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I for Involvement
周日上晚自習的時候,小胖目光呆滞,面如死灰,思緒飄忽,行動遲緩。周南濤低聲問:“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小胖行屍走肉般地搖了搖頭,周南濤以為他是遇到什麽事情心情不好,也就不再追問。過了許久,小胖忽然幽幽地吐出幾個字:“等會你就知道了……”
周南濤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小胖卻沒有接收到他的目光,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嘆道:“都是命啊……”
離放學還有五分鐘,心急的人已經收拾好了書包,準備等鈴聲一響就逃離現場。外面忽然傳來幾聲咳嗽聲,渾厚又空靈,回響在空蕩蕩的走廊裏。教室裏瞬間寂靜無聲,很快,門“嘎吱”地開了,鄭先生背着手站在門口,肅容俯視着他不成器的孩子們。
大家都埋頭奮筆疾書,一幅争分奪秒的緊張姿态。下課鈴自顧自地響起來,又孤零零地沉默了,教室裏依然是一片滞澀的死寂,一個應和它的人都沒有,仿佛自讨了個沒趣。
鄭先生并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站着。然而他一時不走,就一時不能放學。滿教室躁動的心暗暗地向往着自由,這樣沒有期限的等待更加消磨人的耐心。
鄭先生忽然清了清嗓子,大家屏息凝神,等待他宣布放學的消息。然而他只是帶着一分疲倦與滄桑開口了,完全不同于上課時的激情澎湃。他說:“同學們停一下,有點事情要和大家說。”
有人理直氣壯地停了筆,也有真的在認真學習的,因為解題解到一半被打擾而煩躁。鄭先生說:“我們有幾位同學,出了一些問題,犯了錯誤,造成了不太好的影響。現在我們給他們一個改正的機會,大家一起監督,希望讓這樣的事情不再發生。”
有人迷茫地小幅度張望起來,然而周南濤作為知情人和半個參與者,猛地縮緊了瞳孔。然而更讓他驚訝的是,小胖面無表情地拿出一張稿紙,拖着崴了的一只腳,一瘸一拐地走上了講臺。
原來這件事還不算完,有公開檢讨等着呢。但問題在于,為什麽會有小胖?
“……我辜負了老師和家長的期望,也對其他同學帶來了負面的影響……”小胖聲音平靜,毫無波動,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朗讀機器。下面的同學擡頭也不是,低頭也不是,教室裏的氛圍尴尬到難以呼吸。
“……我沒有端正自己的學習态度,是對自己和家庭的不負責任……”平常一起玩鬧的朋友在講臺上做檢讨,周南濤也聽不進去,放空自己盯着眼前的題幹看來看去。
他忽然想起什麽,朝門口看去。這一下卻剛好撞上鄭先生的目光,他慌亂地垂下眼睛,還是看到有個格格不入的身影,還在頭也不擡地做題。
周南濤感到一些說不出的奇怪。明明葉循才是身在其中的人,明明他是有驚無險,死裏逃生,可現在卻是一幅漠不關心的樣子。當然,他或許有不“接受教育”的特權,可他也太過坦然了,他在自己的世界裏,所有的事情都與他無關。
終于熬到三個人讀完檢讨,鄭先生大手一揮,松口道可以回家了。大家在一絲尴尬中飛快地收拾東西散去了,小胖攤在桌子上,臉上一邊的肉都被壓扁了。他看着周南濤長籲短嘆:“命啊,這不公平的命啊!——”
周南濤小心地問道:“怎麽回事?老鄭殺了個回馬槍?”
小胖緩慢地、艱難地搖了搖頭。
周南濤抿了抿嘴唇,試探着又問:“難道……有人把你,供出來了?”
“那倒不至于,他們圖啥呢……”小胖又搖搖頭,悲戚地開口了,“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老鄭會在網吧裏抓人,哪怕找到廁所裏去;我不知道,他竟然是能查監控的!他查了我們進去時候的監控,到底有誰,一目了然,一個都逃不過……”
“姜還是老的辣,輸給他不丢人。”周南濤拍拍他,“那天不是除了你還有四個人嗎,剛剛怎麽只有三個人?”
“因為……”小胖沉痛道,“我們是二進宮的。屢教不改,性質惡劣。”
“那你還這麽積極?”周南濤無奈,“非要偷情,這回夠刺激了嗎?”
“刺激過頭了。”小胖說,“直接被捉奸在床了!”
教室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胖朝門口的座位望了一眼,那裏的人早就走了。小胖收拾好了書包,放在大腿上抱着,卻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沒有要走的意思。
周南濤起身的時候,小胖卻忽然叫住他:“濤哥啊。”
周南濤回頭看他:“怎麽了?”
“我們算是兄弟了吧?”
聽到他忽然說得這麽鄭重,周南濤又坐了回來。與小胖有了這樣一次、驚心動魄、同甘共苦、不可告人的經歷以後,他們的關系的确突飛猛進。周南濤認真地思考了一會,才答道:“是啊。怎麽突然問這個?”
小胖忽然握住他的手,把他吓得一個激靈:“我知道你這個人靠得住,是個好人,我從心底裏把你當兄弟的。”
突然被發了好人卡的周南濤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出來:“你有事求我?”
“不是。”小胖說,“我有話想和你說。”
在這一瞬間,周南濤的腦海裏閃過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他飛快地止住了自己的念頭——和葉循接觸得多了,他居然在這方面有了微妙的敏感。
“你說。”
“你就不好奇我們為什麽翻車?”
“老鄭神通廣大吧。”
“我們覺得……”小胖壓低聲音,“有內鬼。”
周南濤微微皺起眉頭:“有人打小報告?你有懷疑的人?”
小胖沉默不語,周南濤又問:“知道的人多嗎?總不可能是你們內部的人吧,傷敵一千自損一萬,圖什麽呢?”
“知道的人就那幾個。”小胖說,“誰的利益沒有受損呢?”
周南濤冷下臉來:“什麽意思?”
小胖一臉波瀾不驚:“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有人莫名其妙地遲到了,最後還跑了,是為什麽呢?”
周南濤脫口而出:“不是他。”
“你怎麽知道不是呢?”小胖說,“你們打電話我也都聽得到,不願意通知別人的不是他嗎?”
周南濤語氣生硬:“我知道。他是我攔下來的,不然他就和你們一起被一鍋端了。”
“你怎麽這麽維護他,你才認識他幾天……”小胖嘆道,“我不是喜歡背後議論別人的人,是真的把你當朋友才說這些的。”
“是你和我說不要讨厭他的。”周南濤背起書包起身,“沒證據還是不要亂猜。我先走了。”
他走得有些晚了,教學樓上的燈大多熄了,校園裏安安靜靜的,少有人聲,只有風聲。回到宿舍,只有他一個人,越發的安靜了。瘦弱的兩只燈管中有一個壞掉了,只剩一個頑強地亮着,發出慘白的冷光。
周南濤倒在床上,鐵架床就嘎吱嘎吱地呻吟起來。他回想起小胖的話,心裏總有點悶得難受,或許是為了小胖對葉循的的不信任,或許是為了某一絲若有若無的可能性。
他的确才認識葉循沒有多久,而且不比他和小胖做同桌,朝夕相對的。他這樣的信任顯得有些沒有由來——他只是堅定地覺得葉循不屑于做這樣一個“告密者”。
但來自小胖的那一點不爽又是因為什麽呢?如果只是因為他無端地懷疑同學——但事實上,如果被懷疑的是別人,他很可能并不會有太多不悅。
或許他只是認為葉循是特別的,在各方面都該是特別的。他不擅長想這些細微的心思,有些煩躁地揉了揉頭發,摸出手機開了機。
唐遠風久違地發來了信息,周南濤看着有點頭疼。
“你轉學了?”唐遠風問得很直接。
“是。”他也回得很直接。
對面沉默了許久,才發來一句:“怎麽都不說一聲,大家還以為你病了。”
周南濤:比較匆忙,我當時也是臨時才知道。說得太早總覺得別扭,浪費大家感情。
唐遠風:那連我也不告訴嗎?
周南濤握着手機,在輸入框裏打了“為什麽要告訴你”,然後又删掉,半天才回複了一個省略號。
唐遠風:十年的同學,你轉學都不和我說一聲?
周南濤:……不好意思。
唐遠風:對不起,我沒有怪你。我是說做了這麽多年同學不容易,我不想就這麽斷了聯系。
周南濤:不會的,我适應新環境,比較忙,沒有聯系你真的抱歉。
唐遠風:我是擔心你而已。你這麽久沒來上課,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發的試卷我都幫你拿着,筆記我都一直在認真記。哈哈,你知道我不愛做筆記。你走了英語科代表也沒人做了,我一直在收作業。
周南濤久久地盯着屏幕,這樣的熱情,這樣的關心,還有這樣的關心之下的隐喻。他朦朦胧胧地明白什麽,因而更有一種辜負了別人的負罪感,叫他無所适從。
“謝謝你。”他說。
唐遠風:謝什麽,這麽多年的朋友了。
唐遠風:就是這麽多年的朋友了,你轉學的消息還是這麽久以後從別人那裏聽說的,你到底心裏還有沒有我!
唐遠風的語氣終于輕快起來,這讓周南濤也松了一口氣。他發了個“兒子爸爸永遠愛你”的表情包緩和氣氛,并且飛快地打出“睡了哈,有空常聊。”
對面很快發來回複:晚安,有空常聊。
有空常聊很不像是二十一世紀中青少年的聊天用語,尤其是他和唐遠風這樣多年的朋友。因為它禮貌,客氣,疏離,更重要的是,它像“有空來我家玩”一樣是一句空話,通常暗含着再也不會聊的信息。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前一晚的一切仿佛都煙消雲散了。再也沒有人提起網吧事件,大家依然熱火朝天地讨論王者榮耀和足球,小胖也恢複了以前活力十足的話痨狀态。
在他給小胖講物理題的時候,葉循剛好拿着那只折翼的雞毛毽從外面回來,路過他們的時候懶洋洋地插嘴:“這個題用微元法呀……”
小胖立刻倒戈:“怎麽微?”
周南濤看着葉循拿着草稿紙,神采飛揚,一幅指點江山的神色。他對于自己被曾經懷疑無知無覺,而小胖看起來卻又是毫無芥蒂的樣子,這叫周南濤感到一些微妙的不适。
但小胖都這樣了,他也不好再提起什麽,只安靜地在一邊轉着筆,想這些有的沒的。忽然葉循一擡頭,正撞上他落在葉循身上的目光。
周南濤一愣,手上轉着的筆失去平衡,“啪”地落到桌上。葉循的眼睛裏還留着解題時候的自信與從容,幹淨,直白,又亮得發光。
“怎麽了?”葉循問。
周南濤只是面無表情地搖搖頭,轉頭去看自己的書了。他其實也根本看不進去,這只是他慣用的逃避尴尬的手段罷了。心跳得越快,他面上就表現得約冷靜——只要你足夠從容,尴尬就侵蝕不了你。
中午剛放學,小胖叫住周南濤:“濤哥,我家中午沒人,我和你一塊吃午飯吧。”
“好啊,那你快收拾,不然去食堂就沒什麽吃的了。”
“還去食堂!就咱們食堂那午飯……”小胖的五官皺作一團,“你怎麽能吃了這麽久的,太辛苦了。”
周南濤無奈地笑笑:“那不然我餓死?學校又不讓進外賣。”
小胖用力摟住他,笑道:“你還不熟悉,哥哥帶你出去吃,請你稍微改善一下夥食。”
小胖帶着他出了學校,東轉西轉拐了幾個彎,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小巷子裏別有洞天,一排小飯館,香氣撲鼻,熱火朝天。
小胖解釋道:“整頓市容市貌的時候,不讓這些小飯店開在學校旁邊,就都搬到這兒來了。學校裏很多來這邊吃的,嘿嘿。”
周南濤被拉進一家面館,店裏坐滿了人,基本全都是一中的校服,老板娘系着圍裙在桌子之間穿梭。小胖熱情洋溢地推薦起來:“這家的砂鍋面超好吃,誰吃誰知道!絕對不虧!”
“行啊。”周南濤笑道,“我沒有忌口,你這麽經驗豐富,你幫我點吧。”
兩個人餓着肚子在香氣中煎熬了許久,終于才空出了一張桌子。
砂鍋裏的湯還在滾燙地翻滾着,面入口筋道,排骨炖得軟爛,生菜翠綠誘人,湯汁清淡鮮香。再加一勺油辣椒,放一點麻油,足以撫慰寂寞了一個上午的胃。
放在外面,這可能就是一碗普通的面,但可能是吃久了食堂“黃瓜炒青椒”之類只能用來果腹的黑暗菜系,周南濤覺得這一份面格外美味。
他們來得有些晚了,又等了一陣子,便眼看店裏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尤其是穿校服的,走得格外着急。
小胖心滿意足地擦擦嘴,語重心長地叮囑周南濤:“偶爾也要出來犒勞犒勞自己嘛,天天吃食堂會吃吐的。”
周南濤笑着點點頭,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角落裏走來。
“周南濤?”
“關松?”周南濤奇道,“你也在?我們一直都沒注意到。”
“我和葉循一起來的。”關松指指後面,“周南濤你不回學校嗎?”
“回啊,這就回了。”
關松睜大眼睛:“那你現在還不走?學校中午一點鐘有門禁的啊!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還真不知道……”周南濤愣住了,“會關門嗎?”
“門倒是不關,但是保安攔着你不讓進,怪麻煩的。”關松又轉向小胖,“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啊?把人帶出來就不考慮送回去了。”
小胖叫屈道:“我又沒住過校,我哪知道有門禁!沒事,大不了你去我家午休,我家裏又沒人。”
“用不着。”葉循結過了帳,走了過來,“我送他回學校。”
“你不是回家?”關松轉頭問他。
“要送他的話,我順便就回學校了呗。”葉循轉轉手裏的電動車鑰匙,“跟我上車。”
“不用了,太麻煩你了,我在附近轉轉等上課就行了。”
“中午不睡,下午崩潰。”葉循笑起來,“而且我從來不會做讓自己覺得麻煩的事情,你當我跟你客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