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康南大吃一驚, 他萬萬沒想到蘭蒂斯對自己在人們心中的定位竟然有如此清晰的認知，他一直以為精靈龍會對周圍所有與他無關的事物不屑一顧呢。
蘭蒂斯突然炸鱗，“你什麽表情？你是不是就把我當成一個蠢貨？”
“不不不, 沒有沒有！”康南連忙澄清，“怎麽會呢, 你這麽優秀, 這麽好。”
蘭蒂斯沉默片刻, 怒道：“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 表面上好像對我很好, 其實背地裏都在嫌棄我是不是？尤其是那群獸人！！”說着蹭的站起身就要沖出門去找諾曼算賬。
“真沒有真沒有！”康南連忙抱住他的腰往後拖, “嗨呀, 你是不是想聽真話？”
蘭蒂斯回頭看着他，道：“還說你不是騙我？以前你跟我壓根沒有真話對吧？”
康南：……
尼瑪，就說智商高情商低的人都不好相處, 平時不犯病看不出來, 一犯病簡直對比明顯。
“你先坐下, 坐好了。跟我保證一會兒不生氣不發火不沖動不打架！”康南松開了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蘭蒂斯坐回椅子上，看着康南的臉，不知道怎麽就突然有些心虛了。他道：“你說。”
康南深吸一口氣，覺得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日子過得太難了, 成天操心不說還要給這麽大個熊……不，龍崽子操心, 他何必呢。
“對，我們都不喜歡你。”
蘭蒂斯的表情慢慢的變成不可置信，他看着康南, 道：“我們？你也不喜歡我？”
康南點點頭，道：“是的，我也不喜歡你。”
蘭蒂斯如遭雷擊，他的雙眼逐漸變成了豎瞳，氣的臉色發白，“為什麽？別人不喜歡我可以稱之為嫉妒，你憑什麽不喜歡我？”
康南嘆了口氣，他悠悠道：“蘭蒂斯，你知道什麽叫做尊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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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蒂斯一愣，似乎沒聽明白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康南道：“哪怕是最底層的人，或者就算是所謂的奴隸，也會有尊嚴的。如果沒有尊嚴，他們就不會在看到希望之後積極努力的生活，哪怕自己什麽本事都沒有，卻仍舊樂觀開朗。你看福利院的那幾位老人，殘疾人。他們不願意被白白養着，一定要找一些事做，要貢獻他們的力量。這就是屬于他們的尊嚴。那些半大的孩子雖然力氣不大，做不了重活，但是裏外裏的幫忙跑腿，收獲的時候會仔細的把落在地裏的糧食撿回來。這也屬于他們微不足道的尊嚴讓他們學會做這樣的事。”
“沒有人喜歡被人高高在上的指使，就算是得到了幫助，心中也會十分不安。因為在那些幫助中，他們只看到了施舍，看不到別人對他們尊嚴的尊敬。你知道為什麽諾曼會讓大家喜歡他嗎？他也屬于這裏的貴客，也是那些人平時覺得高不可攀的獸人族權貴級別的人物，可是他尊重了那些人的尊嚴。”
“當別人對你唯唯諾諾的時候，也許并不是因為怕你，尊敬你，而是因為不喜歡你。你覺得幫了別人而沾沾自喜，可是別人寧願靠自己的努力去做那件事也不想讓你幫忙，因為他們知道，你之所以幫忙并不是因為願意幫忙，而是因為你認為他們都是廢物，什麽都做不好，不得已才去幫忙。”
“蘭蒂斯，如果現在有一個人對你頤指氣使，覺得你什麽都做不好，你會因為這個而開心嗎？你會喜歡那個人嗎？”
蘭蒂斯的表情一片空白，瞳孔周圍染上了一圈血絲。他花瓣一樣嬌嫩的唇不停的哆嗦，好半天才道：“我沒有……”
“因為你壓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康南擡起手，猶豫了片刻才放在蘭蒂斯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但是這也不是你的錯，你是天之驕子，上天的寵兒，無論是精靈族還是龍族，亦或者魔族，都覺得你這樣很對，因為他們也是這樣，沒有人能讓他們低下高貴的頭顱。可是這裏是奧蘭卡，奧蘭卡……與別的地方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們如今的國王十分在乎他們，更願意維護他們的自尊。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們覺得自己能擡起頭堂堂正正的活着，而不是會被人随時踐踏在泥地裏。”
從未有人對蘭蒂斯說這樣的話，哪怕是查爾，他之所以覺得自家侄子有點兒傻也只是認為孩子太單純，鬥不過心眼子多的諾曼罷了。
他們從未想過，無論多平凡的一個人，也是會擁有着小小的尊嚴，會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而努力。再不濟，好歹也能用不喜歡來避開無法接受的施舍。
康南道：“你沒有錯，我們只是……觀念不同罷了。”
他見蘭蒂斯已經處在靈魂出竅的狀态了，便輕輕的搖搖頭，決定讓他一個人在這裏好好冷靜冷靜，然後自己準備去弄一下下午的工作。
誰知道剛走兩步，就被抓住了手臂。
“你要去做什麽？”蘭蒂斯雖然表情還處在空白期間，但是眼珠子卻恢複了。
康南道：“啊，你在這裏休息休息，我出去走走，看看還有什麽事沒安排。”
“不行，”蘭蒂斯表情有些機械，“你太瘦了，你需要休息。”
康南哭笑不得道：“我又不去搬山，就是出去走走。”
“不行！”蘭蒂斯态度堅決，“你需要休息，以前你會午睡的，現在你都不午睡了。”
“現在都春天了啊。”康南掙脫不開，只能好言相勸，“冬天午睡是因為太冷了沒有什麽事做，可是春天不行啊，天都暖和起來了。”
蘭蒂斯反手抓了康南的肩膀和腰，直接把人弄去床上，掀起被子一裹，“你趕緊午睡，他們都說你太瘦了，還當着我的面說！他們在嫌棄我沒照顧好你。”
“可是我不需要你照顧啊，我真沒事。而且我瘦是因為我長身體呢。”康南掙紮着想要爬起來。他身上有個系統已經保證了在蘭蒂斯存在奧蘭卡期間會讓他維持身體健康的狀态，所以說雖然現在瘦，可是他并沒有生病。
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子大多都會因為營養跟不上或者長得太快消耗太多瘦的跟麻杆一樣，不過這也是暫時的，緩兩年就可以了。
“不行，”蘭蒂斯态度堅決，擡起手捂在康南的眼睛上把人壓在枕頭上動彈不得，“你太瘦了。我的尊嚴不允許你這麽瘦！”
康南：……
什麽叫活學活用？這就叫活學活用。他可不覺得蘭蒂斯就百分之百的理解了什麽叫做尊嚴，但是他一定百分之百的知道尊嚴這兩個字是可以拿來威脅別人的。
就跟公平交易一樣。
康南無奈嘆氣，道：“好好好，我睡。”
他雙手抓在被子上，安靜下來。只覺得蓋在臉上的那只手有些涼，不過卻有着好聞的淡淡香氣，也不知道騷包龍在身上帶了什麽，香氣清幽，嗅起來仿佛冬天的雪，春天的雨，夏天的荷花或者冬天太陽的氣息。
真好聞。康南想着，便睡着了。
掌心下的睫毛不再顫抖，蘭蒂斯收回了手，安靜的看着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康南确實長高了不少，不再是剛見面時候那個連自己肩膀都不到的小家夥。不過那時候他臉上還有一點兒肉，偶爾低頭還能看到雙下巴。
可是現在的康南真的好瘦，他想起康南洗澡時候被薄薄的皮膚裹在裏面但是清晰可見的一根根肋骨，背上一節一節突起，還有深深的鎖骨窩，細瘦的腿跟胳膊。經過一冬好不容易捂白了的皮膚在進入春天沒多久就又曬黑了，手指又黑又細好像草耙子，唯獨指甲泛着淡淡的珍珠粉色。
不知道怎麽的，蘭蒂斯突然想起了不少他以前見過的權貴，有的也這麽瘦，柔弱的，蒼白的，沒有什麽活力。那個人不知道生了什麽病，用治愈魔法拖着活了十來年，最終還是吐血死了。
他就跪在聖庭的地板上向聖女祈禱，眼窩深陷，臉上籠罩了一層暗沉灰色。然後就吐了一地的血，躺在那裏，沒有了呼吸。
蘭蒂斯用力喘息了兩下，他突然伸出手，乳白色的光輝籠罩了康南。可是過了好久，他還是那麽黑，那麽瘦。
默默地看着康南好半天，蘭蒂斯站起身來，輕手輕腳的出了門。
“什麽？尊嚴？”查爾嗤笑出聲，道：“怎麽了？誰看不起你了？”
“沒有人看不起我！”蘭蒂斯明顯有些焦躁，“查爾叔叔，要怎麽維護一個人的尊嚴？”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查爾一臉茫然，“對他好？多說好聽的話？這一點兒還是諾曼做的不錯，他總是那麽會讨別人喜歡。不過我們龍族不需要去讨好別人，只有別人讨好我們。”
他觑着大侄子的臉色，突然閉上了嘴巴，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問道：“康南跟你說了什麽？”
蘭蒂斯道：“他說這裏沒有人喜歡我。”
“怎麽可能……”查爾第一時間反駁，但是話說了一半覺得也沒有什麽不可能。蘭蒂斯說白了現在正處在青春期呢，偶爾還會變成小崽子，心态不太穩定。如果長期在精靈族或者龍族生活，周圍都是一樣的人，基本上大家都是平等的，自然也養不出來這麽敏感的心思。
可是蘭蒂斯小時候換了太多不同的生活環境，後來又跟自己學的跑去人類社會找刺激，結果也沒誰能刺激的了他。如今來到奧蘭卡，沒多久還學會了尊嚴這個詞，可見康南給他的影響還挺大的。
查爾轉了轉大眼珠子，輕聲道：“其實也不能這麽想，別人喜歡不喜歡你無所謂啊，康南喜歡你就可以了。”
蘭蒂斯委屈的都快哭了，“他也不喜歡我！！”
查爾：……
“沒有，怎麽會呢，他多喜歡你啊。”
“他親口跟我說的，他不喜歡我！他說他不想騙我了……其實我寧願他還騙我。”蘭蒂斯可委屈壞了，“我跑了那麽多地方給他找東西，還帶了好多花回來送他，都被他吃了，他還不喜歡我！”
“這，這……”查爾絞盡腦汁，磕磕巴巴道：“他還小嘛，他跟你鬧別扭呢。怎麽會不喜歡你呢，不喜歡你他怎麽還會讓你……”
突然倒抽一口冷氣，查爾想起來皇後房不是康南讓蘭達住進去的，而是蘭達自己非要住的。
“蘭達，我覺得奧蘭卡不太适合你，不如我帶你回龍島或者精靈森林？其實你不應該留在人類的地方，人類向來心思纖弱敏感，也不是我們龍族能理解的了的。”他苦口婆心道：“我留在這裏是不得已，你在這裏受什麽罪呢。”
蘭蒂斯看向查爾，突然道：“如果從現在開始康南做的所有好吃的都不給你……”
“诶，這話說的有點兒遠了。”查爾擡起爪子撓了撓翅膀根兒，“其實我也不是很懂。”
蘭蒂斯驀地盯着查爾看，看了好半天，幽幽道：“之前康南想讓你做他的皇後，為什麽？”
查爾：……
他的大侄子真的越來越不可愛了，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煩不煩啊。
“我也不知道呀，”查爾裝傻，“我覺得是他在開玩笑呢，他畢竟是個孩子，當初最危險的時候也是我在保護他。孩子嘛都會這樣，對保護自己的人産生依戀心理。”
蘭蒂斯的表情明白着不信，他雖然情商不高，但是智商不低啊。查爾這一臉躲閃的模樣明顯就沒說實話。
“連你也騙我……”蘭蒂斯徹底不高興了，“我以為這裏至少還有你能跟我說真話，可是查爾叔叔，你讓我失望了。”
讓幼崽失望的成年龍不是好龍！
查爾直接變了人形一把握住蘭蒂斯的手，“小蘭達，你傷了叔叔的心。你想想剛到龍島的時候，你父母都在沉睡，還是查爾叔叔我帶你四處游玩呢。你竟然說我騙你，怎麽可以這麽說呢。”
蘭蒂斯不為所動，他冷酷道：“你就在騙我，就跟康南以前總是誇我最棒最好最漂亮一樣，壓根就不是真心的。我在人類社會也不是什麽都沒學到，有的人類天生虛僞，會說好話奉承人只為了得到好處。康南奉承我卻并不是想要得到什麽好處，他只是怕我搗亂罷了。我幫他們拔樹，他們竟然怕我會一不小心把山拔禿了！”
查爾道：“那不可能，這麽多山呢。”
蘭蒂斯：……
查爾再一次抽了口冷氣，覺得肚子都開始漲了，“小蘭達，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蘭蒂斯垂下頭，長長的睫毛擋住了眼中神色。他道：“康南好瘦啊，他是不是快死了？”
查爾緩緩地把抽進去的冷氣吐了出來，他道：“人類就是這樣脆弱，會魔法的還能多活一段時間，可是不會魔法的人類能活到七八十歲已經十分不錯了。康南不會魔法，他的生命已經過了四分之一了。也許我們一覺醒來，奧蘭卡就不再會有康南這個國王存在了。蘭達，我并不阻止你和人類接觸，因為人類很有趣。但是我不希望你在他們身上放下太多感情。”
“就好像查爾叔叔當年一樣？”蘭蒂斯擡眼看他，“就因為對方會死，所以便不再去想嗎？”
查爾愣了，好半天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是，而是她想讓我留一絲尊嚴給她。”
叔侄倆都沉默了，半晌，蘭蒂斯問道：“尊嚴到底是什麽？”
“尊嚴就是……”查爾聲音沉重，他道：“就是讓你重視的人不會難堪。你理解她，體貼她，知道她想要什麽，然後滿足她。蘭達，龍族的生命幾乎是永恒的，龍不可能會因為外物而死，我們的死亡只有我們自己能決定。可是人類不行，他們在我們生命裏所能占據的時間不過一瞬。”
“可是哪怕一瞬，你還是記得當年那個人，不是嗎？”蘭蒂斯一針見血。
查爾張了張嘴，最後苦笑道：“蘭達，你果然長大了。以前你從來不會問這種問題的，不，你甚至是讨厭人類的。我寧願你一直讨厭人類。雖然有的時候我希望你能跟諾曼競争一下，也不過是因為諾曼太聰明了，他知道怎麽與其他種族相處，而你卻……但是我并不希望，你的情緒是因為人類而産生的，知道嗎？”
他擡起手輕輕撫摸着蘭蒂斯緞子一樣的長發，“因為這樣，會讓你心痛的難以呼吸。哪怕幾百上千年過去，這種感覺仍舊會是你心中永遠不能碰觸的疤痕。因為人類雖然脆弱，但是又很頑強，勇敢。這樣的人類，太吸引龍了。”
蘭蒂斯搖搖頭道：“我不懂，既然喜歡，那麽當初你為什麽不想辦法讓她能永遠的與你在一起？”
查爾笑道：“當時以為可以忘記啊，就覺得沒有什麽不能忘記的。可是後來後悔了，卻再也找不到了。嗨，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蘭達，你只要自己活得開心就好，記住，你是龍，沒有任何人可以動搖你，打敗你。”
蘭蒂斯慢慢的推開了查爾的手，他道：“我不開心，康南太瘦了，我怕他會死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