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T for Trick
他當然是在撒謊。電影他早看過幾遍了,但總是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看才更有氣氛。
葉循依然以吃東西為由坐在周南濤床上,自然地靠在床頭,伸手把燈都關上了。
“這樣才像看電影嘛。”他說。
葉循還開了一瓶雞尾酒,想給周南濤也開一罐,被周南濤以酒量不好為借口拒絕了。葉循多次勸說未果,無不遺憾地自己喝起來。
滿屋子只有電視的光線。龍标出來了,映得人滿臉泛綠。
“這片子講的是艾倫·圖靈的故事。”葉循說,“人工智能之父。”
周南濤點點頭:“我知道他,圖靈測試。據說喬布斯是他的粉絲?蘋果的logo是那個他咬了一口的毒蘋果。”
“你知道的很多嘛。”葉循笑,“不過這是假的,喬布斯辟謠了。但他的确是個優秀的科學家,是個很傑出偉大的人——是我的偶像。”
本尼迪克特扮演過一個著名的天才,但他這次扮演的天才卻與福爾摩斯不同,并不是恣肆張揚,而是敏感內斂。
電影中的圖靈失去了他少年時的戀人克裏斯托弗,而把破譯德軍密碼“Enigma”的機器命名為Christopher。那個不善言辭的害羞男人,把他對初戀情人的愛安放在對數學的愛之上,讓它們流芳千古。
世界上還是有一些東西比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更悲哀的——是對天才的摧折。周南濤是在別人的贊揚聲裏長大的,他可以說是優秀,但深知自己和“天才”這樣的字是完全不沾邊的。他成長的環境平和溫暖,他有父母師長的關懷,他認真地走着別人羨慕的路,做一個符合一切規則的好孩子。
因此他對聰明到任性的人有着與生俱來的羨慕。他像是一列火車,在鐵軌上保持高速運行,但他不能脫軌,因為他知道結果不可控。于是他羨慕天上的飛機,更高,更快,有更廣的天空。
也因此,他對葉循格外包容。他羨慕這樣的聰明和自在,也希望葉循能永遠保持自己的任性。
電影沉默的時候,空氣裏就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燈光也沉默了,只有電視映出光怪陸離的影子。
洗過澡的身體懶散地倚在床上,暖烘烘的暖氣蒸起一點酒氣,整個人都隐沒在黑暗裏,慵懶得叫人不想說話。
這時候他們可以看着屏幕交談,不因為交流時沒有直視對方而失禮。
“我以為你喜歡更傳奇一點的數學家。”周南濤說。
“他還不夠傳奇嗎?”
“不,我的意思是……更灑脫一點的,比如有個數學家,好像很晚才開始學數學,很年輕的時候就決鬥死了。”
“伽羅華?”葉循笑起來,“十六歲學數學,現代群論的創始人之一,二十一歲死于決鬥,據說是為了愛情。”
“是他——這比較符合你的人設。”
葉循大笑起來,笑了半天聲音才弱下來。他忽然問:“那你不喜歡圖靈嗎?為什麽呢,因為他是同性戀?”
周南濤終于偏過頭去看他,用很奇怪的目光。但葉循的眼睫低垂着,看不出神色,只有屏幕上的光彩在他的眼睛裏流動。
“怎麽忽然這麽說?”周南濤說,“如果我是那麽狹隘的人……算了。”
葉循得了肯定的答複,立刻開始賣乖:“開玩笑的嘛!你怎麽會是那種人!”
他知道,周南濤省去的後半句是,如果他是那樣的人,怎麽會選擇與他做朋友呢?
周南濤不和他搭話,葉循沉默了一下,又開始得寸進尺。他的呼吸和心率都告訴他,自己有些緊張。然而他還是僞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仿佛是忽然無意間勾起了這個話題,用順口一問的語氣問道:“哎,那認真說,你怎麽看他這種人呢?他這種……有傑出成就,但私生活不被認可的人。”
周南濤皺着眉頭思考了一下,葉循又拿起酒喝了一口,壓制自己的緊張。他的酒量明明很不錯,但這一瓶雞尾酒下去,臉卻感覺有點燒了。
忘記看看這酒到底多少度了。也許這樣想着,卻像睡着了似的,沒能拿起手裏的瓶子看看。
他忽然想到,也許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并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酒精。這樣的認知多少讓他放松了些,也多了一點莫名的自信。
“沒什麽可看的,我尊敬他,感激他,并且認可他整個人。”周南濤說,“我不覺得他的私生活有什麽問題。”
他感覺葉循有些奇怪,葉循也會拿這樣世俗的眼光來看一個傑出的科學家嗎?他說:“這不像是你會問的問題。”
葉循掩飾地笑了笑:“因為我是在問你啊。”
“那你是覺得我會在意?”周南濤有些不服氣,“我平等地尊重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他喜歡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結婚也好,單身也好。我希望大家都有更多選擇的機會和權利。圖靈作為一個天才,最後因為取向被壓迫到死,他也……太可憐了。”
葉循迎上周南濤的目光,既然問了,索性就問到底:“是嗎?人前說平權人後罵惡心的人,我見得多了。你呢,如果放在你自己身上呢?如果你的孩子是同性戀呢?如果你本人被一個同性戀追求呢,你會覺得惡心嗎?”
周南濤被他說得一愣。他想起唐遠風,他剛才義正辭嚴,但他确實對唐遠風朦胧的示意感到抗拒。但為什麽呢?這種感覺卻又不是惡心。
葉循意識到自己一不小心又咄咄逼人了——都要怪酒精。葉循總覺得自己的頭有點暈,大腦運轉起來不太順暢了。酒已經喝完了,他還無意識地用牙齒摩擦着瓶口的邊緣,緩慢地思考着補救的話。
卻聽周南濤說:“不會。”
聲音不大,卻很清晰。葉循反應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對方說了什麽,他清楚地感覺到心跳的頻率在原有的基礎上又提高了一個檔次。
這次不能怪罪酒精了。葉循覺得自己今晚心跳加速的次數有點過多了,他終于見好就收,飛快地轉移話題:“其實圖靈活得沒有這麽憋屈,他是個很可愛的人。他很開朗,又帥,很招人喜歡的,而且也不和別人隐瞞自己的性向。”
這個設定有點熟悉。周南濤說:“像你一樣?”
“我就當你在誇我了。”葉循毫不客氣,“但他長跑也很厲害,我不行,我在運動方面是菜雞——除了踢毽子。”
他接着說:“圖靈的一生有過好幾個情人,他都沒有可以隐瞞過,他很坦然地接受自己,還要去告訴別人。他一直在堅持自己,他的一切選擇都是對扭曲的世界的抗争,他很叛逆,我喜歡他。”
電影的片尾曲還在放,已經放了許久 好像一直沒有盡頭。
“我希望你也是。”周南濤說。
“什麽?”
“沒什麽。”
葉循想了想,卻嘿嘿地傻笑起來。他覺得頭暈得厲害起來了,還有點泛惡心。這酒後勁還挺大的,他有些懊惱地想。
但趁着夜色與酒意,他還是問了許多平時不知道怎麽問的問題。他索性借着酒勁最後撒起嬌來:“周南濤。”
“嗯?”
“我喝多了。”
“啊?”周南濤連忙開了燈。葉循的臉的确泛起紅色,從臉頰到耳朵。人倒是很平靜地盯着他,看着有點呆。
“大晚上的,基本是空腹就在喝酒,誰叫你喝了那麽多。”周南濤有些無奈地埋怨他。
葉循覺得很有趣,周南濤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怎麽總像個老媽媽一樣呢?
葉循原先皮膚白,臉紅起來就顯得特別紅。周南濤看着他紅成猴屁股的臉,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一下。
捏完才想,這個動作是不是太不合适了。其實直男之間做什麽都很正常,但和葉循在一起的時候,他卻常常有許多微妙的自我約束。
葉循卻想,他的手指也太冷了。
“周南濤。”他下意識地叫。
“嗯?”周南濤緊張起來,難道是被捏了一下不高興了嗎?
過了半晌,葉循卻只是重複道:“我喝多了。”
那一點涼意還殘留在他臉上。明明屋裏這麽熱,他的手指怎麽能那麽涼呢?葉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