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飯桌上一片狼藉,賀老太太飯沒吃完就走了。筷子一摔,臉色很難看。賀添城不動如山,坐在座位上。許意覺得食難下咽,老鴨湯濃郁的香味都已經勾不起她的食欲。
她放下筷子。
賀添城看了她一眼,笑着問許意,“怎麽不吃了?”
許意譏刺地笑了下,擡眼看着賀添城,“我還能吃得下?”
賀添城平靜地說:“怎麽吃不下?”
許意認認真真地看了眼賀添城,“人到四十,打算翻天?”
賀添城苦笑了下,“我受不了了。”他說,“她自己做了所謂賀家媳婦兒這麽多年,受了多少苦,抱怨了多少次,自己還不知道。現在卻還對着你指手畫腳。我本來還指望她上了年紀,能多少反省反省。現在看來,根本沒那個可能。”
許意以前聽過賀老太太的名聲,小時候家裏聊天,總是會聊到賀家。說姓賀的沒個正形,在外包.養人,男的女的都有。那個時候許意總覺得賀阿姨很可憐,她問媽媽,為什麽賀叔叔都這樣了,賀阿姨還不離開他。媽媽摸着她的腦袋,沒說什麽。
她看着賀添城,站起身,端着碗。
“我去洗碗。”
賀添城坐在餐桌邊,看着許意來來回回的身影。他跟許意認識這麽多年來,結婚也快十年。他早就把許意當作世界上最親密的知己和妹妹,唯一能夠共享秘密的妹妹。他不希望許意也成為他母親那樣的人。
飯桌上賀老太太的一番話,讓賀添城有一種沒由來的驚悚感,他頭皮發麻。他恍惚間回憶起還小的時候,母親接受奶奶的斥責,等人走了卻不開心地跟他們抱怨。他見過母親偷偷抹眼淚的樣子,也見過她為了達到奶奶定下的标準,強迫自己做許多事。
早些年,母親對許意有所要求的時候,賀添城以為是奶奶的緣故。現在這一年來,奶奶離世了,母親卻還是保持着過去對許意的态度。
今天吃飯的時候賀添城忽然恍然大悟了,她的母親也終于成為了自己抱怨過的那種人。
他不希望許意也成為這樣的人。
賀添城看着許意,問她:“今天去感覺怎麽樣?”
許意愣了下,問,“去哪?”
賀添城說:“節目組不是定的今天拍定妝照?”
許意腦子裏浮現出那一張寫滿了不耐煩想要趕她走的那張臉。她笑了下,說,“挺好。”
賀添城看着她講這話的架勢,總覺得這挺好兩個字,別有一番風味。他忽然又想笑,以許意現在的脾氣,能第一天見面就讓她生氣的,可不多了。他也不多問,起身,走到廚房,講:“今天我來洗吧。”他說,“你去休息會。”
許意嗯了一聲,她把廚房留給賀添城,自己坐回客廳。
随便按了一個電視臺,放着聲音,腦子裏還是忍不住想起沈清。
電話的短信提示想起的時候,許意其實已經坐在沙發上半昏半睡了。賀添城洗完了碗,扯了張紙巾擦着濕漉漉的手,聽見了聲音,提醒許意,有消息。
許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抓起手機看了下。
在她的夢裏純潔美好的那個人,一下又變得面目可憎了起來。
發來的短信上寫着,不好意思,許女士,因為技術原因,節目組這邊可能需要你再次過來一趟,重新拍攝定妝照。時間是本周五下午。
寥寥數語,卻能讓許意這座平靜的火山再次有了爆發的沖動。
想都不用想,這是沈清搞的鬼。
搞什麽啊?
許意的怒火生了一半,又忽然頓住。
難道沈清想用這種方式重新見她一面?
許意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六因為對方的一個反應就産生接二連三的猜想的狀态。偏偏是這猜想太多像真,以她對沈清的了解,她的确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還記得當初讀書的時候,她最愛去纏着沈清,沈清嘴上說着不樂意,其實身體很誠實,總是在校園的自習室裏給她留下一個位置,雖然她從來不去看書。有一次許意偷偷去看,有人想坐在沈清的對面,沈清告訴那個人,不好意思,這裏有人。這種時候,許意的心裏就會泛起一些甜蜜的小泡泡。她覺得自己好像就此抓住了沈清的把柄。
就像此刻。
許意想,她抓住了沈清的把柄。
許意的心情剛好沒過三分鐘,又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喊住往客房走的賀添城,問他:“你周五有空嗎?”
賀添城啊了一聲,問:“有什麽事嗎?”
許意說:“節目組讓我去重拍定妝照。但是周五,我和小桃說好了,要去接她放學。”
許小桃,許意的女兒,今年十三歲,是一名就讀于寄宿學校的初中生。和她的名字一樣,許小桃是個圓圓潤潤水水嫩嫩的女孩子,很可愛。許意和賀添城都很喜歡她。
賀添城周五沒事幹,準确來說,他最近都沒事幹。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家裏寫劇本,畢竟距離下次交稿日期還有一段時間。
他很輕松地答應了。
“好啊,沒問題。”賀添城說,“我晚點給小桃發消息,告訴她。”
“她手機被收了。”許意說,“你發了她也看不着。”
賀添城愣了下,說,“是啊。”賀添城伸手撓了撓後腦勺,擡腳往樓上的客房走。
許意眯了眯眼,看着賀添城,喊,“老賀,站住。”
賀添城定在原地。
許意越想越不對勁,她有一種當媽的直覺。
“你和小桃是不是有事瞞着我。”她語氣篤定。
賀添城心虛了起來,“沒,沒啊。”
許意哼笑一聲,直勾勾地看着賀添城,叫賀添城的心更慌了。
“沒有?”許意問。
賀添城欲哭無淚,實在是抵不住許意這目光的灼燒,認了輸。把一切案情都從實招來。
“她問我要錢買了一個新手機。舊的那個交了,新的就不交。小桃不讓我告訴你。你可別因為這個事情生她的氣,不然她肯定又要說我洩密了。”
許意都快氣笑了。
“你為什麽要給她錢買手機?”許意問。
賀添城的氣勢又弱下來一截,聲音更小了。他說,“你知道的,我就小桃這一個女兒,她說什麽,我哪裏敢說不。”
許意說:“她是我的女兒。”
想也沒想說完這句話之後,許意才察覺這句話有多傷人。她連忙去看賀添城,賀添城臉上露出了一絲受傷的表情。許意嘆了口氣,說:“對不起。”
賀添城搖了搖頭,說,“周五你去忙吧,我去接小桃。”
許意木讷地說:“好,謝謝你。”
賀添城走了,進屋去了,許意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又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控制,成為了一灘爛泥。電視還在放着,但是音量全沒了,只剩下屏幕上的磷光在一閃一閃的。房間裏沒有別的燈,那是唯一的光源。許意慢慢地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擱在膝蓋上。這個瞬間她腦子裏一下湧出來太多東西,冰箱裏那一盒臨近過期的牛奶,那只走丢了的叫小兔子的狗,她因此而流下來的眼淚。許小桃三歲時畫給她的畫,上個月因為減肥問題而和她吵過的架。賀添城的第一個暗戀的學長,還有她這一生裏第一次喜歡過的人——沈清。
從一到三十,好像只是日歷上翻過的紙張。
許意明明坐在沙發上,卻覺得身子下空空蕩蕩的,好像一直在漂浮。背後有一些涼,她回頭看了眼,原來是客廳的窗戶沒有關上。
許意起身去關窗,卻又在窗戶裏看見了自己的那張臉,也看見了眼角細微的紋路。她默不作聲,刷地一下拉攏窗簾。
許意往房間走,路過賀添城的客房時,伸手想要敲一下房門,剛剛舉起,卻又放下了。賀添城的門縫裏還透着光。她知道自己剛剛說的話很傷人,但是卻又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了。因為在許意的心裏,許小桃确實從來只是她一個人的女兒。她雖然沒有十月懷胎,但也是抛下了所有自己的生活,日日夜夜守着她長大。不管是不是形婚,賀添城在許意的心裏,都不會是許小桃的父親。他在許小桃的成長中是缺席的,最後又極速占據了許小桃心裏的地位。無可否認,許意很吃味。
她諷刺了地笑了下,覺得此刻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很面目可憎。許意回自己的房間,那有一個單獨的衛生間。她洗漱完後躺在床上,人有點恍惚。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了,她一時有點消化不過來。
閉眼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明天是周五,許意有一種詭異的預感,總覺得事情并不會太過順利。