好意思了,忍無可忍地沾水往他臉上彈的時候,才咂麽着嘴直起了腰板兒。

“笑你大爺笑!”

“呸洗手水你大爺!”

臨近十一點半,喬奉天找隔壁移動上班兒的小姑娘借了輛粉色的電驢。約摸騎了十五六分鐘,就到了利南附小。正趕上下學的點,學生們像貨車上卸下來的噸把小蘿蔔頭似的一齊往外湧,個個可愛,瞅着都矮墩墩的。

小五子正時候就頗顯優勢,手上腳長個子高,一眼望過去實是“木秀于林”。

“這兒,小五子!”

“小叔?”小五子咧出一口燦白的牙,三步并兩步,按着背上的書包,“咋是你呢,阿爸呢?”

“你爹忙着和普京商量買軍艦的事兒。”張嘴就着三不着兩,“不願跟去小叔家吃?”

“沒有沒有我願意!”小五子怕喬奉天真是不高興,忙撥浪鼓似的搖頭,伸手牽住他的胳膊笑得分外腼腆,“小叔做飯比誰都好吃,就怕麻煩小叔……阿爸不讓。”

喬奉天蹲下來,往他細溜溜的下巴颏上笑着一勾。

“你呀,應該再皮一點才好。”

太懂事的孩子,最讓人挂心頭,放不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